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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人嘶抽了口冷气,她忙回过身来,一迭声道,“对不住,我没瞧见您,踩着您脚了,我给您赔不是……”
说着看过去,一看便顿住了。\[小说网\]眼前人高高个头,二十七八岁模样。负手而立,宽肩窄腰,身板挺得笔直。神情虽然冷硬,面孔却难得一见标致。怎么说来着?就是那种全须全尾,没有一处不漂亮。先头昆家小公爷痞气里头透出俊秀,算是个齐全人物了吧?可这位拔尖。一双眼睛尤其深邃,低头看她,天上日光明晃晃照下来,睫毛颧骨上投下两排细密阴影。单看上半截是严谨不易亲近况味,可是奇怪,这么骄矜五官中偏掺进了“丹唇并皓齿”。一个男人长了张丰艳润泽嘴,不女气,反而显出奇异美。
真没见过生得这样匀停,连她这种脸盲都有点吃惊。祁人和汉人不同,祁人祖辈上游牧,各方面相比汉人都要粗犷些。大高个头,站跟前像山一样。这位却叫人看不明出处,没有祁人壮硕,但是颀长健朗。若断言他是汉人,似乎又不太像,汉人没有这样立体脸架子。认真说起来,有点像汉人和鲜卑通婚生下后代,兼具两个民族优点,有锋棱,又不失圆润。
这么干净爽利人,她却踩了人家脚!
她怯怯往下看一眼,漳绒串珠云头靴靴面上多了半个脚印。他大概很生气,就恁么拧眉瞧着她。她觉得难为情,微弓着腰说,“您别这么瞪着我,我知道我唐突了,我给您擦擦吧!”
真是宫里呆了七年,奴颜婢膝惯了,她蹲下来给人擦鞋一点不带迟疑。擦完了拿帕子弹两下,“您瞧,都干净了。”
他还是不称意,抿着唇,满脸不耐。素以觑了他两眼,猜不出他来历,但是知道必定是个不好惹主儿。到这儿吊唁宾客都是有身份,抬起脚来比她头还高,她实得罪不起。琢磨了一下道,“这么,贵府哪儿您给个示下。我看这靴子是内家样,回头我想法子淘腾一双送到您府上去。”她等他发话,可是他仍旧一副不满神情。这叫她束手无策了,一咬牙把脚迈出去一步,“您要是还不能解恨,就踩回去吧!”
他调过视线来看她,眼神坚冰似阴冷。素以心都提起来了,人家还没踩,她就感到脚趾头隐隐作痛。见他真有了动作,她吓得闭紧了眼。swisen.她是无心,踩一脚能有多重?他是个男人,要是照准了来一下,估计她连道儿都不好走了吧!
“我没闲心和你玩小孩子家玩意儿,就你这样,能宫里活下来,真是奇事。”他嘴角微沉,“你规矩是跟谁学?看来没出师管带就撂了手,才弄出这么个半吊子来。”
素以暗忖着这位爷脾气真大,不管怎么同他道歉都不顶用似。好没有斤斤计较赏她一脚,让他损两句也就罢了。不过看他气度很是不凡,想来八成和皇亲国戚沾上边,也许是个公侯,也许是个亲王也说不定。
她按捺下来解释,“我不主子跟前伺候,这也算是造化吧!我师傅是个好人,大约看我不能成器,就没把我往外头分派。”说起当初领她进门姑姑她肃然起敬,“我师傅可是个了得人,以前曾御前伺候过,后来调到尚仪局当管事了。”
他听了转身看廊外秋色,半晌方道,“你说人我知道,是蝈蝈儿吧?”
素以挺惊讶,“您知道真不少,肯定常大内走动!我师傅人不赖,就是好人不长命……”
蝈蝈儿是给赐死,因为太皇太后和畅春园太后婆媳两个不对付,蝈蝈儿没调职前是太后心腹,太皇太后要找不痛,不能明着动太后,就找她身边人晦气。那时候太上皇还没禅位,太后哭天抹泪又闹着要去守陵,凭太上皇对太后感情,险些闹得天家母子翻脸。
女人恃宠而骄真是要不得,那位畅春园太后没少祸害人。宫里太妃们恨她独占龙床,先皇后恨她毁了东篱太子,连太上皇盛年退位也是为了和她双宿双飞。
长得美又怎么样?消磨君王斗志,整天困儿女情长里,这种女人离祸国殃民还差多少?他复看素以一眼,长眉妙目,面若凝脂,蝈蝈儿是瞧她长了这么张脸,有意把她圈尚仪局吧!横竖是救了她一条命,她对人家感恩戴德也是应当。可她究竟有多呆滞,到现也没能认出他。
“我倒觉得蝈蝈儿眼神不济,留你尚仪局,坏了宫里规矩!”他厌恶别过头,多看一眼都觉得硌应。
素以因踩了人家脚,还内疚着,被他冷嘲热讽两句解解气她也认了,可他不该牵连她师傅。她顺了顺气,正色告诉他,“您骂我,我不回嘴,只别挑我师傅不是。人都不了,我还给她招埋怨,我对不住她。”
他冷冷乜她,“真是长行市了,出了宫规矩体统忘了个干净。”
素以听他这两句只能干瞪眼,心里悬着,总觉得哪儿不对劲。这口气怎么那么大呢?整个儿万岁爷似。她又仔仔细细打量他两眼,从衣着打扮上估猜,充其量是旗贵胄。万岁爷身边有荣寿跟着,以荣大总管心竭力那份孝心,绝不能让万岁爷落了单。
“您不能这么不依不饶,我给您赔了礼,情愿让您踩回去,还要怎么样呢?”她很懂得控制情绪,再恼火,说话声气还是很平和,“要说这件事,我过错占了大头,可您也不是一点短处没有啊!您看您站我身后,我要没踩着您,一转身就得吓一跳,是不是?”
敢情这次事故责任应该平摊,因为踩着他完全是他自己欠踩?他挑起眉毛,“像你这么会强词夺理真少见,要宫里你回嘴试试,早就给碾成齑粉了。”
宫里宫里!素以觉得这人真会拿着鸡毛当令箭,宫里跟他家似。不过她也没底,说不准就是当今万岁爷,微服出来给老丈人上柱香。祁人有老例儿,丧事儿喜事儿爱请贵客坐南炕,拿大刀割白肉蘸酱吃。先前小公爷说陪万岁爷吃肉,就说明主子爷还昆府。难不成这位就是么?她心里有点怕,再三看,越看越像。可是不能直隆通问“您是不是皇上”,只好兜着圈子打探,“您也是宫里?是常来往还是常住?是军机值房里还是御前?恕我眼拙,一下子认不出来。”
他哼了声,“是够眼拙了。你不认人是么?我瞧你连小公爷也没认出来。”
素以悻悻然点头,“是有这么个毛病,没法治。刚认识人,转头就把长相忘了。不知道说我拿乔,其实真不是,我这上头欠缺,得见了十回八回才能记住。”
这么说,她分派不出去有这方面原因。宫里人口多,这妃那嫔叫她认一遍,再看见大概又是一头雾水。
“这种毛病倒少见,还是个不治之症。”他慢慢踱下游廊,踱了几步没见她跟上来,又停下脚回头看她,“你这么没眼色,下回再看见我能想起来吗?”
她霎了霎眼,“这个……”
他皱起眉毛,“你是单单不认人,还是别都记不住?天上鸟儿,地上虫,你分得清吗?”
元宝领托着一张姣好脸,她歪着头站台阶上,笑道,“爷您爱开玩笑,我要是连鸟儿和虫子都分不清,那不成傻子了吗!我小时候爱玩虫,虫子公母我看一眼就知道。”
分不清人脸,却能分出虫子公母来。他有点好奇,“玩什么虫子?”
她犹豫了下,讪讪道,“玩屎壳螂,外头有人走街卖,专卖给小孩。给虫洗个澡,背上捆一节秫秸背着,后面拿纸扎个小车叫它拉车,别提多带劲了!我们玩时候还带吆喝,”她把两手卷成喇叭状,“好肥骡子,好热车哟……就这么,街坊孩子都来凑热闹。”
他没太明白,“好肥骡子好热车?”他是紫禁城里长大,蝈蝈、油葫芦倒常玩,屎壳螂这东西那么脏,光琢磨都觉得恶心人。
素以想起小时候事很高兴,也愿意细细给他讲解,“屎壳螂分好几等,铜钱那么大个儿,公叫官老爷,母叫官娘子。好肥骡个头小一些,勤,耐摔打,劲儿也大,拉起小车来跑得又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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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表情古怪,“你不是官家小姐么,怎么还玩这么腌臜玩意儿?”
她怔了怔,心道这人以前肯定见过,连她出身都知道。这回要坏事,她不怎么敢答应了,只道,“以前家下包衣孩子多,他们带着玩。”
他抿起唇,因为看见恩佑扣着扣子远远过来了。到了跟前虚打个千儿,咧着嘴道,“万岁爷怎么上后边来了?我耽搁了会儿,请主子恕罪。”瞥眼瞧边上姑娘一副五雷轰顶样子,仰头看看,奇道,“也没变天啊,这是怎么了?”
果然是皇帝!素以这下子慌了神,忙插烛跪拜。心里惴惴着,头回冲撞了圣驾,这回踩了龙足,看来真是阳寿到头了。
皇帝是喜怒不形于色主儿,抚抚袖子上盘金满绣镶滚,轻飘飘扔下来一句话,“朕有个助你长记性好法子,伺候完这里丧事,赏你提铃。回宫即办,不得有误。”
小公爷不知缘由,听得目瞪口呆。再看跪着人,恭恭敬敬磕个头,稳着嗓子应嗻,“奴才谢万岁爷赏。”
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公爷懂得怜香惜玉,想问个究竟,皇帝沉着脸不言语,踅身就往垂花门那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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