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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7

    党苍童的话,虽然没有明确立场,张堂文多少也是猜得到的。

    “合兴发”分招牌,也正是遇到了闹太平军那阵子,岭南木料因为运输问题无法北上,党、贾两家意见不一,这才分了家。

    无论党家还是贾家,多有苦于世道,转孝置田丢了招牌的,也就“三义发”和“玉隆”系仍留守太平街,以图东山再起。而结果很明显,漕运和江阅停摆,反倒让南襄道一跃成为了新的南北通途,“玉隆杰”也成功再现了“合兴发”的盛况。

    站在这一点上,党苍童最后的那句反问,简直就是在暗讽他张堂文大惊怪。

    张堂文低头端起茶盏,默默润了一下嗓子,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堂文在汉口半月,京杭铁路货运之繁复,令人瞠目结舌!朝廷前不久赎回了铁路的所有权,货运局不再优先为外商排车,北货南下自京畿直达汉口,或轮渡出洋,或南下两广,运途之畅,亘古未樱火轮车运力之强,非骡马可比,时日更是快了不止一倍,南襄道之便,早已荡然无存!”张堂文的语速并不快,在座的众人却能从他的抑扬顿挫中听出满满的焦虑。

    党苍童皱了皱眉,品茶不言。

    胡东海的眼琉璃珠似得转了转,在一旁应声道:“起这铁路啊,前些个回总号,还听在那几个往日不起眼的地方,照往常都是入不敷出的分号,如今竟是咸鱼翻了身,到账一看可把我们这些个老人儿给惊住了!”

    座上的几个票号掌柜连忙凑上来问长问短,胡东海显然很享受这种待遇,眯着眼嘀咕道:“郑州,雍正朝那会儿还隶属于开封府的,光绪十三年才升直隶州,去年一汇帐,知道开封分号才是他的几成么?”

    胡东海得意地瞅了瞅好奇的众人,默默地抬手伸出了四个手指头。

    四成!众人都是暗暗吃了一惊,这开封府分号才是郑州的四成?

    张堂文此时心中却是明镜似得,早在汉口时,他托人寻了全国铁道图,郑州这个躺在铁道十字路口的地方,给张堂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到底,胡东海这个四成,即便是实情,也是敲赶在了这档口了。

    一来郑州商贾连年增多,票号生意自然见好;二来开封府连遭大灾,又是水患又是虫灾,当地哪里存得住银子,留住也得被朝廷寻个事由给盘剥了。

    张堂文缓缓地坐下,其实今他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把这个让他无比焦虑的难题抛出来,议一议,共同想想法子,若能找到方法扛过去,自然更好,若是没法子,求变更是迫在眉睫的了。

    运载行的驼队,第一个跃进了张堂文的脑海。那批牲口往日走西口是着实出了力的,但是看现在这情形,无论是成本还是时效,都再无竞争力了。

    众人正在议论纷纷,党苍童默默地合上了茶盖。

    “卢汉铁路(京汉铁路在建时的旧称,1906年全线通车后改为京汉铁路)又不是今年才通的车,若真是会伤筋动骨,那赊旗镇的这些个商家,还能撑到现在?”党苍童的声音不大,苍白的山羊须显得有些发颤,“便是南北路不走南襄道,往西呢?入川呢?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张堂文心中暗暗一阵叹息,但话题引到这儿了,又不能不往下继续,“京汉铁路的甜头,地方官员和朝廷早已尝到了,眼下举国之力正在发展铁道建设,官办川汉铁路就等确定路线了,京张线眼瞅着就通车了,若是我们仍在这守着旧时水陆货运,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在座的商贾,真正了解过铁路运输的,倒真没几个,只是知道用火轮车运货成本降到原本的两三成,即便是绕了远,时日上也要快了许多。而由于信息的闭塞,对于当前举国兴建铁路的信息有点后知后觉了。

    “那依着张老板,是个什么章程?”党苍童捻着须,看向张堂文。

    张堂文尴尬地舔了下嘴唇,既然问到这儿了,全无打算倒有点像推诿了,“堂文以为,再像往日那般倒腾行货,吃商路便捷的老饭,怕不是有些作茧自缚,堂文眼下没有拿定主意,但心中不外两条出路,要么把生意重心挪去铁路沿线,要么求变,放下南北通货的生意,兴业置地转作地方生意……”

    “行商变坐贾,张老板这法子不太高明啊!”党苍童冷笑了一下,打断了张堂文的话。

    张堂文也是顺势闭口不言了,这转变之法岂有家家户户相同的道理,隔行如隔山,张堂文自问并非是商家奇才,也不敢在众商贾面前指点江山。

    赊旗镇七十二街,三十六胡同,大大商户近千家,家家情形又各不相同,面对同一个难题,又岂能以一应对。

    胡东海此刻饶有兴致地扫视着在座众饶阴晴脸色,捏着葵花籽得意地磕剥着。

    张堂文瞥了胡东海一眼,心中有话,却在犹豫要不要。

    汉口洋人开办的银行,张堂文虽然没进去过,但听人介绍过,这可以算是票行的头等大敌了。但对于票号,张堂文一向没什么研究,又本着老太爷“言多必失”的训斥,思量了一下,还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宴席上的菜渐渐凉了,虽然屋里的暖炉把整个雅阁都哄得燥热,可座上众人却是各怀心事,心境更是像掉了冰窖似得哇凉哇凉的。

    党苍童虽然无言以对张堂文所的现实情况,却仍旧对心中那份固执抱有一丝侥幸。

    即便是席终人散,他都没有给张堂文一丝好脸色,就像这个对赊旗镇,乃至对整个唐白河流域下达的死缓通知,是他张堂文造成的一样。

    张堂文与胡东海站在福建饭庄的门前,送走一波又一波默默无言的同乡友商,凉风穿巷而过,吹得胡东海不由一缩脖子。

    “思源兄今日可算是露了脸了,做了这个敲铃人!”胡东海刚好站在灯笼的侧前方,让张堂文也看不出他现在脸上的表情,不过从他这话儿里也能听出来,那淡淡的嘲弄之意,“你可真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啊!”

    张堂文默默地看着东奔西走的马车渐渐消失在街尾,长舒了一口气,“胡老板这是哪里话,堂文不过也是想集思广益,看看有什么法子可以重兴商路!”

    胡东海笑了笑,提了一把腰带,“时候不早啦!思源兄差旅劳顿,这一回来就忧心慈大事,东海也不请思源兄去谈风月了,明儿见?!”

    胡东海转身便摇着辫子走向一旁的马车,张堂文还是忍不装道:“胡老板,此去汉口,各大票号风声鹤唳,听闻朝廷新办的银行已经在浦东口岸成立了,洋饶银行也陆续着手在中原插旗了。这日后,大手笔的买卖可得留个心儿了!”

    胡东海呆立了一下,回头拱了拱手,便上了马车。

    张堂文望着胡东海的马车渐渐远去,抬头望了望黑漆马虎的,这都春末了,咋个还这么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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