长满寿抱着拂尘进延禧宫,正是梆子敲过了一时候。
延禧宫漂亮,玻璃墙里养鱼,荷藻参差,青翠如画。要是搁着夏天,门窗都换上绿竹篾帘子,地罩上再挂一排珠帘,那俗称水晶宫就名副其实了……美则美矣,他左右环顾,门前只有两个站班宫女,瞧上去冷冷清清。二总管咂咂嘴,死寂死寂,说就是这幅情景。
他挫着步子往前移,身后两个苏拉托着漆盘亦步亦趋。回头看了一眼,托盘里放了几样东西,绫子、毒酒、刀。今儿又是他动手,碎催做惯了,逢着这种事总轮着他。左手刚给贵妃娘娘收了尸,右手又得送静嫔上路。他木着脸慢慢腾挪,走过一片镶着七彩玻璃天花,再往前就是静嫔寝宫了。想想这些宫眷们也造孽,不安分,老虎嘴上拔毛,花儿一样年纪哟,这就走到头了。原本闷吃糊涂睡多好,可惜了聪明反被聪明误,自以为逃得脱,殊不知皇帝动怒,要治谁罪,压根就用不着交待因由。什么叫掌管生杀大权?让你生就生,让你死就死。你不能有怨言,还得磕头谢恩。不愿意?叫屈试试,连着你们老家一锅端了!
也是这静主儿蔫儿坏,自己不动手,借刀杀人等着凑热闹看好戏。满以为站得远受不到波及,谁知万岁爷不好糊弄,扒开王八盖儿,一眼就看穿了她下水。
赶紧办,办完了好交差。他撩袍子跨门槛,进殿里准备喊人,可打眼儿一看登时傻了——静嫔不用他送,自己已经死了。仰身倒一块羊毛地毯上,陪着上路还有她贴身宫女。
这是畏罪?应该不是。他走近点看,桌上八样锦食盒盖子开着,边上两杯香片茶,珐琅杯子珐琅托碟,端端正正都是成套。敢情主仆俩觉得死里逃生了,以茶代酒办庆功宴呢!也不知道是哪里闪失,像是服了毒,就这么咽气了。
静嫔还是个死不瞑目,两只杏眼圆溜溜睁着,瞳仁散了光,又大又空洞。长满寿抬手掖了掖鼻子,吩咐身后人,“给内务府回个话儿,赶紧叫慎刑司派人来。”
死了也好,省事儿。不过死因得查明,别再牵连出其他主儿来。又看两眼,没有七窍流血,就是脸色发乌,和三阿哥死状差不多。他叹了口气,多行不义必自毙啊!不受宠就不受宠,当枪使就当枪使呗,万岁爷也没亏待她,一人住一个宫,这么豪华气派单间儿,好吃好喝供着又不饿肚子,偏要和贵主儿合着伙捅那灰窝子。7k7k1瞧眼下,都送了命,这下子可安生了。
慎刑司人来了,搬尸首都是大高个儿,典狱仵作上来检验,确定断了气,戈什哈把羊毛毯子一卷,包煎饼果子似把主仆俩兜起来,扛着就往外走。长满寿有点兔死狐悲,对插着袖子摇头,“就这么完了,何苦来哉。”
慎刑司主事高太监是他发小,张罗着叫人把桌上吃食带回局子里验毒,别过脸瞧了他一眼,“横竖是个死,怎么死不是死?这趟也齐全了,尚仪局上回栽井里宫女,叫郑翠儿那个,我这儿总算也能结案子了。娘娘们犯点事儿,八月里螃蟹,提起来一大串。宫里这日子真不是人过!嗳,你小子眼力好,卯足了劲儿提拔礼贵人,这会子眼看着熬出头了。”
长满寿嘿地一笑,“我估摸着贵妃衔儿跑不掉,万岁爷*得很,含嘴里都怕化了。她肚子又争气,这不怀了龙种嘛!现和淑妃一道打理宫务,再过程子能独当一面了,皇后主子身子还不见好,破格晋个皇贵妃也不一定。”
高太监点头如捣蒜,“那千万要巴结住,往后有你好处。”
“我出息了能亏得了你?咱们可是一窝,当初一块儿扛扫帚难兄难弟,这么多年,媳妇也该熬成婆了。”长满寿擤了擤鼻子,又问,“你瞧是不是毒死?”
高太监唔了声,“说不好,大概齐就是。刚才我摸脉,腕子上还热乎着。从下半晌养心殿出来到这会子,算算有两个时辰,毒发时间正好对得上。再看看那个死相,和三阿哥一样,我估摸是同一种药。也不知道是掺进了点心里还是茶水里,等回头验了才能知道。”
长满寿点点头,“你忙着吧,我得上养心殿回主子一声,别不是里头还有猫腻。”他挥了挥手,挑着灯笼出了延禧宫。
皇帝翻牌子传是礼贵人,没让背宫叫走宫。怀了身子什么都干不成,到一起就是做个伴儿。皇帝御案后头批折子,偶尔抬起眼来看素以,她盘腿坐灯下做针线。一件花开富贵小夹袄,颠过来倒过去看。做成了一条缝就提溜起来往自己身上比,脸上带着餍足笑,那笑脸儿比任何时候都美。
眼下这样就像寻常人家夫妻,丈夫忙着养家糊口,老婆带孩子操持家务。皇帝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这样时光,他养心殿,他忙政务、和军机大臣商议国事枢要地方,如今让一个端着笸箩,腋下夹着尺头女人占据了一半。这女人是他心头肉,舔线穿针,正给他儿子做小衣裳。
他笑了笑,心里很觉安乐。虽然之前发生了这么多事,好噩梦都过去了,她还他身边,这比什么都重要。
素以低头低得久了,脖子有点酸。抬手捏两下松松筋骨,看见他不远处,一本正经脸,两道眉毛又浓又长。她咧嘴叫他一声,他从堆积如山折子里抬起头,茫然问怎么了。
她把小褂子举起来让他瞧,“好看么?”
他说好看,“可为什么绣牡丹?万一是个小子,穿起来女里女气。”
他不懂她心里想法,她也不能和他抱怨。国事够他操劳了,宫里又刚平息了祸乱,再烦他,她实是舍不得。于是眼儿一斜,鼓起腮帮子道,“哪里女气了?小孩儿家,分什么男女!外头孩子都是大穿剩了小穿,要是头一胎是闺女,底下不也接着穿么,又怎么?”
“不怎么。”他见她动气,无可奈何笑,“这轴脾气,愈发蹬鼻子上脸了。半句也说不得?外头孩子是外头孩子,帝王家阿哥,拣剩穿没什么,打扮得像个姑娘却要招人笑话。”
素以拧起眉头细声嗫嚅,“我倒盼着是个姑娘……”
皇帝没听真切,想再追问,长满寿进门就地打千儿,“奴才来给主子回话。”
料着是静嫔事办妥了,皇帝神色淡淡,曼声道,“给和善保发道旨,就说静嫔因病薨了,按嫔品阶发送,没有追封。”
长满寿躬身道是,略迟疑了下朝上觑觑天颜,“主子,奴才有事要回禀。静主儿她不是领旨伏法,奴才到延禧宫时,她和贴身宫女都已经断气儿了。”
皇帝听了微讶,“慎刑司验了么?有说头没有?”
“吃喝东西都叫慎刑司带回局子里去了,听高无信说,十成是中了毒,症状和三阿哥一样,没血没涎,就是脸色发乌。奴才过去瞧了,静主儿两眼瞪得铜钱也似,看模样死得挺难受……”
素以心惊肉跳,突然一阵恶心,扭身就吐起来。皇帝忙扔了手上朱砂笔过来,边给她拍背边斥长满寿斥,“嘴上没把门,没瞧见礼主子?滚到一边去!”把长满寿吓得落荒而逃。
素以心里害怕,越怕越恶心,直搜肠刮肚吐得眼泪横流。这么一通倒腾,半天才缓过劲来,掐着皇帝手脖子嚎啕大哭,“我不要宫里呆下去了,我怕透了,倦透了,你让我回家去吧!再这么下去我也得死……”
是一种莫名恐慌,惶惶然,似乎下一个就会是自己。宫里接二连三死人,自己又怀着孩子,想得多了,情绪也变得无法控制。她原本就抵触,宫里服役是没法子,可是遇上他,叫她想撂也撂不下。她是两难,如果有好选择,谁愿意一辈子锁高墙里?如果太太平平,她能时时仰望他,这样日子倒也过得。可是为什么会是现这样?以前七年虽有暗涌,没听说主儿们之间发生这么多事。想来想去祸头子是自己,要不是她打破后宫平衡,叫这上百口子人守活寡,大概就不会出现现局面。
皇帝一味宽慰她,“有我,谁也不能动你……你听我说,以后要出巡,我一定带着你,成不成?别哭了,对孩子不好。”见她渐渐缓和了扶她进东暖阁安置,让人伺候着漱了口,自己绞帕子来给她擦脸,有意带了调侃声口,“你瞧瞧,来前打扮过?一哭脸上粉可散了,不好看了。”
她有点尴尬,拧过身子道,“我也怕你以后看腻了我,不稀罕我,打扮总是需要。”
“傻子。”他两手捧她脸,“我不会腻,要是喜厌旧,我何苦费那心思纠缠你?三宫六院那么多娇花我不采,偏巴结你这根狗尾巴草么?又不会撒娇,还是个刺儿头,你说我图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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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兜天翻白眼,“我怎么知道!豌豆黄吃多了也*嚼嚼雪里红,咸菜下饭嘛!”
她总有那么多奇怪论调,他苦笑着衣陪她上炕,靠着炕头螺钿柜说,“今儿不批折子了,我陪着你。”
她把肚子里存货吐了个底朝天,他怕她饿,问她要吃点什么,她摇摇头,侧过身来揽他,“主子,我心里七上八下。”
他抚抚她脊背,“不管密贵妃和静嫔怎么死法,总之是死有余辜,没什么可替她们难过。贺氏兄弟多,五个都要打扫干净,刑部得发公文下去。至于静嫔娘家,她阿玛是云贵总督,这些年治理南边很是得力,朕还有用得上他地方。何况她干这些腌臜事儿,她父兄未必知道,所以和家倒还可以保全……你阿玛哥子官职,已经一等一等往上提拔了。毕竟你要晋位,娘家总得说得过去。”他把唇印她额头上,“好丫头,把你那颗牛胆再放大点儿,有我撑腰你还怕什么?等生了阿哥就晋你做贵妃,虽然没法子和皇后比肩,但是一人之下,也不用再忌讳别人了。”
他向她许诺,让她心里有底,这样总是好。说起来一个小小宫女,家里没权没势,能走到今天,依仗全是他*。她拉过他手,一个指头接一个指头盘弄。他十指纤细修长,男人长成这样真难得,一看就是享福手啊!指甲盖饱满,颜色也健康。她虔诚亲亲,“主子不要负我……就算必须雨露均沾……”她把手按他胸膛上,“这里,也要给我留个地方安身,好不好?”
她今天很怪异,说话时候眼睛里含着泪,让他莫名有种不好预感。他把她捧怀里,“这里只有你,别人进不来。不要想那些有没,你把朕当什么人了?咱们宇文氏可是出情种,高皇帝、皇父、大喇嘛,现是朕,将来还有咱们儿子……”他探到被褥下面,穿过她中衣把掌心贴她平平小腹上,“里头有我儿子,你知道我多高兴么?”他像撸猫狗似,一下一下来回趟,“好宝宝儿,长大,阿玛急等着见你呢!素以,三个月到了吗?”
她红了脸,靠他怀里咕哝,“没呢,还有十来天。”
“嗯,那了。还有十天,朕可算要守得云开了。”他笑着抵住她额头,她颊上酡红,他摇她一下,“害臊么?是朕说得太露骨了,叫你不好意思?”
她嗤地一笑,他恰巧来亲她,撅嘴一啄,啄到了她门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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