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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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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隔六年,这次在老家简光伢又见到了同学朱贵民。大年初三,朱贵民从山上下来,身着一件不合身的廉价西服,系着一条花里胡哨的宽边领带,俨然一幅村干部加致富小能手的打扮,说是来给简光伢拜年。拜年是说辞,主要是找简光伢帮忙。身为泥瓦匠兼村小学代课老师的朱贵民在家里鼓捣出一个“水泥搅拌机”,这次特意扛下山让老同学过过眼,顺便帮他优化改良一下。关于这个水泥搅拌机,简光伢这次回到家也有耳闻,因为它是当地泥瓦匠嘴里的一个笑料,在当地广为流传。见到这个水泥搅拌机,简光伢才意识到,朱贵民被泥瓦匠同行嘲笑并不冤枉。这是简光伢见过的最简单最不可思议的“水泥搅拌机”,说它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发明,估计也不会有人怀疑。它就是在一个大木盆的中间安装一个木头转轴,转轴连着三根木头叶片,通过手摇的方式把水泥沙子和水搅拌在一起。说白一点,朱贵民发明的这个所谓的机器,即脱离了如今这个时代,同时也是把一件原本简单的事搞复杂了。

    简光伢问朱贵民,这个水泥搅拌机的作用到底在哪。

    朱贵民说这还只是一个雏形,还不是一个产品。我的想法是把它做成铁的,下面再安装一个电动马达,双手就解放了。

    简光伢说我说实话你可能不爱听,你的想法很有趣,但有点脱了裤子放屁的意思,多此一举,我觉得没必要。

    朱贵民说不管有没有必要,先试试看。这个事我在当地干不成,你在龙踞能不能帮我找家工厂,照着这个样子用铁皮帮我焊一个,要是可以的话,帮我照着这个尺寸一模一样焊一个。另外要是可以的话,再帮我装一台马达。我钱不多,你帮我装台便宜点的,反正我只有一个宗旨,少花钱,多办事。

    简光伢说你这几年过的怎么样。

    朱贵民说我现在身兼数职,农民、泥水匠、代课老师,去年乡里又举荐我当村支书了。

    简光伢说可也没见你把日子过好,你们村离开了你是不是就没法过了。

    朱贵民说嗨,别这么说,人各有命。

    简光伢尽管觉得这个水泥搅拌机很滑稽,但还是应下了朱贵民的请求。遵照朱贵民的设计构想,加上自己的改良,简光亚回到龙踞找人做了一台铁质的水泥搅拌机寄了回来。朱贵民收到水泥搅拌机,写信告诉简光伢,机器做的非常好,完全符合他的设计,他非常激动。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也不知道是马达的功率太大,还是机身所用的铁皮太薄,机器在作业过程中振动的厉害,同时机腹内作高速旋转的沙石会把机身击打出一个个鼓包,甚至从机腹内飞溅而出,场面相当骇人,正常人不敢靠近。

    看过朱贵民的信,简光伢决定帮人帮到底,经过数天苦思冥想,又找人设计改良了一个,加厚了机身钢板,焊接了密封盖和底座,同时在机身下安装了一个防震阻尼。产品出来后,经过几次试用,直至确定安全了,才寄给朱贵民。朱贵民这次收到机器,没有回信,看来是问题圆满解决了。

    言归正传。过完年,大家也该各奔前程了。简光仔带着娇妻和一堆金银财宝坐上了去甘肃的火车。荔荔直接回了学校。其他人返回龙踞。外出的队伍又壮大了,除了原班人马,还有何文的新婚妻子奚红,简光伢的堂弟简光茂,颜如玉的堂哥颜文标。

    这里顺便再提一下老表何雨生。何雨生是简光伢二舅何继礼的小儿子。八七年大年三十上山祭祖,放鞭炮的时候用香烟点爆竹,结果慌乱中出错,把香烟扔了出去,爆竹在手里炸了,虎口炸开一道口子。在家疗养了几个月,伤刚好,又倒霉催的,一天晚上去村集体的山上偷杉木,不小心踩到一个不知道猴年马月放下的捕猎夹子,把脚夹断了,来来回回这么一搞,一年就过去了。年底又结了婚,结完婚紧接着又有了孩子,生完孩子又建房子,建完房子又生孩子。一件事连着一件事,结果就困在原地动不了了。机会错过了一次就永远错过了,差距就这样拉开了。

    这次跟大家一起去龙踞的还有郑州人何敏。郑州人何敏怎么跟湖南人混到一起又要从头说起了。何敏原来叫刘敏,随母姓,这次过年的时候才改姓何。改姓何是因为他生父何继模终于认他了。

    何继模和三哥何继梅五十年代一起上了朝鲜战场。何继模是学生兵,湖南解放那年直接从长沙师范专科学校参军入伍,即是文化人,还是体育特长生(据说何继模跑起来能撵上狗),同时还是上甘岭战役的“二级英雄”,因此复员后分配了一家好单位,在郑州国营轴承厂做厂长助理。何继梅入伍前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在战场上身负重伤,回国后分回了瓜洲老家。何继模有文化有觉悟,深受领导赏识,在哪都吃得开,如今已经是轴承厂党委书记了。而何继梅没文化没觉悟,因此到死都只是瓜洲武装部一个基层军医——何继模在特殊年代果断跟“历史反革命”父亲何祖卿断绝了父子关系。何继梅因为在这个问题上迟疑不决,每次有晋升机会都无法通过政审。

    跟父亲断绝父子关系的何继模照样每隔两三年回一趟老家,每次组织上审查,他就耍无赖,说我跟那个老反革命的确断绝了父子关系,可我的兄弟姐妹还生活在那个老反革命统治下啊,我要回去救他们于水火啊。结果组织上也拿他没办法。

    何继模每次回到家里,照样跟父亲吃饭喝酒,而且还理直气壮问父亲,说老人家,我跟你断绝父子关系,你心里服不服气。

    何祖卿说服气,我敢不服气么,服气。

    何继模说我就知道你老人家是明白人。

    何祖卿说你为了自己的前途跟我断绝父子关系,这一点没错。不过我就想问你,你这个孽畜那年怎么狠得下心带着何运卿他们烧我的手。

    何继模说你就烧高香罢,要不是我,他们就直接把桐油浇到你身上了。他们见老子连亲爷老子的手都敢烧,往后谁还敢欺负老子的家人。老子这叫震慑,震慑你懂么,就跟国家勒紧裤带也要搞原ZD是一个性质——你懂个逑。

    何祖卿说如此说来我还要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咯。

    何继模说那倒没必要,父子之间说感谢见外了。

    何祖卿说你这个孽畜不短命那可真是没天理了。

    何继模说我倒真心希望你老人家可以长命百岁。

    结果父子二人都一语成谶。何祖卿后来活到了两千零六年,足足活了一百零八岁。何继模九一年查出直肠癌,时日无多,这次回老家是辞路来了。辞路的同时,顺便把二十岁的私生子带回来认祖归宗。

    何祖卿说孽畜,真没救啦。

    何继模说没救了,晚期了。

    何祖卿说都怪我,早年真不该骂你短命鬼,看来是我的话应验了啊。

    何继模说老子四十年的党员了,还信这鬼话。是我自己这些年大意了。

    何祖卿说难道我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啦。

    何继模说老人家,想开点,别难过。自古忠孝难两全,老子这辈子一心报国,也没在你膝下尽过孝,没了就没了罢,去逑。

    何祖卿说后事怎么安排啊。

    何继模说没什么安排的,珍妮和珍娜都成家了,我一死,一烧,组织上开个追悼会,去逑。

    何继模说百年之后要不回到这里来罢,根在这里啊。

    何继模说青山处处埋忠骨,组织上说埋哪就埋哪。

    何祖卿说你膝下无子,将来谁给你烧纸上香啊。

    何继模说人死一缕烟,老子从不信那神神鬼鬼。

    何祖卿说我究竟是作了什么孽啊,又要送走一个。

    何继模说老人家,不要伤心,我在外头把后传出来了,至少血脉在我手里没断。

    何祖卿说你这个孽畜在外头这些年究竟祸害了多少小娘子啊。

    何继模说记不清楚了,反正没少祸害——怎么能说祸害啊,是两情相悦好不好。

    何祖卿说在这一点上你跟你那几个兄弟完全不像。

    何继模说他们要在死人堆里打过滚,也会跟我一样活明白。

    何祖卿说你三哥也上过战场啊。

    何继模说哼哼,他那也算上战场,不过是跟在后面抬了几个伤员而已,结果还让美帝烧成那样——没逑用的玩意。

    何祖卿说孽畜啊,你忘了,你爷老子我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啊。八年抗战我打了六年,我怎么就没像你一样啊。

    何继模说老人家,你可真反动啊,当年我党给你扣个“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可真是一点没冤枉你——国民党怎么能跟共产党比,日本鬼子怎么能跟美帝比,你这不是严重缺乏政治觉悟嘛。再说了,你那六年是屡战屡败,老子是百战百胜,能比嘛——老子参军六年屡立战功,凭啥,就凭老子不怕死敢冲锋啊。你是没见识过那排场啊,人样粗的炮弹下饺子一样从天上落下来,巴掌大的阵地上一天落几万发一天落几万发,跟不要钱一样,好不容易垒起来的工事一炮弹就夷平了,真的是地动山摇啊。人就更不要提了,血肉横飞啊,支离破碎啊。脑子里只有一个概念,打光最后一颗子弹,扔完最后一颗手LD,死了去逑。打到最后,回头一看,身边一个活的也没有了,可敌人还在往上冲,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只能是继续战斗呗。一天一夜啊,老子一个人坚守阵地一天一夜啊,他奶奶的,脑子里什么意识都没有了,就剩下条件反射,但凡见着移动的活物就开枪。一个人坚守阵地一天一夜啊,愣是没让敌人把阵地抢过去——呜呜呜,老人家,我的战友死的时候那可都还是十几二十岁连女人都没碰过的后生啊,我他娘竟然多苟活了四十年,这四十年我要不活精彩了,去到那边怎么跟他们交代啊。

    何祖卿说孽畜啊,怎么什么混账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总是那么冠冕堂皇啊。

    何继模说废他娘话,老子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何祖卿说那孩子真是你的。

    何继模说错不了,你也看到了,哪都像我。其实还有好几个,我没敢认——吃不消。

    何祖卿说怎么就认了这个。

    何继模说哎,是他命好呗。

    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刘敏变成了何敏。何敏中学毕业后在父亲厂里的文艺宣传队吹了几年信,看不到前途,参军又不符合条件,这次跟父亲回来认祖归宗,听说堂哥们在龙踞混得不错,也不跟父亲回郑州了,跟着大家去了龙踞。酗子一表人才,可大家只要一看到他,再想起他那孽畜父亲,就忍不住想笑。何敏自己倒不觉得私生子身份有什么难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就是有个毛病,语言表达画面感十足,却言之无物。举个例子,“我捡起一块砖头就往他脑袋上拍”,这句话在何敏嘴里说出来就是这样——我四处寻摸了半响,呵,那边有半截砖头哩,我寻思拣还是不拣哩,我也没寻思明白,冲过去就拣了起来,嚯,得有二斤罢,没有二斤也有一斤六两,我日你先人,当时我啥都没想,抡起砖头照那龟孙脑袋上就去了,啪,脑袋当场就开了,呼,血稀里哗啦就滋啦出来了,啪啦啪啦,最后糊了他一脸。操小玉跟他是河南老乡,每次听他把话说完就建议他去说书。操小玉说老表,你真是来错地方了,你就该去学评书——可惜了你这副好嘴皮子。

    回到龙踞,简光伢放弃了老板郭宏生许诺给他的百分之十股份,跟郭宏生递交了辞职书,从此结束了长达七年的打工生涯。

    起初简光伢并没想过一走了之,毕竟在油漆厂发展的很不错,郭宏生也确实答应无偿赠与他百分之十股份,春节过后回来就签协议。另外,此时的简光伢在国内油漆界也算个人物,不论是上游的供货商还是下游的经销商都知道简光伢这个名字了。如果简光伢继续在这个行业发展,也终有一天会出人头地。最后之所以选择彻底离开这个行业,是因为跟郭宏生的女朋友合不来。那广西婆原来在饭店做服务员,因为伶牙俐齿,简光伢把她挖过来做了厂里的跟单员。入职两三年一直相安无事,结果就因为郭宏生跟她睡了一觉,尾巴一下子就翘起来了,开始以老板娘自居,不但插手工厂的大小事,对厂长简光伢的工作也是各种挑刺。而更令简光伢无可奈何的是,每次去找郭宏生反映问题,郭宏生永远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也让简光伢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郭宏生是个好人,但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共创大业的合作伙伴,继续跟着他干,只会耽误青春。

    从油漆厂辞职后,简光伢破釜沉舟,又作价十二万八千块钱把伏龙塘和小石龙的两家油漆店盘给了颜如玉堂哥颜文标,转身着手组建自己的建筑公司。建筑公司在年前已经注册了营业执照,股份制,注册资金一百万。简光伢完全是外行,所以拉了两个内行进来,一个是陈岭南,一个是“熊老师”表弟杨凡。因为干妈交待过把何必和宁长远也带上,所以公司有五个股东。简光伢占股百分之四十,其他四人每人百分之十五。四个人对自己所占股份都满意,因为简光伢不带上他们也能玩,而他们不跟上简光伢就玩不转。陈岭南熟悉建材市场,负责采购。杨凡手里有一支几十人的施工队,负责施工现场。两人各出资十五万。何必依旧在“耗哥”的歌舞厅驻唱,无心参与公司的管理,因此简光伢没有给他安排具体工作。宁长远是阮如璋的外甥,毕业于南京医科大学,没有做医生,选择了从商。阮如璋安排宁长远加入公司,其中有两层意思,一方面是让宁长远跟着简光亚和陈岭南这些老江湖学习,另一方面是担心简光亚和陈岭南在外惹麻烦,让宁长远看住他们。简光亚和陈岭南应该也明白阮如璋的良苦用心,但心甘情愿接受了领导的安排,因为他们心里清楚,让领导不放心,比接受领导的监视付出的代价要大得多。

    何苦跟何文没有入股建筑公司。油漆店盘出去后,何苦分到了四万,何文分了两万八。两人拿着钱承包了伏龙塘至龙踞市区的小巴线路。这条线路的专营许可原来属于“熊老师”。“熊老师”在年前的“严打”中被公安局点了,判了四年。“熊老师”入狱后,他那日进斗金的采沙惩运输队也落到了他的几个老表手里。“熊老师”老婆林乐怡是个家庭妇女,无力经营小巴生意,因此以二十七万八千块的低价把许可证和两辆六成新的小巴转手卖给了何苦跟何文。何苦自己没那么多钱,但有个富婆姐姐,从姐姐那借了十二万。颜如玉一边在厂里上班一边跟人合伙在镇上开了家日用品店,小有积蓄,看丈夫要走正道了,也倾其所有,又找娘家父母借了点,凑了十万。何文没有富婆姐姐也没有富婆老婆,只有自己的两万八,可这两万八也在回到龙踞后的几个月时间里被他挥霍一空。何苦看在他追随自己多年的份上,白送给了他百分之十股份。

    盘下小巴线路后,何苦跟何文都还没有驾照,也不会开车,所以又从老家请来了两个司机。于是就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每辆小巴上除了一个司机一个售票员,还有一个司机学徒。司机学徒当然是何苦跟何文,售票员是奚红和何敏。刚开始大家都认为这只是暂时的编排,等两人学会开车后就可以把司机辞退,结果最后发现一辆小巴三个工作人员是标准配置,因为司机学徒还要兼顾打手的工作。

    伏龙塘至龙踞市区的小巴线路途经大石龙和小石龙两个镇。那两个镇也有专线,分别是大石龙至市区和小石龙至市区,两条线路分别控制在不同的老板手里。何苦和何文的小巴从伏龙塘发车去市区,或者从市区发车回伏龙塘,始发站有时候无法满载,有时候即使满载了,为了多赚钱,也会在路上死命揽客,超载是常态。大石龙的小巴老板“下水”李攀和小石龙的小巴老板“鸵鸟”李陀当然不允许何苦何文这么干,因为何文何苦抢走了他们的客源,而他们却无法抢到何苦何文的客源。这个时候怎么办呢,谈判往往没有任何意义,只能是拳脚相向。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龙踞的马路上经常发生这样一幕,两辆小巴前后脚在同一个路口停下来,车门一打开,首先冲下来的不是乘客,而是车上的工作人员。两辆车的工作人员要么拿着铁棍钢管,要么提着西瓜刀,先唾沫横飞谩骂和威胁,谩骂和威胁无效就直接诉诸武力,久而久之,乘客都习惯了,见怪不怪。这样的竞争是恶性的,因为武力往往伴着血腥,但又是良性的,因为谁也没打算降低票价把竞争对手挤出市场,票价一直居高不下,宰客是常态。

    大家回到龙踞不到一个月,简光仔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带着一瘸一拐的何琼从甘肃突然杀到了龙踞。简光伢看到二人突然杀到面前,差点吐出一口老血。根本不用问,这准是一个大惊喜。果不其然,何琼跟着简光仔到了甘肃才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简光仔在厂里干的是最脏的活,住的是十几个人的集体宿舍,根本不像是一个大学生该干的工作。何琼吵着要跟简光仔离婚,简光仔新婚不久,尝过了女人的味道,自然舍不得这个心肝宝贝,加上自己也不想窝在甘肃,因此跟老婆商议,一起去龙踞投靠简光伢。两人一拍即合,好像一天都待不下去,辞职报告都没打就跑了,结果档案还留在甘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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