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不得她们耍嘴皮子放刁,到了这褃节儿上,恨不得一气儿剥皮抽筋下油锅。swisen.密贵妃死到临头还装糊涂,要是治不了她,那糊涂就该是自己了。
“说吧,别浪费时候。”底下还计较药方,他早听出玄机来了。瞥了静嫔一眼,这汉家子,不哼不哈肚子里有乾坤。和家往上倒五六辈,祖上就是卖药起家,掏出点什么偏房致人死命,完全不话下。狗咬狗一嘴毛啊!皇帝盘弄着手里念珠,侧身倚蟠龙宝座扶手上,“朕后宫这么乱,真叫朕始料未及。两个阿哥一个嫔,死死伤伤,朕这君父,连家小都保护不了,谈什么治国平天下!趁着朕还愿意瞧着四阿哥面子,你老老实实把事儿交代清楚,可以留你个全尸。硬气过了头,那可真要连累一大家子了。”
皇帝这么一表态,众人立时都噤了声。密贵妃知道会是怎么样结局,到底人面临绝境都有求生本能,怔愣之后呜咽叫起屈来,“这红口白牙,谁跳出来指证我都要认么?奴才跟了您十来年,您不信我,倒信这些居心叵测小人信口开河?”
皇帝皱了皱眉,“咱们一宗归一宗来论,朕问你,懿嫔生五阿哥,先是给你通报,有没有这事儿?接生产婆也是你安排,你敢说不是?”
贵妃心头骤跳,忖度着莫非是哪里出了岔子叫人拿住了?不能够吧!古华轩一直是风平浪静,她还特意去瞧过懿嫔两回,她也是神色如常,并不像察觉了什么样子。或许是别方面惹皇帝不,她自己给自己宽怀,略福了福身道,“懿嫔打发人来通传时已经是二了,宫门都下了钥,是我让底下人找敬事房开门上太医院传人,这不假。她不愿意回禀长春宫,我瞧她可怜,又是头一胎,总不能让她自己料理,难道这也做错了么?”
她巧言令色,惹得皇帝愈发拱火。到了这时候还不知悔改,真是没救了。他怒极反笑,“找人接生原是没错,错就错你让人使了手脚。要不是那支针没扎住,恐怕一辈子没人知道你干缺德勾当。”他槽牙咬得咯咯作响,“你也是女人,怎么那么狠心肠?别人怀了孩子就招得你想方设法算计,你是要我后宫独你一人?凭你,你配么?”
他后那句话简直戳中她要害。是啊,她不配。她他眼里从来只是个妾,连正眼都没必要瞧上一眼下等人,怎么敢和他皇后,和他礼贵人比肩!密贵妃眨了眨酸涩眼睛,只没想到问题出那根针上。办案子要叫人服,少不得人证物证俱全。五阿哥喘症她可以一推四五六,光凭静嫔一张嘴有什么用?就是说破大天去,她一口咬定冤枉,天王老子也拿她没辙。可现如今针从懿嫔身上掉了下来,这就不太好办了。
“主子这么看我,真叫我伤心。”她缓了缓道,“主子虽博学,女科里事知道有限。有孩子个头大,卡产门里生不出来,稳婆就要请剪子。既然剪开了,后头少不得缝合……大半夜,烛火摇曳瞧不真切,说不准是那时候遗漏,怎见得一定是我使坏呢?”
郑亲王一旁接了口,“这不难,既然人归太医院管,那些催生嬷嬷里是谁替懿主儿接生,派人一问就能问出来。老刁奴再奸猾,架不住大铡刀伺候。连哄带吓唬,后都得说出来。只不过这么绕来绕去忒没意思,是好汉就正大光明承认,敢做敢当,兴许还叫人敬佩些。”说着招呼边上拜唐阿,“上太医院找管事,把那天接生人都带来。老婆子不讲义气,一伙人里难免没有软骨头。一个松了口,底下就好办了。”
就像当脑门子一记重拳,她也知道他们会去找那几个产婆,自己承不承认也只是时间问题。只怪当初太笃定了,懿嫔这辈子侍不了寝,五阿哥又弄个先天不足,立刻打发了那些婆子太显眼,就一直拖到现。谁知道走背运,以为天衣无缝计划居然也败落了,万般皆是命么?她高高抬起下巴,横竖跑不掉,死也死得洒脱。斜过眼来瞧静嫔,这贱/人皇帝面前一副乖巧讨喜样子,背过身去却比蛇蝎还歹毒。她以为把她供出来,自己就能高枕无忧了么?想得倒美!就是死她也要拉个垫背,皇帝这里没有证据处置她,她自有办法叫她下去陪她。
“也别闲着,说说三阿哥吧!”皇帝叹息道,“他毕竟没有做错什么,你毒死他,夜里能睡得安稳么?”
其实那又怎么样呢!做一桩坏事是这样,做十桩坏事也是这样。虱多不痒,就是这个道理。先前已经传了口信出去,让家里兄弟想法子潜进慎行司除了那个太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开始部署。就是部署……也晚了。她觉得挫败,就像秤杆子上定好了星,已经补救不了了。
郑亲王说得也有道理,敢作敢当才是英雄好汉。那么多证据都指向她,到现再辩驳,似乎有点力不从心了。
“罢了,我知道逃不过这一劫。”她凄凉看着御座上人,“说实话,三阿哥死,并不是我本意。这孩子两岁上出花儿,我曾经跟着成妃一块儿照顾过他。那时候天天诚心诚意拜痘疹娘娘,一天三遍香,半时也不落下。我对他,终归和别阿哥不同,听见他死讯,我心里痛比不上舒贵人,却也不亚于成妃。怎么办呢,都是命。我如今是挑了大头,可真正幕后黑手另有其人,我是叫她耍得团团转了,她还不足意儿,又来耍着万岁爷您玩儿。”她转过脸似笑非笑看着静嫔,“你到主子跟前告状,你怎么开得了口?出主意给礼贵人下毒是你,拿着苗药骗我是断子散也是你。现下看着要败露,抢先一步来出卖我,以为这样就能保你万事无虞么?只可惜封不住我嘴,我该说一句都不会隐瞒。横竖是个死,我下阴曹,岂能容你酣卧高床?”
静嫔既然来见皇帝,自然做了充分准备。垂死一口毒,她不指望密贵妃能放过她,由头至尾她都小心翼翼,谁也抓不到她动手把柄,洗脱罪名可比这位贵主儿简单多了。
贵妃气势汹汹,她踉跄退后一步,颤着声儿对皇帝说,“万岁爷明鉴,奴才只是个小小嫔,怎么有那么大能耐左右贵主儿呢!贵主儿恨我我知道,只是把赃栽到奴才头上,奴才阿玛哥子都外埠,连个求情人都没有。今儿奴才来见您,确是下了大决心。您明察秋毫,不求周全只求秉公,别让奴才一腔赤诚扔进尘土里才好。”又对密贵妃欠身,揉着一双红眼睛说,“对不住了贵主儿,我实是瞧不得您这么下去。您干那些事儿,我就是听见了也要烂耳朵。五阿哥那么小人儿您倒下得了手,还有三阿哥也无辜,您起先是要毒死礼贵人,怕礼贵人仗着圣宠,将来儿子抢了四阿哥风头。后来听说死了是三阿哥,您不是也乐得手舞足蹈么!和底下人说死一个是一个,您还惦记着上头两位阿哥爷呢……我是登不来台面,自己又没儿子,我害阿哥们干什么?您一口一口我出主意,我调嗦您,天地良心,我冤枉透了,真有理说不清了。”
静嫔演得好,梨花带雨哭起来。她也真能说,黑白混淆一气,贵妃心头攒着火,简直要被她堵得晕厥过去。想想确没有拿捏得住她地方,自己本来就心存恶念,认真也没有什么可理论。这头吃亏不打紧,她撇得再干净,天菩萨看着呢!
密贵妃冷笑,“你有理说不清?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敢指天誓日保证自己和这事没瓜葛么?”
静嫔看了座上皇帝一眼,还有堂下两腋王爷侍卫们,个个两眼炯炯瞧着她。她不想发什么毒誓,可这会儿是逃不过去了,要含混显得她心虚,没干亏心事,怎么还怕赌咒发誓?她横下一条心来,“我要是有一句胡话,叫菩萨拿雷劈我,成不成?”
“你后自是不得好死。”密贵妃不再理会她,转过身对皇帝道,“我有几句心里话想对主子说,请主子摒退左右,算是瞧着奴才跟了您这些年,给奴才后一点恩赐吧!”
毕竟十来年了,她从他做亲王起追随他,替他养了两胎儿子。要不是头一个没序名就死了,现大阿哥应该是她生。皇帝说不出一种感觉,又恨她恶毒,又觉得她迂腐可怜。论做人,她真不是个厉害角色。脾气又大,刚愎自用受不得别人起哄。这回栽了,要拿命来做学费。
那些人证物证都不需要了,皇帝摆手把人都打发出去,偌大殿里只剩他们两个。密贵妃半边身子浸夕阳里,四椀菱花门里斜照进来光打她百子刻丝缎袍上,暗红色,像凝固血。
“咱们从来没这么单独说过话。”贵妃道,颊上有隐约一点笑,“您知道我为什么嫉妒皇后?不是因为她名号比我响,位分比我尊贵,而是她同您说话时,可以平起平坐你我相称。一个女人,能和男人结发做夫妻,真是上辈子修来福气。不像我似,再怎么骄矜自负,说到底不过是个妾。眼下我走到这一步,不敢奢求下辈子再跟着您,我自己也没脸见您……可我要说,我对您情,全后宫大约也没有比我用得深了。”她苦笑着摇头,“我只是不懂得表达,到后都扭曲了,被我自己糟蹋了。”
皇帝凝眉看着她,“送食盒那个太监早已经死保定了,我今早话都是为了试探你。牢里是关着一个人,不过是朕御前一等侍卫,等着你那些兄弟们派人去杀。”
密贵妃脸色惨白,心里怨他太冷酷。虽然她能猜到结果,可是经他嘴里说出来,对她还是有如凌迟。她哽咽着喘了两口气,“是我愚蠢,害了贺氏一门。”
贺氏原姓贺兰,是打南苑起就追随宇文氏旧部。后来南苑王入主中原,很多鲜卑贵族都取了汉姓,才有今天贺氏。贺兰一族攻打大邺时战功彪炳,很受高皇帝器重。太上皇即位后对其后世也是诸多礼遇,可是盛极而衰,到他这辈里,只剩下躺功劳簿上吃老底子弟了。一个姓氏如同一个朝代,旧替是不变法则,总要打压一个,另一个才能站立起来。贺氏气数了,密贵妃给了这样契机,是命里注定,避无可避。
皇帝沉默让她断了所有念头,她凄惶望着他,“那么四阿哥呢?您打算怎么处置他?”
他嘴角微沉,略顿了顿才道,“他是你儿子,也是朕血脉,朕不会把他怎么样,但是他会以你为耻。”
密贵妃呼吸都窒住了,他说话一向不留情面,即使是她后时刻,照旧没有一句让她安心宽慰。她爱是什么样人呢?爱他太痛苦,他是皇帝,高高上。但是能让他爱,大约是世上幸福事了吧!所以素以比皇后值得羡慕,能够得到帝王真心,无足轻重位分又算得上什么?
想起四阿哥,她痛得心都打颤了。那个白白胖胖大儿子,三天就抱给别人养了。她日夜记挂他,一心要给他创造好条件,可是不知怎么,渐渐往斜里岔,临了反而带累他,让他因为有她这样生母抬不起头来。她悔得肠子都青了,听皇帝意思,将来皇位继承怕是没四阿哥什么事了。本来很有胜算,偏让她弄巧成拙,后坑了儿子一辈子。于家她不孝,于子她不慈,这样活着,连自己都失望透顶。
她松开紧握手,“奴才做了太多错事,愧对您,愧对祖宗。可四阿哥无罪,请主子念父子亲情,可怜他是没娘孩子,对他多加看顾。”
皇帝终究不是铁石心肠,脸上也有一丝松动,只道,“你放心,朕儿子,不会让任何人欺负。”
她沉而缓点头,顿了顿想起静嫔来,“那药,当真是和氏给奴才。”
“朕知道。”皇帝转过身去,嗓音里有压抑愤怒,“和氏做苗药起家,三阿哥中毒,中原没有哪种药能对得上号。朕曾经怀疑过,又怕没有根据错怪了她。今儿她自己找上门来,只能怨她自作聪明,把天下人都当傻瓜了。”
贵妃长出一口气,静嫔到底死路一条,这么也足意儿了。屈膝跪下来深深叩首,“奴才拜别万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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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笔直站着,背影孤高而无情。密贵妃后再看一眼,似乎也释然了。就这样吧,尘缘到了头,还有什么放不下?惟愿来生不要再和帝王家有牵搭,做个没有圣眷妃嫔实是太苦,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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