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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分卷阅读404

    雨如绸,一点一滴柔润。

    细而绵密的雨丝打在画兰的白发上,从纤薄青年背脊的白衣滑落下去,堪堪浸湿了他的后背。

    他紧紧抓着城墙,看着北周皇帝从玄金大纛旁站起来。

    他的眼睛紧紧缩起,似是被什么扎痛了,惊而痛的眯了一下。

    这个时候松油明灯已经升了起来,十人抱的粗大木柱上燃着明艳的火焰,明亮的似乎压过了天际衰败的夕阳。

    画兰是当世名将,他非常清楚战争的转折点,他很明白,襄阳已经到了一触即溃的地步。

    襄阳一战,沉络根本不需要御驾亲临,可是,他来了。

    周皇在这个时候抵达襄阳,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几个残兵围在画兰周围,脸上带着泪,他们和他一样无力的遥遥站在南坝城楼上,看着今日的襄阳败落。他们惊恐到了极点,或许,今天的襄阳就是明天的南坝。

    “北周皇帝陛下这个时候来襄阳督战,是要干什么?”背后传来少年微带颤抖的询问声。

    画兰没有回头,几个小兵们倒是诚惶诚恐的跪下,“淮王殿下。”

    “孟将军,沉络要干什么?”死亡近在咫尺,南楚淮王一身细蓝金贵的锦袍,于凄凉的小雨中轻声而绝望的问。

    画兰冷笑了一声,苍白手指捂住脸庞,似乎是在哭,可是当他从手掌中抬起脸庞的时候,却是一片平静到近乎于淡漠的脸。

    “淮王殿下,”白发青年轻轻的说,“再多看一眼南坝和汴梁吧,二十天……不,十天之后,它们便都会成为北周的领土了。”

    淮王背脊狠狠抽搐了一下,咬着嘴看向不远的襄阳,北周的皇帝陛下的红衣在一片漆黑的北周军里烈烈张扬,立足处春风吹满襟袖,殷红的颜色在他足下铺展,金色的龙纹和海水江牙从足底蜿蜒而上,一片夺人心魄的金红交织,让人打骨头缝里心惊胆战。

    “沉络亲自来督战,不是为了攻打襄阳,而是为了吓死你们,”画兰轻轻笑道,“看着吧,淮王殿下。”

    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一座城池破了,如果破的凄惨,破的鲜血淋漓,那么给其他城池造成的压力和恐慌,就不言而喻。

    战争打到这个地步,已经不需要采用外交手段了,最简单最粗暴的手段就是最有效的。

    皇帝陛下,显然是打算屠城。

    远处的沉络不知道做了一个什么手势,顿时马蹄如雷,四野倾动。

    从南坝城上俯瞰,数条刀锋马蹄组成的巨龙带着滚滚的烟尘冲出北周军营,以着碾碎一切的气势,直扑向摇摇欲坠的襄阳城头。

    短短几个时辰,在淮王的神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襄阳已经像是一块刀锋下的豆腐,被劈的七零八落。

    ……

    画兰闭上了眼睛,额头抵着冰冷石砖,他弓着背脊,仿佛战败的孤鹤一样单薄,背脊的骨骼在薄薄白衣下凸起扎人的弧度。

    攻城之后,就是驱民。

    手无寸铁的平民,在北周军的驱赶下背着土袋,扛着云梯,推着撞车,步履蹒跚茫然排队走出来。他们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面黄肌瘦,扶老携幼,头顶是倾泻而下的箭雨、木石和金汁,背后是明晃晃的钢刀和弓箭。

    后退是死路,前进也只能多活一秒,只要谁的脚下多停一秒就会被推倒踩踏,躺在无数踩踏而过的脚掌下。

    无论怎样都是死,区别只在于,死在北周军手里,还是自己的同胞脚下。

    母哭其子,妻哭其夫。

    头顶上,曾经的亲人和朋友,在箭雨中被戳穿刺伤,一排一排的倾倒下去,鲜血和尸骨层层堆积,垒在襄阳的黄沙上。

    一片哭声和血泪中,美艳绝伦的北周皇帝面无表情站在后锋处,下达命令的声音从头到尾,听不出任何波动:

    下一个。

    下一个。

    下一个。

    每一声命令都扬起一波撕心裂肺的哭号,夹杂在北周军卒们的叱喝声中渐渐远去,又在城下转为临死前的惨叫。那惨叫犹如一支支利剑,把画兰戳的千疮百孔,不成形状。

    淮王站在画兰身边,脸上血色尽褪,惨白到了透明的地步,哪怕身边熊熊燃烧的松油火把也不能制止住他的颤抖。

    很久很久以后,在这一战中幸存下来的南楚士兵还是会在午夜时分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没有景象、没有人影,只有一个平静冰冷到了极点的声音:

    “下一个。”

    ……

    画兰隔着血河,隔着层层兵马费力向前看去,看着北周军中那抹艳红的影子,他紧紧抓着手中的银枪,抓的青筋暴起,几乎要崩碎。

    手中的银枪利齿森森,是陪伴了他一生的武器。

    遥想当年他在海疆,帐前旗,腰后印,桃花马,衣柳叶,惊穿胡阵。

    南楚孟天兰,一枪在手,未尝败绩。

    可如今,他保护不了自己的家国,护不住自己的家乡。

    当年南楚襄阳平静丰饶,是汴梁外的副都,满街是言笑晏晏的斗茶少女,她们白皙容颜上描绘着精致的桃花妆,在乌黑的瓦檐下和情人们执手画眉,安宁温柔的似乎要融入襄阳的细雨中。

    当年的襄阳,春风十里,荠麦青青,林间暖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一座诗酒年华风景如画的城池,如今被战火烧成败落的灰烬,被血洗的荒凉。

    多年繁华,不过落得城死人亡。

    画兰猛地吐出一口血,向后仰到,重重摔在了南坝的城楼上,一头白色长发披散,流泉一样散在背后。

    ******

    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城头不知道是谁吹起了埙,仿佛是一支天际遥遥吟诵的凄冷乐曲子,让人从心底陡升绝望。

    “将军,将军……”有人用湿润的布子轻轻擦着他的嘴唇,生生焦灼呼唤。

    寒冷的军帐里,一盏青色孤灯,小小火苗俯卧在青铜油灯上,弱弱的跳跃着,似乎一不小心就要熄灭。

    画兰动了动唇,一旁服侍的小兵俯下身侧耳听去,只能听到两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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