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2)
刘惜秀伸手回拥奶娘,也默默流泪,可又不敢哭得厉害,生怕奶娘更难过,只得偷偷把眼泪都抹在袖子上。
「奶娘,咱们都快别哭了,」她吸吸鼻子,努力露出笑容,怜惜地帮奶娘擦擦泪。「要给娘和常君哥哥见了,他们会担心的。」
「对对对,奶娘不哭,不哭了。」奶娘只得憋着泪,频频点头。
「您今儿就留在家里,想着该收拾些什么东西吧。」刘惜秀突然想起一事,「对了,回春堂药铺的赵二哥刚刚送药来时,跟我说他们铺子后头的林子里,有好些柴火都没人知道要去捡呢,我得赶着去多捡一些回来,否则灶下的柴火都不够用了。」
「奶娘跟你去,也好多挑两担子回来。」
「不用不用,我去去就回。」刘惜秀笑着起身,拍了拍自己的手臂,「秀儿只是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其实能扛能抬,比男子也不输多少呢!」
「秀小姐……」奶娘被逗笑了,只得摇摇头。「奶娘就不信你一个官家小姐,能有几两力气?」
「等我把柴火挑回来,您就知道了。」
眼见她瘦小的身影去远了,奶娘不禁又感伤了起来。「这刘家的苦日子,到底什么时候到头呢?」
偌大的刘府,空空落落。
刘常君手持一卷书,坐在沧桑破败的荷花池畔,依稀还可以见到当年那个欢快追逐着小雪球的无忧少年。
小雪球早在几年前就死了,他还背着人痛哭了一场。
可没想到,几年后,爹爹故世,不到两年,家里奴仆尽散,只剩下了他和娘、奶娘以及……她。
这些日子来她的辛苦操持,他不是没看在眼里,可是不知怎的心里总窝着一口气,她越忙越累,他就越烦越乱。
他真不知,过着这般缩衣节食的日子,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而且饭桌上,还能维持着三菜一汤,里头起码有一道是荤食,不管菜式再简单,她永远能做得鲜美可口。
有时他会感到挫败,好似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忝为男子,对这个家的贡献却连个小女人都不如。
他要自己瞧不起她原来的贫贱出身,可是日子越久,他越发现自己这个世家子弟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
越是明白,越是痛苦……
刘常君闭上双眼,疲惫的揉揉眉心,低声命令道:「刘常君,跟读书无关的事都别再去想了,听见没有?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在半个月后的乡试一举抡元,好好为刘家扬眉吐气。」
就在此时,一阵隐约的笑语突然钻进了他耳里……是她?!
他睁开眼睛,脸上浮现一丝期盼,迅速往声音来处望去,却险险呕出了一口血来!
刘惜秀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有说有笑地走过长廊,两人背上都背着捆得扎实的柴火,像煞了一对相互扶持的乡下小夫妻。
「赵二哥,谢谢你,还让你帮我捡了这么多送过来。」她歉然道。
赵二哥是个老实人,听她这么说,不禁讪然地摸摸头。「秀小姐,这没什么的,以后要是有需要我的地方,你尽管吩咐。怎么说我是男子,力气总比姑娘家大,担担抬抬的活儿就交由我做便是了。」
「那怎么行?」刘惜秀摇摇头,「这是我自个儿该做的事,不能老是劳烦别人的。」
「秀小姐不用同我客气……」赵二哥突然看见伫立在一旁的刘常君,底下的话登时忘了。
「常君哥哥?」她讶然地望着他。
刘常君不发一言,面色肃然,主动把赵二哥背上的柴火接过来,扛在自己肩上。
赵二哥虽摸不着头绪,却识趣地告退了。
气氛不知怎地僵凝住了,明明没怎样,可刘惜秀却在他严峻的神情下忐忑了起来。
「我才奇怪为什么家里总不缺柴火,倒像是自己会生会长的,原来是有人帮你。」
「常君哥哥,你不是在书轩里读书吗?」她有些不安的看着他。
「你就巴不得我天天在书轩里,连外头天翻地覆了都不知道。」刘常君微眯起眸子,「我们刘家向来清清白白,循规守矩,礼义严明,你连陌生男子都敢招进来,难道就不怕败坏门风,惹人耻笑吗?」
刘惜秀脸上瞬间变色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常君哥哥,你怎么能这样说我?赵二哥只是帮我的忙,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又哪来的败坏门风,惹人耻笑了?」
「怎么没惹人耻笑了?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跟人家聊笑,还随随便便就让男人跟到家里来。」他越说火气越上涌。「你真那么那么喜欢作践自己的话,为什么不干脆去当窑姊儿算了!」
「你——你——」她心都寒了,气得浑身颤抖,扔下柴火扭头就走。
「走就走,你除了会朝我使性子之外,还会什么?」刘常君朝着她背影恨恨低吼,「见了别的男人就眉开眼笑,一口一个赵二哥赵三哥的,到底有没有姑娘家的自觉?到底懂不懂羞耻?」
刘惜秀脚下步子僵停,又气又急又羞臊,鼻音浓重地气喊了一声:「人家赵二哥有妻小了!」
刘常君愣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跑走。
奶娘闻声出来一瞧,见他满脸懊恼,全然没有平素的沉静自持,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懊恼好笑。
这个傻少爷,尽管嘴上说得硬,偏偏一遇上秀小姐的事就理智全失,唉,真不知谁才是谁命中注定的冤家呀?
「大少爷。」奶娘开口。
「不准说。」刘惜秀霍地回头,怒气冲冲。「您肯定又是要为她开脱,像这样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那地上这些柴火都由我老婆子自个儿挑抬吗?」奶娘叹了一口气。
「当然是——」他气得涨红的俊脸瞬间尴尬了起来,只得极力吞下怒火,默默挑起一捆沉重的柴火,低低咕哝,「我来。」
奶娘忍着笑意,跟着脸色铁青的刘常君一路朝灶房方向走,走着走着,突然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年头实心的傻子还真不少,有的是傻乎乎的没存什么念头,就跟人说哪儿拾柴火方便,还自愿当牛帮着挑过来扛过去的,有的是傻到天天捡柴火都自己一个女孩子出门,也不怕万一哪天给山里头的野兽吃了可怎好?」
刘常君绷紧的脸色微微泛白,背上的柴火也不知怎的越背越沉重。
「像那样的老实头,就算受了冤枉也只知道有泪自己吞。」奶娘有意无意地睨了他一眼,「少爷,您说这样的人傻不傻?」
他脸上神情复杂,哑然无语。
「少爷。」奶娘眨了眨眼,拉拉他的袖子。「到灶房了,您不把柴放下来吗?不觉得重吗?」
「什么?」他这才如梦初醒地瞪着奶娘。
「您可以把柴放下来了。」奶娘指指大灶旁的地上。
「喔。」他迫不及待地卸下背上的柴火,大步就往门外冲去。
奶娘抿着唇偷偷笑了,满眼都是欢喜。
这样好,这样好……
刘常君最后是在一处花棚下找到了她。
她的背影瘦瘦弱弱,拿着支扫帚正在扫满地的落花残叶,每扫一会儿就停下来用袖子揉揉眼睛,他知道,她肯定是在哭。
傻瓜,连哭都不敢,还要假装被灰尘迷了眼睛吗?
他站在她背后不远处,胸口像是有团火烧似的,心脏每跳一下就是撕扯地疼,可这疼,却痛得他不知该如何说。
人要笨起来真是无可救药。
他就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允许自己傻成这副模样?
就算是报恩,也该有个极限,连他出口辱骂她何不当窑姊儿这样的混帐话,她都不朝他脸上甩一耳刮子?
见她又用袖子揉着眼肯,可是微微抖动的肩头,怎么也藏不住低低饮泣的痕迹。
他觉得自己心都绞成一团,无法呼吸。
「为什么不说?」
刘惜秀背脊一僵,没有立时回过头来,反而用力地又抹了抹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慢地转过身。
「说什么?」她一脸平静。却是太平静了。
刘常君盯着她,问出心里的疑惑:「为什么不澄清?为什么不回嘴?为什么连一点埋怨也没有?」
为什么要让他变成个不折不扣的大混帐?!
刘惜秀别开头,声线微微不稳,「我才不是没有埋怨,我是……我是因为刘家对我的恩情,所以不管怎么样都该忍下这口气——」
「谁要你忍下这口气了?」他暴躁地打断她的话。
「不忍又能怎么样?」她的眼泪险些又不争气地滚出来了,目光直瞪着他。「我说了,你会听我、会信我吗?」
「我会听。」他凝视着她,冲口而出。「我也会信。」
刘惜秀闻言,极力维持的平静终于溃堤了,泪眼模糊,小嘴扁了起来。「你才不会,你骗人,你最爱欺负我了。」
「我……我尽量嘛。」刘常君像个青涩少年般不自在地动了动。「往后,我会尽量听,不会再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你了。」
明明晶莹的泪珠儿还在眼眶里打转着,但是听了他这话,她不知怎的噗地笑了出来。
他也尴尬、迟疑地牵动嘴角,「所以,你可以不要再哭了吧?」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看着他这副窘迫的神情,心口涌现一股暖热,霎时什么愁怨伤心全都烟消云散了。
「嗯。」刘惜秀吸吸鼻子,用袖子把眼泪擦干净,向他保证道:「往后,我不再动不动就哭了。」
也不会再为此教他不忍、教他难受了。
是啊,她不是本就明白,自己自小追随到大的常君哥哥,就是个面上倔强固执,其实私底下心软得要命的温润男子呀。
枉她口口声声说要报恩,要把家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对他,她又怎能这般呕气、不体贴呢?
「常君哥哥,对不起。」她嗫嚅的开口,「是我想不周全,惹你误会,还让你烦心,以后我不会这样子了。」
刘常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心底又是暖和又是激荡又是歉疚,乱七八糟得像翻倒了五味瓶似的。
思虑不周的明明是他,骂人吼人的也是他,天下间也就只有她这个傻姑娘会对肇祸凶手「赔礼道歉」。
「以后你还是少出门好了。」半晌后,他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啊?」她微张小嘴,一脸茫然。「不出门怎么去卖字画?」
「照做就对了,还顶嘴。」他神情有一丝古怪,负手就要离开。「我饿了,做点吃的给我。」
「吃的?喔。」刘惜秀看似不情不愿,脚下却自动自发地往灶房方向走去。「那我去煮,马上就来……你等我。」
刘常君直到她离开了自己的视线,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像她这样的老实笨蛋,出去肯定轻易就给人,连个骨头渣子都不剩回来。」
果真笨到极致,药石罔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