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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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零年夏天操小玉从洛阳回到龙踞，对丈夫施了一顿拳头后，夫妻俩又重归于好了。丈夫在外面乱搞确实可恨，但操小玉也只能选择原谅。两人在一起这么多年，孩子都两个了，不能因为这么个事说离就离。再说了，当初为了这个鳖孙历尽千辛万苦才从家里逃出来，现在又要离，回头怎么跟家里人解释？只能是打落牙往肚子里吞，认了。另外，往开里想，自己的男人在外面乱搞，责任也不全在他身上。其实自己也有部分责任，明明知道这个鳖孙精力旺盛，还几个月不在他身边，这不是放任他去外面乱搞么。还有那个梅梅，要说唯一有错的人，就是这个小贱货——你说你小小年纪，又是黄花大姑娘，什么男人不好找，为什么要招惹一个有家有室的有妇之夫呢。这么想过后，操小玉心里也释然了，之前怎么过，接下来还怎么过。
何况紧接着肚子里又有了，从时间上推算，应该是回龙踞那天晚上在车上作下的。操小玉也感觉纳闷，自己嫁的这个鳖孙，身高只有一米六出头，体重至今也才一百上下，可是精力却惊人地旺盛，每个月除了身上不干净的那几天，基本上每晚都要，不知道他怎么有那么充沛的精力。除了那方面需求强烈，而且他每天只需要睡四五个小时，起床后就像个陀螺一样停不下来，特别愿意干活，也什么都会干，虽然慢条斯理，但家里家外都操持得井井有条，就没见过比他更踏实的男人。而且爱干净，比别人干的多，一天下来浑身上下却比别人干净，不但一天要洗十几次手，还每天都要洗澡，家里用得最快的日用品就是香皂。操小玉本来没这个习惯，自从跟了他，也养成了每天洗澡换衣裳的好习惯。人勤快、身体棒、讲卫生、会挣钱、求上进，这就是一个男人的魅力。总之，除了个子矮一点、模样矬一点，你从他身上挑不出其他毛病。说实话，操小玉觉得自己很幸福。
夫妻和好没多久，简光伢又从外面捡回来一个孩子。是操小玉最早发现的，那天大清早，操小玉像往常一样牵着女儿从家里出来，去油漆店上班。走到水塘边之前陈岭南堆放废品的地方，看见陈岭南改行后遗留下来的垃圾堆里躺着一个孩子，身上盖着一个纸箱。起初操小玉以为是附近谁家的孩子淘气睡在野地里，心想遍地是露水，睡在地上别生病了，于是走过去想把孩子摇醒。不摇不要紧，一摇操小玉的魂都吓没了。操小玉的手刚碰到孩子的身体，就感觉衣服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掀开地上的纸箱一看，孩子的肚子上爬满了蛆。操小玉当场就吐了。
魂飞魄散的操小玉抱起女儿往厂里跑，见到丈夫，说可了不得，老公，外面有个死人。
简光伢当时正在吃早饭，说大清早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外面哪天不死人。
操小玉说不是啊，就死在咱们厂门口。
简光伢浑身的寒毛顿时立了起来，因为他首先想到的是郭宏生。
简光伢说你看清是谁了没有。
操小玉说没仔细看，魂都吓没了，哪敢仔细看。
简光伢说我去看一下——在哪。
操小玉说在塘边垃圾堆里。
简光伢说你就别去了，绕路去店里。
说完，简光伢一个人去了现场，一看，放心了，不是郭宏生。
操小玉抱着女儿站在厂门口，说认识么。
简光伢说不认识。
操小玉说你赶紧打个电话叫玉柱哥过来。
简光伢刚想往回跑，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
操小玉说咋了。
简光伢说人没死，动了一下。
操小玉说妈呀，赶紧报警啊。
简光伢没动，一脸惊恐地看着地上的孩子。孩子已经奄奄一息，身体一动不动，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几个露在外面的手指在动。
操小玉说简光伢，你离他远点，快回来。
简光伢说我看看什么情况。
操小玉说看啥看，小心有病。
简光伢没有理会，起身走到孩子跟前，说你家在哪呀，你怎么在这啊，你爸叫什么。
孩子没有反应。
简光伢跟操小玉说你去叫老表找块床板过来（何必在“耗哥”的歌舞厅驻唱，却至今还住在油漆厂里，因为跟郭宏生关系好）。
操小玉说你又要干啥。
简光伢说先抬到厂里去，太阳眼看出来了，暴晒一下非死了不可。
操小玉说不行，万一有啥病怎么办，再说老板回来看到非骂死你不可。
简光伢说啰嗦，快去。
过了几分钟，何必抱着半张床板走到跟前一看，也吓了一跳，说谁呀，还有救么。
简光伢说有救没救先救了再说。
何必说叫安玉柱过来罢，这种事我们管不了啊。
简光伢说废话，你以为他有办法。
何必心想也是。
于是两个人忍着恶臭，小心翼翼把孩子抬上木板，抬回了厂里。厂里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安置，两人一商量，把孩子放在了供奉关公的那个小房间里。
郭宏生早年混过黑道，爱拜关公，办厂第一天就在厂里专门开辟了一间屋子供奉这位神仙。厂里其他事郭宏生都可以不管，但对关公则无比虔诚，即使自己不在厂里，关二爷跟前的香火也绝对不能断，而且贡品也一定是一天一换。郭宏生给简光伢的任务除了管生产，还要每天替他给关二爷续香火和上贡品，数年如一日。这可能也是简光伢后来飞黄腾达的一个原因罢。
两人把奄奄一息的孩子抬进供奉关二爷的小房间里，何必跟简光伢说你就等着郭宏生回来“丢你老母”罢。
简光伢说管不了这么多了，放在地上，轻点。
何必说你打算怎么办。
简光伢说我还没想好。
何必说还没想好就把人抬回来了，这可真有你的。
简光伢说你去给我找点塞鼻子的棉花来，我都快熏晕了。
何必找来两条毛巾，用白醋把毛巾浸湿，一人一条缠在脸上。
操小玉站在外面院子里，说简光伢，要是有啥传染病，我跟你没完。
简光伢说啰嗦，你怎么还没去店里啊。
操小玉说我这就去。
简光伢跟何必说去找把剪刀来，我把他的衣服剪开看看，顺便去我办公室把急救箱拿来。
何必说老表，你肯定能长命百岁。
简光伢说只要关二爷别怪罪我就烧高香了——关二爷在上，今天这事小的多有得罪，还望关二爷海涵。
何必说关二爷肯定不会说什么，就是郭宏生回来了你肯定有麻烦。
简光伢说啰嗦——你怎么还不去。
等何必找来剪刀和急救箱，简光伢蹲在地上一点一点把孩子身上的衣裳剪开。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孩子瘦得剩下皮包骨，也看不出具体多大年龄，除了脑袋，浑身上下都是烂疮，有的在流脓，有的已经烂到了骨头，露出森森白骨，最致命的在下腹，烂进去一个洞，能清楚看到里面的肠子在蠕动。何必烧了一锅开水，简光伢拿棉签把孩子身上的蛆全部清理干净，用毛巾蘸着热水把每一处烂疮清洗了一遍，又用酒精擦拭了一遍，最后用了十几卷纱布把孩子裹成了一个木乃伊。孩子全然没有知觉，自始至终没有哼一声。蹲在地上把人裹好，已是上午十点多，两人也筋疲力尽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简光伢看着满地的棉签，突发奇想，说老表，你说生产棉签有没有钱挣。
何必说肯定有，不然怎么有人做呢。
简光伢说过几年我们回老家合伙开个棉签厂罢，木头山上到处是，就地取材，棉花也可以自己种，应该不需要多少本钱——就是不知道技术难不难。
何必说应该不难，也就是一根小棍子上面缠点棉花。
简光伢说那就回去开棉签厂罢。
何必说我看行，以你的管理能力，加上我的协助，肯定能做成——对了，除了棉签，我们还可以多种经营。我们感冒发烧去看医生，医生叫我们张嘴把舌头伸出来，用一根木片往我们喉咙里捅一下，那个东西叫什么。
简光伢说压舌片。
何必说那个我们也可以生产啊——你忘啦，我们过去可是木匠。
简光伢说对哦。
何必说冰棍里面的那根棍子我们也可以生产啊。
简光伢说对对对，你有开创性建议，我有管理经验，我们合作天下无敌。
两人正沉醉在开厂的美梦里，郭宏生回来了。郭宏生进门第一眼就看到脸上缠着毛巾的简光伢和何必盘腿坐在关二爷屋子里，一走进屋里，马上嗅到了恶臭和消毒水的味道，头皮一阵发麻，低头一看，更是吓得脸都绿了，说这是谁。和之前简光伢一样，郭宏生第一个想到的也是自己厂里的人，心想浑身包成这样，肯定伤得不轻。
简光伢说不认识。
郭宏生没有回过神来，说什么意思。
何必说不是厂里的人。
郭宏生说谢天谢地，魂都差点没了——丢你老母，那他妈这是谁。
何必说外面捡回来的。
郭宏生站起来，走近看了一眼地上的人，确实不认识，一脚揣在简光伢身上，说矮子，我丢你老母，你把他放在这里干什么。
简光伢说实在不知道放哪啊。
郭宏生说我丢你老母，快他妈抬走，快。
说着，郭宏生“扑通”跪在关二爷面前，双手合十，说关二爷，关二爷啊，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怪罪，小的罪该万死，当初就不应该把这两个傻屌留在厂里，得罪得罪——丢你老母，还不赶紧抬出去。
简光伢说抬出去放哪啊。
郭宏生说放你自己房间里，你个神经病把他捡回来干嘛。
何必说你这样见死不救光知道拜神有个卵用。
郭宏生丢你老母，闭上你的臭嘴——关二爷，关二爷，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哦，你老人家听到了哦，我现在就把这两个傻屌从厂里赶出去，你老人家千万别怪罪啊——还不滚蛋，滚蛋——快把这里弄干净，丢你老母。
郭宏生在关二爷面前一套，在关二爷背后又一套，不但没有把简光伢和何必赶出厂里，接下来对简光伢把孩子留在厂里这件事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操小玉也一样，最初对丈夫自作主张救人很是恼火，晚上回到家一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因为简光伢竟然把包得像个粽子一样的孩子放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先不说可能有传染病，不到二十个方的房间住一家三口就已经够拥挤了，现在又多了个人，这还怎么住？可气归气，简光伢做事从来不事先跟她打招呼，她除了接受别无他法。再加上看着简光伢每天晚上把孩子身上的纱布拆开来敷药，敷完药又重新缠上干净纱布，不厌其烦，说实话，操小玉也挺触动的，觉得自己确实没嫁错人。
孩子躺在角落里临时拼起来的小床上，第一天滴米未进，第二天喝了点米汤，第三天喝了小半碗粥。操小玉也看不下去了，上手帮忙替孩子清洗疮口、换药、洗头。在夫妻二人的悉心照料下，孩子的精神也一点点恢复，一顿能喝一碗粥，身上的疮口也结痂了。就是不说话，但感觉又不像是哑巴，因为耳朵能听见。好像还有点傻，因为夫妻俩发现他好像并不怎么能理解别人说的话。这没有道理，因为他看上去应该有十岁了。
过了个把月，石明来到厂里第一眼看到孩子就认出了对方，说是越南人。
简光伢说扯，龙踞哪来的越南人。
石明说千鹿山脚下就有一个难民安置点，你没机会接触罢了。
简光伢说我们跟越南不是恢复关系了么，他们怎么还赖在这边不回去。
石明说华侨，回不去了。
简光伢说安置点没人看守么，他怎么跑出来的。
石明说跟大人逃出来的呗，安置点没活路呗。
简光伢说大人呢，你能不能帮我找来。
石明说上次所里抓了一批，男男女女十几个，还有其他镇的几十个，市局统一把他们遣送回了云南的难民营——这个估计是他们扔下的。
简光伢说那他怎么办。
石明说你问我呢，那我问谁去——他不开口我不知道往哪遣送。
简光伢说可以送回安置点嘛。
石明说你以为那么容易啊，那得民政部审批签字——等审批下来他都成年了。
简光伢说难道就没办法啦。
石明说只能往收容站送了。
简光伢说那他就活不了了。
石明说也是，看来是砸你手里了——谁叫你当初捡他呢。
简光伢说难道我眼睁睁看着他死。
石明说那你干脆好人做到底，就当捡个儿子好了——他会说中国话，他不说而已。
简光伢说你怎么知道。
石明说这小子很聪明，他知道他一开口我就会把他遣送走。
操小玉说明哥，难不成这事你们ZF就不管啦，这不好罢，你就帮我们一下呗。
石明说弟妹，不是我不帮啊，是真的帮不了啊——我要没儿子我个人就帮你了，可我有啊。
操小玉说瞧你说的啥话，意思是说我们没儿子呗。
石明说没这个意思啊，你跟我兄弟还这么年轻，继续生嘛，下一个准是儿子——可多养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嘛。
操小玉说这也太大了啊，我才二十六，你弟才二十三，可你看他，起码有十岁了罢，咋能当儿子。
石明说这我就真没办法了，你们自己看着办罢。
简光伢说这可好，看来往后学雷锋确实应该量力而行。
操小玉说该。
捡回来的孩子砸手里了，夫妻俩一合计，好人做到底，那就自己养罢，也就多张嘴的事，说不定哪天孩子的家人找来了再还给人家嘛。
操小玉说到底当弟养呢还是当儿子养呢。
简光伢说有区别么。
操小玉说当然有区别，当弟养，万一哪天他家人把他接走了，我们也不会心疼。
简光伢说有道理，那就当弟养罢。
操小玉说万一他家人一直没来呢，当弟养又养不亲。
简光伢说也是哦，那就当儿子养罢。
操小玉说简光伢，你到底还有没有个准主意。
简光伢说那就当儿子养。
操小玉说那你就给他取个名字罢。
简光伢说这孩子来历不明，就叫简历罢。
操小玉说简历、简单、简书——鳖孙，往后你给孩子取名能不能别张嘴就来，太随便啦。
简光伢说简历，这就是你的名字，往后你就叫简历了，我是你爸，她是你妈，她是你妹，记住了——我真怀疑这屌毛会说中国话，你看他，完全没反应。
操小玉说管他呢，既然都决定养了，他就是只蛤蟆又有什么关系呢。
过了几个月，操小玉说简光伢，要不给简历找个学校罢，你看他，天天坐在厂里哪都不去，别本来不傻都坐傻了。
简光伢说也对，说不定去了学校那里小朋友多他就开口说话了。
于是简光伢托安玉柱帮忙，把简历送进了伏龙塘小学。
校长说让他读几年级呢。
简光伢说就从一年级开始罢，我也不知道他到底上没上过学。
到了月底，班主任来家访，说简历家长，要不你们还是别让简历读了罢，这孩子根本不说话，我们老师都教不了他。
简光伢说他扰乱课堂纪律么。
班主任说这倒没有。
简光伢说他跟同学打架么。
班主任说这也没有。
简光伢说那怎么教不了呢。
班主任说他好像根本听不懂，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盯着你看，把我们老师看得浑身不自在。
简光伢说是不是你们讲课讲得好，他听着迷了。
班主任说嘿嘿嘿，简历家长，你还真会说话。
简光伢说我这不是夸奖，我是真心这么认为。我上学那会也这样，如饥似渴，聚精会神。要不是家庭遭遇变故，我如今在做医生。
班主任说嘿嘿嘿，那我听你的，再观察观察，我这就先回去了。
简光伢说等一下刘老师—— 一杯茶水钱，不成敬意，你收下。
班主任说这是什么意思，不行不行，不要不要。
简光伢说简历在学校还望你帮我好好教育，他要实在不听话，你给我打电话。
班主任说我知道我知道，但红包我不能收，我是老师。
简光伢说不是给你的，是电话费——简历要是在学校不听话，你就打电话给我，打电话需要话费罢，我总不能让你为了我的事破费罢，这肯定说不过去罢，你一定收下，收下。
班主任说这样啊——那好罢，我有事就打电话给你。
操小玉说儿子，你可一定要好好读书哇，你爸为了你一百块钱又没了。
眼看春节到了，一家人要回老家了，简光伢说带不带简历回去呢。
操小玉说不带他回去让他一个人在这，谁帮忙照看，万一丢了呢。
简光伢说带回去妇人家肯定又要啰里啰嗦。
操小玉说往年没带他回去你妈难道没啰嗦。
简光伢说也是，那就带他回去罢。
一家人腊月二十八回到老家，母亲何润物听说儿子回来了，又从山那边的家里跑了过来，见到简历，说这是谁啊。
简光伢说我跟小玉收养的儿子。
母亲说你们两个吃错药了罢，自己一家人都管不过来，还管人家，想要儿子自己不会生么。
简光伢说让你管了么，没有嘛，说那么多干什么呢。
母亲说操小玉，你聋啦，你就让你老公这样跟我说话啊，你不管管啊。
操小玉说你是他娘，你都管不了，我咋管得了。你少管点他的事，他不就不跟你这样说话啦。
母亲说两个没一个好东西，都不把我这个娘老子放在眼里。
简光伢说妇人家，我一家人高高兴兴回来过年，你别又惹我不高兴哦。你要愿意，留下来吃饭，我没意见；你要不愿意，可以走嘛，我又不留。
母亲说老天呐，这还是儿子跟妈说话的口气么，没良心的黄眼狼。
简光伢说我懒得跟你说话了——小玉，拿瓶酒，再给我包个红包。
操小玉说包多少。
简光伢说包一百。
母亲说又给谁，赚了几个钱就这么浪掉么。
简光伢说去趟村长家。
母亲说村长是你什么人，一回来就去舔他屁股。
简光伢说妇人家，你就少说两句罢，你不开口起码看起来不蠢。
简光伢回到村里的当天晚上，村长何运卿找到何润年，说润年，跟你了解个情况，你清不清楚你外甥光伢在外面究竟是干什么的。
何润年说运卿老叔，怎么了。
何运卿说我就是问问，怎么他每年回来都变个样，这也太新鲜了——他不会是在外面不学好当扒手罢，这可不行哦，坏村里的声誉哦。
何润年说运卿老叔，你怎么把人家想得那么坏呢。我这个外甥我清楚，他就是在外面讨饭也不会干伤天害理的事。
何运卿说不是，不是这个意思，你误会了——他今天一回家又跑我家里去了，又问我入党的事。这几年他一回家就追着我问这个事，我都不知道怎么应付他。
何润年说这就对了嘛，你见过哪个扒手有这个政治觉悟。再说这也是好事嘛，社员要求进步，你还不许人家进步啊。
何运卿说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他舅舅，但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每年村里的入党名额就那么一两个，我要是给了他一个，我们何家这边就少一个，你说对不对，打解放起就没发生过这种事啊。
何润年说你是村长，你做主，我一个平头百姓不过问这些事。
何运卿说真是咄咄怪事，他一个在外头打工的，入党干什么呢，是不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啊——润年，要不明年我把名额给何必，你看好不好。
何润年说千万不要，我家那个孽畜不是那块料。
把何运卿送出门，何润年转身去上房见家父何祖卿，把何运卿跟自己讲的在家父面前复述了一遍。
何祖卿说哼哼，看来这个当年给我擦屁股的何运卿也有紧张的时候。
何润年说我看未必，就他何运卿这种淹死前都不忘先把鞋扔上岸的人，哪个能算计过他。
何祖卿说打一解放他何运卿就小人得势，村里大小事都是他一人把持，他的如意算盘是把权力移交给他儿子，将来他儿子又把权力移交给他孙子，现在冒出个简光伢，他当然发慌。
何润年说光伢成不了事——简家没人。
何祖卿说你懂个卵，自古以来谁腰粗谁就得势，还比人多么。
何润年说呵呵，看来何运卿是该伤脑筋了。
何祖卿说老大，你注意到没有——陇对面这几年喜事一桩连一桩，运势明显在往上走，看来要出人物了。
何润年说呵呵，润物那个蠢婆娘，一辈子好吃懒做，可几个孩子却都争气。不过这也好，低眉弄眼了近百年，也该转转运了。这事就让他何运卿头疼去罢，我们在一旁看热闹就是。
何祖卿看了看自己的残疾左手——六七年被族弟何运卿带人用浸了桐油的布裹着放在火上烤残的——说运卿啊运卿，看来你只配给我擦屁股。
简光伢如今在村里确实算个人物了。不是说在村里说话管用了，这倒还没到时候。而是不同寻常的折腾能力，这些能力在其他村民身上都不具备，就他具备，比如一个不留神就骗回个婆娘，再一个不留神就把弟弟妹妹供上了大学，又一个不留神把新房建起来了，等等此类。在乡下，看一个人有没有能力，不是看他在外面发了多大财做了多大官，那种人离得太远了。看一个人有没有能力，就看他会不会折腾。显然，简光伢在这方面是佼佼者。老村长何运卿不怕在外面发了大财的人，也不怕在外面当了大官的人，就怕简光伢这种搅屎棍子，因为前者不在村里混，对他构成不了威胁，而简光伢这样的人就在他眼皮底下，这才是直接的威胁。何运卿倒也不是担心简光伢在自己手里兴风作浪，自己从政大半辈子，镇压这么个小孽龙绰绰有余。何运卿担心的是，将来自己的儿子孙子能不能镇得住他。
要说起来，其实简光伢也不清楚为什么要入党。自己一年四季在外打工，入没入党好像都没关系，又没有想过将来哪天要回来村里从政。简光伢只是因为发现村里每年的入党名额都很稀缺，由此认定它是个香饽饽，所以入党肯定不会有错。再说万一有用呢。因此，十八岁一过，每年回到家，简光伢第一件事就是找村长何运卿打听入党的事。何运卿越是卡着，简光伢越是纠缠，因为何运卿越是卡着，简光伢越是觉得入党肯定有好处——不然你卡着我干什么呢。简光伢知道何运卿不会轻易让自己入党，因为自打解放以来，党员都出自何家跟村里的第二大姓章家，从来没有落到过简家人头上。但简光伢也不打算放弃，每年都递交申请，不管你何运卿同意不同意，反正我一定会交申请，等到哪天我大腿足够粗了，我再另外想办法。
跟往年一样，何运卿这一年又把简光伢的入党申请压了下来，说辞跟前几次一样，没有老党员出面做简光伢的入党介绍人。这是睁眼说瞎话，婶婶虞慧宽就是有着三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也愿意做简光伢的入党介绍人。可何运卿却另有一番说辞，说婶婶是在长沙娘家入的党，在瓜洲不算数，硬生生否定了婶婶做入党介绍人的资格。简光伢也曾拜托二舅何继礼做自己的入党介绍人。二舅是村里的民办教师，也是三十多年的老党员，完全具备做介绍人的资格。可二舅态度暧昧，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看到二舅这样的态度，简光伢明白，自己所托非人。二舅在村里是个万人嫌，为人刻薄，极端自私，偏偏还好为人师，跟自己的兄弟姐妹关系也很僵，要不是二舅妈和几个子女还算比较通情达理，死了都找不到人给他抬棺材。当年四舅何继模提出供简光伢深造，也是因为遭到他的极力反对才不了了之。简光伢请他做自己的入党介绍人，无疑是有病乱投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