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正文 51第五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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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红的宫墙两头望不到边际,更兼今儿天阴,虽未再下雪,但是层云森森压下来,徐卷霜本来觉着,整座宫殿的砖瓦都厚重到令人窒息……这会儿却又恍觉砖瓦皆变成了薄薄一片片,连罩在宫殿上头的乌云,也只淡薄一层,在某座华殿上停一会,就耐不住寂寞,轻飘向另外一座同样耀目的华殿了。m4xs.
徐卷霜自觉想远了,便将自己的神思收回来。
高文还在她旁边站着朗声说话:“看梅花?”他没什么好言语:“我还看雪花。”
高文面上傲气,俨然是一副不耐烦,说走就要走的样子,但他心里清楚这趟来是办要事,走不得,所以高文此刻自己也很骑虎难下。
万福似乎看出了些端倪,和善朝高文笑道:“国公爷莫娇莫躁,奴婢再去回禀回禀皇上。”
万福公公音落即动,碎步往御花园赶去。
不一会儿,就见众人拥簇着一顶明黄华盖,自远方遥遥而来。
皇帝倒是来了,但皇帝身旁还相携着皇后,两位父君母君后头,谨步尾随着五皇子。
皇帝先开的口。他刚刚赏罢花,心情还如花期一般好,笑道:“子文,你来啦?”
高文含糊一声,别过头去。
皇帝又探手:“许爱卿,快快起来。”
永平王和郡主这才敢起来,徐卷霜就一直跪着。高文听了皇帝一句就皱眉,恨不得立刻就将徐卷霜拉起来,却又记着来之前萧叔则算到过这种情况,千叮万嘱让高文不要冲动。
高文就左移一步,将自己的身子挪到徐卷霜身前,暗中护住她。
尊卑先后,皇帝说完,皇后方才同众人打招呼,待到她和悦目光投射到高文面上时,不紧不慢关切道:“高公爷近来安康?”
因为皇后脸上是带笑的,高文抬眼一瞧,就瞧见她眼角遮不住的皱纹。高文想到自他记事起,皇后便陪在皇帝身边,将后宫理得井井有条,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皇帝不亲皇后,高文对她却是敬重的。
高文竟低头抱拳,和声回禀道:“回皇上娘娘的话,微臣身子一直身强体壮,不知有多棒。皇后娘娘近来可安康?”
徐卷霜埋头跪在地上,想笑:哪有人在这种场合,还自夸自己“身强体壮,不知有多棒”的?!
可惜她不能笑,连笑意都不能流露出来。
皇后温言细语:“本宫无恙。”
“子文!”听得亲亲热热一声呼喊,竟是皇帝和皇后身后的五皇子段秦山走出来,他快步走近,伸臂拦住高文肩膀,另一只手对着高文胸膛轻砸一拳:“子文,这几天都没有看到你!”
听起来,看起来……段秦山和高文像是挚友兄弟,毫无间隙。
段秦山揽着高文,又同永平王和永平郡主打招呼,言语虽不及招待高文那边亲热,却也平易亲切。
永平王正要和段秦山交谈,高文却猛地扒开段秦山的手——五皇子刚才扣高文肩头,看似随意,实则暗注内力,高文不得不以力相抗,到现在才扒开。
要不然他早就给段秦山甩脸了!
高文扒开段秦山,低低道:“恶心。”
这两字正巧打断了永平王的话,永平王和段秦山面上皆是讪讪的,永平王是犹豫高文究竟在骂哪个,是他永平王还是段秦山?段秦山却是心知肚明,故意做出的惊诧尴尬面相,故意在替永平王抱不平。
皇帝悦颜顿时稍沉,责高文道:“你这又是在做什么?!”皇帝心中明了七分,转头淡淡吩咐皇后和段秦山:“今日赏梅便至此了,皇后和五郎都退下吧。”皇帝瞟皇后一眼,不带感情道:“梓潼,待朕得了空再去看你。”
皇后屈膝道:“谢皇上隆恩。”
段秦山自然也屈膝,随她的母后一起退下离开:“儿臣告退。”
待皇后和段秦山离开,少了两个较为正经的人,一直憋在旁边做恭谨样的永平郡主可就按耐不住了,跳上前去,摇着皇帝的胳膊,撒娇道:“皇上皇上,瑶峦最近可想你啦!”
永平王当即低斥自己女儿:“瑶峦,不得放肆——”
“唉,无妨!”皇帝笑着阻止永平王,他待永平却是亲切长辈。皇帝身形甚高,永平又依偎弓身,皇帝抬手即可抚.摸永平发髻。皇帝摸了摸,笑道:“朕见着这丫头一次一个样,渐长成大丫头了,朕也欢喜。”皇帝以同一语气语调再添半句:“和子文甚是般配。”
除了皇帝,另外三个站着的人皆对瞟了一眼。
高文当即昂首挺胸道:“皇上,臣不娶永平。”
皇帝脸上的笑容不改,语气也是温和的,竟让在场的人一时都摸不透:“朕知道……你把门都给糊了。”
高文便立马想求皇帝收回旨意:“那——”
高文才出口一个字,皇帝就含笑打断他:“但是朕一言九鼎,言出须行,岂能说改就改?倘若普天下的旨意朕都这么宣出又召回,派的兵今日让他们往南,明日又改调去西路;拨下的赈灾粮款,今日给二十万两,明日又反悔收回十万两……”皇帝笑道:“那怎么成!”
高文答不上话,右手背到身后去,给跪着的徐卷霜打手势,问她有没有主意?
徐卷霜想着今天她来了这一趟,本就生死度外了,便抬头欲开口,却听见低沉稳重的男声抢先道:“吾皇息怒。”
抢话的是永平王。
永平王异姓封王,二十年不倒,靠的就是四个字“猾而持重”,若非爱女日日磨他非要他来,永平王可不会进宫淌这趟浑水。皇帝直接道破四人的来意,并且也明摆着回绝了。永平王见几个小辈似乎都没了主意,他只好主持大局,先道“吾皇息怒”,继而重新跪下去,缓缓道:“皇上,遣兵调将,赈灾拨粮,那是家国大计,关乎民情民生。微臣的区区小女,一丁点家常的嫁娶事,岂可和这些国家命脉的大事相提并论?”
永平王匍匐上身,双臂与额头一齐贴地:“微臣惶恐——”
皇帝笑笑,身不倾,臂不抬,站稳不动道:“卿家快请起。”待永平王缩着身子站起来后,皇帝方才又道:“许卿家的话说笑了,朕亦不愿强扭鸳鸯,只是……朕收回成命,实是难办。”
“不对!”高文突然亢声。他刚才就觉得有哪里不对了,却说不上来,这会细细想了片刻:以前他经常抗旨不遵,皇帝经常改圣旨的啊!皇帝不是还写过空缺圣旨让他填的么!这会怎么……笑着一张龙颜,却不露声色将事态说得这般严重?
高文只是察觉到不对,永平王却是心中猛沉,犹如一块石头坠地,撞得生疼,但着落在地上……也终于安稳。
永平王拉拉高文袖角,示意他不必再说话。永平王自己则一屈膝,又再次跪了下去,颤声道:“微臣只有一女,视之如珠如宝。臣不愿见小女将来日日垂泪……臣唯愿辞爵辞官,告老还乡,以谢臣……”永平王犹豫了少顷,伴着声音发出的,似乎还有一丝无奈的叹气:“……挟天子改圣意之罪。”
高文和永平郡主没听出什么异样,徐卷霜却是脑中嗡地一炸。
听见皇帝诚恳圣明又道:“唉,爱卿你劳苦功高,纵算辞爵辞官,朕也不能让你去那些穷乡僻壤里受罪啊!爵不可辞,朕会在京中最繁华的地段选址,挑出土地百亩,为爱卿你选址置宅!”
永平王心中苦笑,脸露感激神色:“谢主隆恩。”
皇帝倾身去扶永平王,哈哈大笑:“爱卿快起来吧!”永平王站起身时,皇帝寻常道:“赐婚的旨意,朕近日寻着法子改了。外头风大,朕许久未见你父女俩,甚是想念,不妨随朕进御书房再详谈一阵子,哈哈!”
永平郡主和高文都有些感动于皇帝的仁厚,高文稍稍颔首,永平则是迫不及待扶住父亲,涩道:“父王,皇上对我们真好。”
永平王心底哭笑不得,面上却不露一丝一毫,他摸摸永平郡主的脑袋,真诚笑道:“是啊……”
只有徐卷霜跪在地上,两边耳畔嗡嗡声响得愈发厉害。
皇帝……设的是个局啊!
倘若高文和永平郡主的婚事成了,永平王一派皆辅于高文。高文和郡主的婚事不成,皇帝借机削藩,永平王养老京中,失了一方重政和兵权,犹如无用之子,永平王再辅不辅佐高文,也无须再计较了。
徐卷霜和萧叔则之前都算过,却终究不是入仕之人,未考虑到这一节……现在看来,她心心念念进宫替高文挡灾的想法,真是多余又可笑!
皇帝这局设的……不知对旁人是不是残酷了些,但对高文,却是全心全意在为高文好。
徐卷霜思及此,情不自禁抬首去打量皇帝,刚巧撞上皇帝的目光也在打量她。徐卷霜赶紧重新收敛了目光。
皇帝注视徐卷霜道:“你也一道进来吧!”皇帝言罢,目光一刻都不多停留,不慢也不紧的移开了。
徐卷霜腿跪得几分麻,第一下没成功站起来,高文眼疾手快扶住徐卷霜,她才得以站稳。徐卷霜站稳后想将自己的胳膊从高文手中抽出来,高文却牢牢握着不放。
她一抬眼,正对上高文的目光,他目光炯炯,分明在说:怕什么?!
徐卷霜心底叹口气:高文心中的皇帝终究只是长辈,父亲。他是不怕皇帝的。
……
四人同进到御书房内,高文的手还拽着徐卷霜的胳膊,皇帝明明瞟见了,却似浑然未见。皇帝先同永平王寒暄数句,又同永平郡主闲聊了一阵子,赏了她不少东西……赏赐着实丰厚,永平郡主愈发觉得皇帝善待她父女,明君千古一遇。
永平王面上也装感动,装糊涂,眼瞧着自己和永平郡主也待得差不多了,便言告辞退去。
皇帝客套挽留几句,命万福送永平王和郡主离开。
这会儿,御书房里本就只有万福公公一人伺候着,万福一走,房内只剩下皇帝、高文和徐卷霜三人。
皇帝抬头望高文,高文抬头望皇帝,四目相对,久久凝视。
徐卷霜心想:皇帝怕是有什么梯己的话要同高文说。
她便起步欲退出御书房。
“你不用走!”
“你不用走!”
皇帝和高文同时出口,语气一样,若不是皇帝的嗓音略沧桑些,还以为是一人说话,响一声回音。
徐卷霜只得站住了,双手合拢放在腹前,默立在一旁。
皇帝盯着高文,出了一声:“嗯。”
高文回道:“嗯。”
皇帝倏然抓了御案上的砚台朝高文砸去:“混账东西!”
高文不躲,但因着皇帝故意砸偏,高文并未伤着,只被朱墨溅了半边袍角,赤红似血。
皇帝上下来回打量高文,见高文面色泰然,皇帝更气,终是忍不住说了出来:“朕都是在为你考虑!”
他这个儿子,就高文这性子,皇帝心知肚明他不是储君的最佳人选……但皇帝却不得不扶持高文。
一则是偏心。二则,二郎和五郎的手段皇帝是看得到的……但纵是天子,闭目后也不能再睁眼,看不到百年后高文会不会得康健。
只能予高文最高位,才能防他人坐在最高位上屠戮高文。
皇帝苦心一片,但又清楚高文这混小子不会明白他的苦心!皇帝情一急,加之今日雪地里站久了,染了寒自己不觉。这会火气和苦闷齐齐上来,禁不住就带痰咳出数声:“咳、咳、咳!”
万福不在,皇帝只得自己掏出龙帕擦擦。
皇帝身边,一个轻浅而带着愧疚的声音响起:“皇上你……注意龙体。”
皇帝心一酸:哼,总算这小子还有孝心。
皇帝侧过目光,瞥着高文就立在皇帝身旁不远处,两只手抬起又放下,似乎是想来照顾皇帝,却又夹杂着明显的不愿意,总之别扭。
皇帝就将目光越过高文,瞥见徐卷霜,心生不悦。皇帝再将自己的目光往更远处望,蟠龙漏窗糊了北疆进贡的特殊布料,风吹不进来,视线从房内往外往,却能将窗外的景象瞧得一清二楚:外头宫人都清扫过积雪了,红墙甬道都看得分明,每一处每一个角落……这天下全是他的。
却不知道是他套牢了天下,还是这座偌大的禁宫套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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