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人臣风骨应犹在】②
“这是应该的。”萧江沅笑容不改,“也请两位相公放心,殿下金口玉言,奴婢也没有汉末权宦那样大的志向。”顿了顿,“若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告退了。”
姚元崇忽然走近萧江沅,低低地说了一句,见萧江沅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他心中顿时有些不是滋味。难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己所言,人家早就注意到了,他本来还想以这句话来回报她昔日绢帕之义,现在看来他还得继续欠着了。
待萧江沅退下,宋璟才道:“她……到底是谁?”
姚元崇道:“你之前不是奇怪,为什么崔澄澜会突然提起天后的近侍么?”
姚元崇和宋璟之所以选择在宰相会食的期间去往东宫,其实并非是为了李隆基,主要是跟那些人坐在一起吃饭,话不投机,实在不痛快。那些人让自己这么不好受,他们也要让他们难受难受,而离开政事堂之后,想着这时辰除了吃饭似乎没别的好做,他们才去往了东宫。
太子是必须要拜谢的,早晚不都一样?
若会食之时,崔湜说的都是国家大事,他们姑且也就忍了,毕竟国事为重,可是他竟然开口便是一个趣闻:“诸位这几日可曾听闻一件事?那萧江沅……也许是位小娘子。”
崔日用和刘幽求因功而拜相,前者是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后者则是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他们二人自然也坐在政事堂中,听崔湜这样说,崔日用笑道:“萧内侍的确男生女相,有这样的传闻,并不奇怪。只是传闻也不过是传闻,哪里值得让崔侍郎开尊口?”
刘幽求原本不过八品县尉,因功才得以飞速升上四品更拜相,尚无资历可言,宰相会食还轮不到他说什么,但他仍以一声不以为然的轻笑,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崔湜也不反驳,只朝姚元崇和宋璟道:“不知姚公和宋公对此事有何看法?”
姚元崇先道:“相比起有的人朝三暮四,萧内侍忠贞不二,更合姚某的口味。至于她是男是女……当真有那么重要吗?崔侍郎莫非忘了,她可是侍奉过天后的,她若是女子,天后会不知道?”
“那时天后已经年老重病,萧内侍又尚幼,天后一时看不出也是有的。”顿了顿,崔湜笑了笑,“就算看出来了,天后宽和,念在萧内侍尽心侍奉的份上,难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还是好的,若天后一直不知,而萧内侍果真是女子,这岂非欺君,大不敬之罪?”
唐律有十个罪名,是不允许八议、赎罪和赦免的:反逆、大逆、叛、降、恶逆、不道、不敬、不孝、不义及内乱,正所谓十恶不赦。
这时,宋璟冷冷地道:“传闻是真也好,是假也罢,不过区区一介宦官,也配拿到政事堂来说?”
崔湜乃是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而宋璟则是检校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不论哪个,崔湜都被宋璟刚好压了一头,即便是追溯到年轻时最得意的金榜题名时,崔湜仍是比宋璟矮了三岁。宋璟一开口,他便没什么好说了。
一直没有开口的萧至忠却道:“若是寻常宦官,的确没必要放到这里来说,只是萧内侍身份特殊,实在敏感……”
不等萧至忠说完,宋璟就站了起来:“一个宦官,再如何特殊也还是一个宦官。下官实在不明白,天后在时,她怎么都要比现在殊宠更盛,那时尚未有人如此中伤她,怎的天后去了,她所有可能会有的威胁都烟消云散,这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传闻反倒都冒出来了?下官肠胃有些不适,先退下更衣。”说完不等众人反应,他便抬步就走。
姚元崇立即跟上:“下官也去更衣。”
两人在政事堂外待了一会儿,都不大想回去,便决定去往东宫拜见太子。便是在走在路上的时候,宋璟曾问过一句:“天后都去了五年了,怎的他们还会提起萧内侍?不是说她去乾陵守陵了么?”
听姚元崇这样反问,回想起政事堂里崔湜和萧至忠的话,宋璟有些惊讶:“她……便是萧江沅?”
姚元崇捋了捋胡须,笑着叹道:“天后退位之前你就在外地任职,直到现在才返京,难怪你没见过萧内侍,而我也外放了几年,长安有很多事,我也还不知道。现在看来,其中不少都跟这萧内侍有关系。”
宋璟道:“她何德何能,居然让两位宰相煞有其事地提起她,还是在政事堂?”
姚元崇眸光一沉:“这还是没有证据的情形下,若是他们有了证据,哪怕是两仪殿也能说的。”
“姚相公这是何意?”
“宋相公以为崔澄澜特意提起,只是觉得这传闻好玩,说说笑笑的么?”
宋璟仍是板着那张脸:“宋某还是那句话,再如何厉害,宦官就是宦官,事情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
姚元崇摇头失笑:“此事现在看来,还只是流言蜚语,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宦官的轶闻,的确算不得大事,可其背后呢?萧至忠和崔澄澜现下已是镇国公主的人,这些传闻之前可是没有的。”
宋璟暗忖了一番:“……看来镇国公主虽与太子联合推翻了韦氏,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好。”
姚元崇点点头:“……咱们还需再多了解一些,看看萧内侍这几年究竟都做过什么,现下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到底亲近到了什么程度,怎的镇国公主攻击太子的哪个左膀右臂不好,偏偏是她?”
“在这之前,有几件事须得立即去做。”
“哦?宋相公也有几件这样急的事?”
“看来姚相公也有。”
“不知你我想做的是否一致,一会儿用过了午膳,你我可要好好聊一聊。”
“恭敬不如从命。”
萧江沅回到丽正殿的时候,李隆基正倚着圈椅假寐。
萧江沅先问了一边的宦官,太子是否用过了午膳,听说没有,她便让宦官下去传午膳过来。宦官刚退下,她便听李隆基道:“我还没说我要吃呢,你又替我做主了。”
见李隆基还闭着眼睛,唇角的笑意已满满溢出,萧江沅淡淡地道:“奴婢也还没吃呢,刚刚只是把午膳传进来,至于用还是不用,依旧是阿郎说了算。阿郎若用,那便说明奴婢做得不错,阿郎若不用,自然会赏给奴婢用,便省得奴婢自己再去做了。”
李隆基立即睁开眼睛:“这点小事你也算计!”说着想起了方才宋璟那一番话,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宋相公真是名不虚传,我见到他,便可以想见当年太宗皇帝面对魏征之时,是个什么情形了。你说祖母当年那般杀伐决断,怎么就拿他没办法?”
萧江沅的语气中隐隐有自豪之意:“天后杀伐决断是真,爱才惜才、知人善用也是真。”
这一点,李隆基承认也叹服,他却不想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便笑道:“宋相公都那么说你了,你夸祖母便也罢了,还连带着宋相公一起夸?”
“宋相公的确是能臣,这与他如何说奴婢,并无关系。”
“你倒公私分明。”
“于公于私,奴婢都是这样认为的。他说过奴婢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能帮到阿郎。现在看来,只要他在宰相之位一日,阿郎的太子之位便可稳固一日,再加上能力超群的姚相公,便是谁都撼动不了阿郎了。”
她本是充耳不闻他人议论,此番这样说,倒有几分为了他什么委屈都肯受的意味。李隆基听着觉得十分舒坦,倒还真觉得饿了。听萧江沅提到了姚元崇,他便顺势把自己的疑问道了出来:“阿沅与姚相公故人相见,感受如何?”
萧江沅闻言怔了一下:“……阿郎怎知,奴婢与姚相公算是故人?”
李隆基这才想起来,当时他和萧江沅只在长生殿见过一面,那一夜萧江沅就站在祖母身边,众目睽睽之下,自然被他看了个清清楚楚,可是萧江沅只记得他的薄唇,自然不认得他,更不会知道那日在长生殿外,他就在人群里。
曾经他们距离那么近,又那么远。
心中情丝百转,李隆基温柔一笑:“当年你递给姚相公绢帕,夸赞他‘人臣风骨’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
萧江沅细细地回想了想……是啊,她当时便觉得有道目光一直跟着自己,她还找了许久,可都没有找到。那时天后要移居上阳宫,上至皇亲贵胄,下至文武百官,都在长生殿外等着送行,她家阿郎自然身在其中。
萧江沅恍然道:“原来如此……姚相公要奴婢相送,不过是为了回报所谓绢帕之义,可惜他没能还上。”
李隆基饶有兴趣地道:“这话怎么说?”
“姚相诉奴婢,东宫不干净……”
“他家才不干净呢!”李隆基立即拉下脸来,吓了摆膳的宫人们一跳,“有奸细就说有奸细,在这长安城里,哪里还没有点眼线?照他这么说,连阿耶的甘露殿都不干净。”
“阿郎莫气,政事堂耳目众多,有些话本就不能说得太直白。”
听了萧江沅的劝,又见几个宫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李隆基顿时心软了,声音也软下来:“也罢,话糙理不糙。你既然说他没能还上,那想必是他看出来,此事你早已知晓了。这样也好,他始终觉得欠你什么,来日若有什么我帮不了你的,你还可以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