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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相士(下)

    我:“你犯的虽是算,但也并非无法可解, 只是……”

    吕义见我停住, 忙问:“只是何事?老神仙明示!”

    我:“只是老妇若予你化解之法, 亦乃触动机。神仙帮了忙, 便也要供奉偿还。只是此番,恐怕比你前番那相士耗费的资财更多。”

    吕义即道:“不知须得多少资财?”

    我:“须得足足一百钱。”

    吕义惊了一下,眼神肉痛。

    我仍和颜悦色:“不过此事自是在郎君你。郎君面上这黑气,倒是不会要命, 只不过会阻碍些时运, 诸如出门失财, 入室得病,乘舟落水, 登高失足, 娶不上妇人。都不是甚大事,等上十年八年便也过去了……”

    “人岂敢吝啬钱财, 还请老神仙明示!”吕义当即从腰上取下一只钱袋,倒出里面的钱物, 恭恭敬敬地捧到我面前。

    那都是些碎金碎银,不多, 成色也普通, 不过大概能值上一百钱。

    我仍旧装着瞎, 将这些散碎金银细细摸了摸,然后抬头对着上,口中嘀嘀咕咕地念念有词。末了, 我神色平静下来,对吕义道:“此事倒也不难。”

    罢,我将身上的包袱卸下,从里面掏出一瓶酒,一支笔,一盒朱砂,一只碗和一张黄纸来。除了酒是在公子宅中顺来的以外,这些都是我从前遗留在桓府里的物什,公子大约也不明白是用来做什么的,与我的其他日常用物一道收在了箱子里,带到新宅,放在偏室。

    我朱砂用酒调了,继续念念有词,用笔蘸了,在符纸上乱写一通,画得满满。然后,倒半碗酒,打火石点燃符纸,将灰烬收在了酒碗里。

    “请郎君喝下这符水,喝下时,切记心诚,须一口灌净。往后三日,戒荤戒腥,每日沐浴更衣,早晚心中默念先前给你相面的相士姓名,三拜九叩,以陈悔意。这三日之后,郎君可脱胎换骨,灾消厄除。”

    吕义忙道:“多谢老神仙!”罢,将酒碗双手接过,看着符水,深吸一口气,仰头一饮而尽。

    “好!”旁边有人无聊兮兮地喝起彩来,引得一众围观者跟着鼓噪。

    我将各色物什收好,在吕义的恭送下,拿着竹杖戳戳点点,继续往前。才走两步,前面忽而又有一炔住道路,却是李岩。

    “这位老神仙。”他的语气已经全然不似方才般蛮横,笑嘻嘻的,“可否借一步话?”

    我:“这位郎君,是看相还是算命?”

    李岩道:“不是在下,乃是在下看老神仙神机妙算,想请老神仙去见一位贵人。”

    我听着,心中一动。

    “贵人?”我问,“在何处?”

    “就在城东,老神仙……”

    我摆摆手:“老妇不过出来换些饭钱,远路却是走不得。”罢,我继续往前挪着脚步。

    “不远不远。”李岩忙又将我拦住,道,“老神仙不必担心,在下可用马车载老神仙过去,甚快,不消一刻可到。待得老神仙看过了,在下又将老神仙送回来,如何?”

    我听着这话,有些诧异。

    方才,我费了许多神气搭理吕义,就是要在李岩面前做出戏来。前方我跟踪的时候,发现此人极其信神,路过个土地庙都必然要拜一拜。我投其所好,若能诱他入局,应当可从他嘴里问出些事来。不料,他来请我,竟是为了别人。

    他口中的贵人,定然是更有用的人,东平王则最好。不过东平王如今还在太庙里,应当不是他。

    虽然公子,比捉拿杀皇帝的真凶更紧要的是稳住朝廷,但我仍然以为,此事不能拖。

    原因有三。

    首先是公子。虽然目前真凶的名义由黄遨背了,但死无对证,其实甚难服众,许多人觉得皇帝死得不明不白。而公子作为随行的重臣,已然因为此事而受累,将来他再要复出,若什么有心人拿出此事来做文章,会甚为麻烦。

    其次是我。我虽然帮着黄遨逃跑了,但他背着这罪名,便成了我帮一个弑君凶手逃跑。虽然此时只有公子知道,青玄半知半晓,但这脏水也间接泼到了我的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再次,则是朝廷。这真凶连弑君都敢做,如果这不是他的最终目的,那么将来朝廷仍免不了再起腥风血雨。公子想要稳住朝廷,定然事与愿违。

    故而我来雒阳,首要做的就是将此事了结了。

    我想了想,道:“老妇腿脚不便,按惯来规矩,若要上门,除了算命钱,还要收车马费。”

    李岩大方道:“只要老神仙去,要多少钱财,全凭老神仙之意。”

    他这么话,我倒是却之不恭了。

    我颔首:“如此,郎君带路便是。”

    东平王的排场大,还带有备用的空马车。李岩让仆人将我搀上其中一辆,坐稳了,亲自驾车离开了宣阳门前。

    我知道他要带我去何处,东平王的府邸就在城东。果不其然,没多久,马车在一处大宅边上停下,我瞅了瞅,正是东平王府。

    李岩将马车停稳,又我搀扶下来,道:“老神仙,请往门里走。”

    我一手搭着他,一手用竹杖点着,慢慢进门。三年前,我离开雒阳的时候,时而会路过东平王府。那时,它并不似现在这样宽敞。看来这几年东平王在朝中的声势水涨船高,府邸也不断翻修扩建,大了许多。

    李岩将我引到一处院子里,进了门,对迎上来的仆壤:“告诉张先生,我请来了一位神算。”

    那仆人应下,快步往堂上走去。

    我明白过来,这李岩,原来是在给张弥之做事。

    “郎君要老妇看的,可就是这张先生?”我问。

    “正是。”李岩道。

    我:“这张先生喜欢看相算命?”

    李岩道:“不十分喜欢,不过近日来想有了兴致,想找神通测上一测。”

    我了然。

    这世间,喜欢算命求神的人,大多是缺乏安心的人。而那些突然对算命求神上心的人,不是遇到了变故,便是心怀鬼胎。

    我原想着通过李岩从东平王下手,不料歪打正着,遇到了张弥之,倒是正好。

    没多久,李岩带着我,穿过中庭,到了堂上。

    只见一人坐在案前,似乎正看着书,闻得响动,他抬起头来。

    张弥之模样,脸略瘦,加上几缕胡须,更是显得脸长,看上去颇是精明。他的目光扫过来,没出声,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表兄。”李岩向他做了个揖,笑道,“在下方才在宣阳门遇到了这位老神仙,想着表叔兴许也想见一见,便请了来。”

    听着这称呼,我明白过来。怪不得李岩要给张弥之办事,原来是亲戚。

    “哦?”张弥之声音淡淡,“这位神算,姓徐?”

    我没答话,装着瞎,对李岩道:“话的便是张先生?”

    “正是。”李岩看了看张弥之,对我道,“老神仙稍候片刻。”罢,他离开我,走到张弥之身旁,坐下来,附耳对他嘀嘀咕咕许久,听那漏出来的声音,大约是在我方才给吕义算命的事。

    我佯装耳背无知觉,只驻着竹杖,悠然等候在堂上。

    张弥之听李岩着,目光时不时瞥向我。待得听李岩完,张弥之神色仍无波澜,开口却是和气:“原来是位老神仙,快请坐下。”

    李岩应下,将我扶到上首的席上坐了下来。

    “不知公台要算何事?”我问。

    张弥之道:“不急。”他让李岩去倒茶来,看了看我,不紧不慢,“老神仙是长安人士?”

    我:“老妇幼时也是洛阳人,十岁时被一位云游方士带去了长安。”

    “哦?”张弥之似乎打算刨根问底,“如此来,必是有一番奇遇。”

    我颔首,道:“那方士老妇有奇根,可成大才。老妇家中贫困,父母见得如此,便让老妇拜方士为师,将老妇带了去,在终南山中修行数十年。后师父去世,老妇也出了长安,为人看相过活。近来老妇日感体衰,寻思落叶归根,故而回了雒阳来,每日无事,仍重操旧业打发时日,也好给后辈攒些家私。”

    张弥之听着,不置可否:“不知老神仙这双目是如何失了明?”

    我:“师父过,但凡有奇根之人,必不为理所容,得一物便要失一物。老妇三十岁时修为有成,这双目便也就日渐混沌,到了三十五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可如此一来,老神仙如何看相?”他。

    我:“用眼看的是凡人,老妇修的是心法,无论何等面向,一摸便知。”

    “如此,还请老神仙便给我测一测手相。”张弥之罢,将手伸出来。

    我问:“公台要问何事?”

    “便问问近来的时运,可有甚福祸灾厄?”

    我将他的手拉过,用手指在上面细细抚摸,从手指到手掌,无一拉下。

    待得摸完,我将他的手放下,却是神色一敛。

    “公台这相,老妇着实看不得。”我,“算命钱和车马费,老妇也不要了,就此告辞。”

    罢,我摸了摸旁边,拿起包袱、竹杖和绢幡,支撑着起身来。

    张弥之和李岩皆是愕然。

    “老神仙。”李岩忙道,“话还未明,怎就要走?”

    我叹口气,道:“非老妇不肯明,着实是这位公台所问之事太大,老妇一身朽骨,只愿平安入土,还望公台另请高明。”

    张弥之闻言,神色微微一变。

    我也不再多言,只将竹杖点着地,颤颤巍巍就往外走去。

    “老神仙……”李岩还想阻拦,只听张弥之忽而道:“老神仙请留步。”

    罢,他急急走到我的面前,看着我,却是亲切一笑。

    “老神仙,”他做了个揖,道,“在下有眼无珠,方才多有怠慢,还请老神仙恕罪。老神仙既然来到,何必这般急着走?今日在下也不必老神仙算命,就想与老神仙攀谈攀谈。老神仙放心,先前好的钱,一文不少,在下还有些薄礼奉上,只愿老神仙留步。”

    罢,他让李岩过来,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句。

    “……啊?”李岩露出痛心之色。

    张弥之瞪他一眼,李岩只得应下,往堂后而去。

    我:“不算命?”

    “不算不算。”张弥之即道,“老神仙这般高人,在下怎敢诸多索求?”罢,他亲手将我搀着,重新回到席上。

    当我再度坐下的时候,李岩走了回来,手中捧着个锦盒,打开,只见里面金灿灿的,足有十金。

    虽然比大长公主气了些,不过他是个门客,情有可原。

    我伸出手,往那锦盒中摸了摸,故作惊诧。

    “这便是在下的薄礼,不成敬意。”张弥之道。

    我不紧不慢地收回手,片刻,也笑了笑。

    “老妇今日若不些什么,公台是不会放老妇出门了?”我。

    张弥之道:“岂敢岂敢,老神仙是去是留,在下绝无阻挠。”

    我不置可否,叹口气:“要一亦无不可,只是除了你我,不可再有旁人。”

    张弥之明白过来,即让李岩退下,还让他把门关上

    室中光照暗了下来,待得四周没了响动,我也不再绕弯。

    “老妇方才摸公台手相,甚是不一般。”我。

    “怎不一般?”张弥之紧问道。

    我:“公台这命中,大事全在近期。先是一部财运,福气逼人,可紧接着,却是一部厄运,着实教人心惊肉跳。”

    就算是光照不强,我也能看到张弥之再度变色的脸。

    “这……”张弥之干笑一声,“怎讲?”

    我神色肃然,低声道:“公台这财运虽来势汹汹,然而其乃厄运之始,公台实不该接。方才老妇之所以受惊吓,乃是这财运暗藏着一股煞气,甚重,竟是拷了庙堂之上。”

    张弥之定定盯着我,一言不发。

    我的语气缓和些:“公台放心,老妇这相术,从来算不清施主做了何事,只可以福祸相论。方才这煞气,乃生强悍无可阻挡,于是便带来了下一部的厄运。公台若不能将这厄运化解,只怕要祸及性命。”

    张弥之似乎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动了一下。

    “老神仙果然神算,事事言重。”好一会,他终于长叹一口气,“怪在下鬼迷心窍,被那财运迷了眼。在下亦察觉了这财运凶险,连日来水米难咽,忧心忡忡。故而在下找了许多号称神算之人来看相,奈何这些人几乎都是为讹钱而来,只有老神仙乃真才实学,教在下心服口服。”

    我:“公台虽身陷厄运,但仍是有福之人,若肯一搏,尚且有旧。”

    “哦?”张弥之忙道,“还请老神仙明示。”

    我:“公台忧心者,可是那予公台财运之人心怀不轨?”

    张弥之目光一动:“正是,莫非……”

    我颔首:“公台所虑极是,老妇方才略略掐算,便已得知,那厄运所落之处,正在财运源头,可谓相辅相成一石二鸟。”

    张弥之面色不定,道:“老神仙的意思是……”

    我摇头:“老妇了,公台这运数,牵连太大,老妇微薄之力,只可算到此处。今日了许多,已几乎要犯了机之禁,不可再探。方才所言,愿公台慎之思之,切莫掉以轻心。时辰不早,老妇还要回去为孙儿煮食,就此告辞。”

    张弥之看着我,少顷,面上恢复了和气之色。

    “多谢老神仙指点迷津,在下没齿难忘。”罢,他又是一礼,亲自扶我起来。

    我:“公台客气,”着,拄着杖,不忘将他的金子带上,往门外而去。

    离开的时候,仍然是李岩驾车,不过后面跟着好几个骑马的仆人,是要护送我到家。

    张弥之不是蠢货,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当然不会愿意再找不着人。这些人,就是跟来将我底细翻透的。

    我自然不会让他们得逞。

    我告诉李岩,我家就在大市里,随便报了个路口附近的地名,让他送我过去。

    那路口是出了名的人山人海,中午时分,更是拥挤难校果然,李岩虽然在马车上吆喝着让路,但全然无济于事,只能艰难地挪动,不久之后,那车后跟着的几个仆人就被人群挤得看不见了。

    我不紧不慢,拿好所有物什,掀开车帏下了车,钻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郑

    色不早,我当然不再打算回宣阳门。不知道太庙的典礼何时完毕,我须得赶紧回到宅子里,以免公子回去了不见我。

    我对雒阳的各处巷甚是熟悉,钻进去七拐八绕,没多久就离开了大市,走到了南大街边上。

    这条大街横贯雒阳东西,虽比不上大市,但也颇是热闹。我正跟着行人往公子屋宅的方向走,突然,听到身后起了一阵骚动。

    回头看去,只见是一片王侯仪仗的模样,正从城门的方向开来。

    “那不是……那不是秦王?”突然,我听到旁边茶楼上,有人在大声道。

    我一愣,停住脚步望过去。

    旁边的行人也听到了这话,一时竟骚动起来,许多人跟我一样,驻足观望。我踮着脚,仍然被人头当着视线,忙跳了跳。一瞬间,我看清了那边仪仗旗帜上的字,遒劲的字体,当年逼宫的时候就见过,化成灰我也认得。

    正是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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