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陆白榆掷地有声地问道：“顾家如今全是老弱妇孺，侯爷想过没有，倘若顾家被流放，你该如何让这一大家子平安到达北地？又如何在到达北地后让顾家有东山再起的资金？”</p>
原著里，除了顾长庚，顾家众人全部死在了流放途中。</p>
这个惨剧让顾长庚彻底黑化。</p>
为复仇，他从封狼居胥、战功赫赫的大英雄变成了让大邺沦为人间炼狱的刽子手。</p>
为此，他背上了一身骂名。</p>
直到他战死，那些他曾经拿命守护过的百姓们还在对他口诛笔伐。</p>
可笑的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被歌功颂德，成了救苦救难、拨乱反正的英雄。</p>
看到顾家人，陆白榆总会想起前世那群用命护着华国老百姓的军人。</p>
他们明知自己是螳臂挡车飞，却依旧前仆后继殉道一般地冲向尸皇。</p>
为他人抱薪者，不该冻毙于风雪中。</p>
所以陆白榆很难说清楚自己当时自爆究竟是真的活腻了，还是被他们的热血所感染？</p>
就如同她明知在这个皇权至上的地方讲公理正义是个天大的笑话。</p>
却依然不妨碍她不忍心看顾家满门忠烈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p>
她陆白榆虽然位卑人微，没什么本事，却也想护住顾家这捧星星之火。</p>
“四弟妹想说什么，直言无妨。”顾长庚没答话，看她的目光却深晦又复杂。</p>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错而过。</p>
只一眼，陆白榆便知他心中已有丘壑。</p>
她于是笑了笑，“不如我与侯爷将彼此心中的想法一同写下来，看看谁的办法更好，如何？”</p>
见顾长庚并不反驳，她便用纤长的手指沾了茶水，在梨花木桌上写下两个大字。</p>
片刻的对视后，两人不约而同撤开了虚虚掩着的手掌，露出水光淋漓的“商队”两个字。</p>
有了商队，便可请镖局护送。</p>
虽然一路都有衙役盯梢，不能正大光明将商队当成流放路上的补给，但万一有什么不可控的变故，商队也会是顾家人最后的兜底与退路。</p>
“看来我与侯爷不谋而合。既如此，这商队侯爷可否让我参上一股？”</p>
顾长庚静静地审视了她许久，久到她甚至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他才声音沉沉地答道：“可。”</p>
“回头我会送两万两银票到侯爷手上，至于贩卖的物品么，我建议侯爷多考虑一下茶叶、大黄、丝绸等游牧民族的急需之物。”</p>
顾长庚微挑了眉尖，“你怎敢保证我们的流放之地一定是北地？我虽已残疾，但在镇北军中多少还有些威望。皇上既已忌惮顾家，又怎会纵虎归山，将我流放去北地？”</p>
陆白榆微微一愣。</p>
她虽不知其中缘故，但顾家最后的流放地确实是北地没错。</p>
可顾长庚的分析也确实很有道理——</p>
以顾家在军中的威望，放他去北地无疑是纵龙游大海，狗皇帝怎么可能给自己埋下这种隐患？</p>
她一时有些懊恼，早知有一日她会穿书，她一定提前背诵并默写全文。</p>
“若我没猜错的话，顾家这次的流放之地该是岭南或崖州才对。”</p>
见她沉默不语，顾长庚弯曲的手指轻轻叩了叩轮椅扶手，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四弟妹还要赌这一遭吗？”</p>
南北差异不同，贩卖的商品自然也不同。</p>
若是备错了货物，别说赚钱，恐怕要赔个底朝天。</p>
“赌！”陆白榆不是优柔寡断之人，略微思忖之后便一锤定音道，</p>
“侯爷若是不放心，可以用我的银子备北地的货物，用你的银子备南方的货物。如此分担风险，不管顾家被流放到何处，都有翻身的资本。”</p>
顾长庚看了她许久，目光很深。</p>
眼前的女子因为厌食，早已瘦得脱了相，连昔日莹润饱满的脸颊也微微凹陷。</p>
唯有那双眼睛，漆黑沉静，闪耀着惑人的神采，让她无端生出种脱胎换骨的感觉。</p>
“四弟妹既选择了顾家，从此你我便是一条船上的人，自然要风险与利益共担。这般见外的话，日后便不必再说了。”</p>
“是我失言了。”陆白榆笑眯眯地改了口，从善如流道，“如此，便多谢大伯了。”</p>
两人迅速敲定了商队的细节，陆白榆又拿出两万两银票交给他。</p>
顾长庚没接这银票，也没问她这钱是从哪里来的？</p>
他再次抬眸看向她，沉静的黑眸像是有种能够堪透人心的力量，几乎让陆白榆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p>
但很快他就淡淡一笑，从匣子里取出一万两银票递到她面前。</p>
“顾家领兵多年，我父亲与我兄弟几个从未有吃空饷的习惯，这些年皇上的赏赐也统统拿去补贴了兄弟们的军饷与口粮。不怕四弟妹笑话，侯府早就成了个空架子。这一万两，已是我能够拿得出的全部了。”</p>
说起侯府的困境，顾长庚神色淡然，并无半分尴尬与窘迫，</p>
“军报既已进京，留给我的时间便不多了。若筹备商队需要人手，你尽可知会顾东川，他会替你安排。”</p>
陆白榆微微一怔。</p>
尽管顾长庚掩饰得很好，但初见时，她依然看得出他眼底的偏见。</p>
鲜少有人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抛弃自己心中的成见。</p>
更别提与她开诚布公、推心置腹了。</p>
可顾长庚做到了。</p>
光是这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魄力，便可窥见他为将者的杀伐决断和异于常人的气度与胸襟。</p>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顾老夫人。</p>
“这是陛下赐给侯爷的赏银，不是公中的银子。他既敢交给你，你便安心拿着吧。”顾老夫人眉眼平静，脸上没有任何不满的痕迹。</p>
“且侯府如今人才凋敝，你二嫂三嫂虽然能干，却没有经商的才能，娘也不愿她们留下来受顾家拖累。你有家学渊源，又有这样的见识，这件事确实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p>
她拍了拍她的手，又道：“公中还有5000两现银，你若不嫌少，回头娘也一并拿给你。就算亏了，也比充公来得强。”</p>
顾家不只不吃空饷，还要年年掏钱补贴老弱病残的士兵，是以镇北侯府如今也只是表面看着风光。</p>
陆白榆看看她，又看了看顾长庚，敛了笑意，“大伯信我？”</p>
“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顾长庚轻轻叹了口气，无奈笑道，</p>
“我不知四弟妹从前为何藏拙，但光凭你今日的见识，便值得让我赌上这一遭了。更何况咱们是一家人，我不信你又能信谁呢？”</p>
陆白榆稳稳地接住了他的目光，“我不敢保证一定不负所托，但我必定竭尽全力。”</p>
刚谈完正事，老管家便带着人开始上菜。</p>
顾长庚看了一眼桌上比平日略显丰盛的菜肴，轻轻叹了口气，“母亲，这次就饶了瑶光，让她跟咱们一块儿吃完这顿饭吧？”</p>
顾老夫人沉默须臾，对老管家点头道：“照侯爷说的办。”</p>
许是得了教训，又或者是意识到了什么，饭桌上顾瑶光十分谨慎，再也不敢轻易出言挑衅陆白榆。</p>
陆白榆往顾老夫人碗中夹了只鸡腿，笑嘻嘻道：“我想将嫁妆中不打眼的物品变现，娘那边可有信得过的私牙？”</p>
顾老夫人也不藏着掖着，“有，就在朱雀大街上，回头我让老管家带你去。”</p>
“我还有事情要做，恐怕抽不开身。”陆白榆摆了摆手，漫不经心地答道，“回头我把库房的钥匙给娘，变卖东西的事，还得劳烦娘帮我多费费心。”</p>
原主身边的丫鬟婆子全是潘玉莲塞给她的眼线，方才在陆家时陆白榆便将她们全部还给陆家了。</p>
是以此刻她身边竟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p>
“成。”顾老夫人也不推辞，“正好我也有些物品要变卖，你既信得过娘，娘便自己看着办了。”</p>
闻言，顾二嫂宋月芹和顾三嫂秦白雅迅速对视一眼，也跟着笑道：“娘可不许只偏心四弟妹，既要卖，便连我们的嫁妆一块儿变卖了吧。”</p>
老侯爷顾凌川与顾老夫人恩爱一生，直至阵亡也未纳一妾。</p>
两人膝下共育有四子一女。</p>
除了长子顾长庚于婚事上多有波折，26岁尚未定亲，其余三子皆已成婚。</p>
其中顾家老二顾北辰英年早婚，16岁便娶了自己的小青梅宋月芹，生下儿子顾云州，今年已满9岁。</p>
顾家老三顾北陆于20岁娶了自己一眼相中的秦家嫡女秦白雅，婚后夫妻感情甚睦，诞下一女叫顾云溪，如今只有6个月大。</p>
让人遗憾的是，顾家老三阵亡那天刚刚是他22岁的生辰，他甚至未曾看过一眼他襁褓中的女儿。</p>
至于陆白榆那个因为贪功冒进而掉下悬崖尸骨无存的便宜夫君则叫顾启明，阵亡时也不过19岁，尚未到弱冠之年。</p>
顾家幺女顾瑶光今年才14岁半，从小与段家嫡次子段晋舟定下婚约，只待半年后及笄，两家便会择日完婚。</p>
“娘知道你们都是重情重义的好孩子，想跟顾家同进退。但顾家如今就是个火坑，既然有机会跳出去，你们又何苦留在这里受罪？”</p>
顾老夫人放下筷子，目光沉沉地环视众人，良久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你们都还年轻，没必要为老二老三守节。</p>
你们与阿榆也不同，她娘家那般绝情，想回也回不去了，可你们的爹娘还在等着你们回家。听娘一句话，吃完这顿散伙饭，你们就拿着和离书回娘家去吧。”</p>
两人脸上的强颜欢笑瞬间被击碎，不知是谁先开的头，饭桌上顿时响起了低低的啜泣声。</p>
随后，宋月芹与秦白雅齐齐跪了下来，“娘，儿媳们并非一定要为二郎三郎守节，可我们若是走了，孩子们该怎么办？”</p>
除了已经残疾的顾长庚，顾云州便是顾家如今唯一的男丁。</p>
虽说他如今才刚满9岁，但若龙椅上那位冷血一点，斩草除根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p>
即便明面上饶他一命，可想要在流放路上弄死一个小孩子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p>
身为人母，宋月芹哪里放心得下？</p>
至于秦白雅就更不必说了。</p>
顾云溪如今才刚满6个月，还是片刻也离不得亲娘的时候。</p>
这时候她若弃她而去，这孩子还有什么活路可言？</p>
顾老夫人抹了一把眼泪，“你们若是信得过为娘，便将两个孩子托付给我。娘向你们发誓，我即便拼了这条老命，也绝不让他二人死在我前面！”</p>
秦白雅朝她磕了个响头，“娘，儿媳知道此去九死一生。可儿媳心意已决，大不了就是我带着溪儿去九泉之下跟三郎一家团聚。还望娘成全儿媳！”</p>
宋月芹沉默着没说话，片刻后也跟着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p>
顾老夫人弯腰将两人扶起，拍了拍她们的肩膀，语未出泪已先流。</p>
像是察觉到了屋内凝重的气氛，襁褓里的顾云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p>
她一哭，婆媳三个便再也撑不住了。</p>
顾瑶光劝了这个又劝那个，最后干脆直接摆烂，跟她们哭作一团。</p>
陆白榆在几人身上看到了为母则刚的坚韧。</p>
不是不动容的，但她到底是初来乍到，且末世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所以并不能感同身受，融入她们的小团体。</p>
倒是顾长庚，一直沉默地坐在那里，好似个隔岸观火的陌路人，眼底无悲亦无喜，只余下一点隐藏得很深的淡淡哀伤。</p>
见他并没有劝解的意思，陆白榆只好亲自上阵，“娘，流放未见得就是绝路。既然二嫂三嫂心意已决，你便依了她们吧。如今还不是哭的时候，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咱们去做呢。”</p>
顾老夫人最先收住情绪，强颜欢笑道：“阿榆说得对，咱们还是先吃饭吧。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p>
桌子上摆了五菜一汤，有清蒸鲥鱼、胭脂鹅脯、野生菌鸡汤、莲子清炒虾仁、金钩冬瓜和桂花糖藕，皆是不可多得的美味。</p>
但几人并没有多少食欲，都只意思意思地动了动筷子。</p>
“现在不吃饱，回头哪有力气抗过三千里的流放路？”陆白榆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撂，环视众人，没什么情绪地说道，</p>
“你们自己想一想，究竟是想当流放路上的饿死鬼，成为被人嗤笑的对象？还是想做个从地狱爬回人间索命的活阎王？”</p>
扔下这句话，她不再管他们，径直给陆嘉禾盛了一碗鸡汤。</p>
见小姑娘怯怯地看着自己，她便放柔了声音，笑道：“喝吧，小心烫。”</p>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被鸡汤鲜得眯了眯眼睛。</p>
她用舌尖轻轻舔了舔粉嘟嘟的唇，恋恋不舍地将鸡汤捧到了陆白榆的面前，示意她先喝。</p>
“乖，阿姐还有，你自己喝。”</p>
小姑娘这才美滋滋地喝了起来。</p>
陆白榆揉了揉她的脑袋，往自己碗中夹了块清蒸鲥鱼。</p>
这年头的鲥鱼纯天然无污染，随便清蒸一下味道就能鲜掉舌头。</p>
莲子是刚从湖里采摘上来的，鲜嫩无比，用来清炒虾仁再合适不过。</p>
胭脂鹅脯色泽诱人，咸香微甜、味道鲜美。</p>
糖藕里洒上桂花蜜，软糯香甜，老少皆宜。</p>
陆白榆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吃到如此美味的食物是什么时候了？</p>
一口下去，她几乎要为这样的美味感动哭了。</p>
狼吞虎咽的习惯早就刻在了骨子里，因此哪怕尽量克制，她的吃相也算不上多文雅。</p>
不一会儿，桌子上便滚落了几粒米饭。</p>
末世让陆白榆对食物有了天然的敬畏，她没敢浪费，捡起来送进了嘴里。</p>
众人仿佛被她感染到了，也纷纷拿起筷子开始进食。</p>
唯有顾长庚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沉沉眸底如浪翻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