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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好孕宫女

    (1)

    我怀孕了,但昌平皇帝并不高兴,即使他膝下无子。昌平皇帝二十有六,正是发情播种的大好年纪。岂料这位爷发完情播完种,愣是没有一个美人开花结果。宫中朝堂早有皇帝不育的谣言传出,虽然被暗中镇压,仍被无孔不入地秘密散布。

    所以我的怀孕,适时粉碎了这个有碍昌平皇帝声名的谣言。

    但,仅此而已。

    因为自打我有孕起,山西干旱,浙江洪涝,东北虫害,黄河决堤,山石塌方,各种天灾人祸接踵而来。钦天监说我腹中胎儿乃灾星转世,我都不好意思不承认。

    我原是小小宫女一枚,平日负责御书房的清洁工作,在别人眼中算是肥差一个。整日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晃,指不定哪天入了龙眼,自此鲤鱼跃龙门成为人上人。许多御前伺候的宫女都打着这样的主意。

    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稍有姿色的略一打扮,趁昌平皇帝心情好抛个媚眼,便水到渠成获得封号,自此跻身主子行列,不必再做奴才。

    我是个例外。我在此岗位上工作了一年零八个月又五天,除了混了个脸熟,没有寻得任何机会麻雀变凤凰。所以对于睡了昌平皇帝这件事,我自己也是十分惊讶。

    我一直强调那天是个巧合。月明星稀的晚上,我在御花园偶遇喝得微醺的昌平皇帝。因为有了“晚上”、“微醺”这两个关键词的蒙蔽,昌平皇帝从我玲珑有致的身段武断地认为我是美女一枚,继而以酒后乱性为这段相逢画下了完美的句号。

    但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处心积虑的攀龙附凤。尤其是,昌平皇帝被我睡了之后,并没有循例册封我。甚至连问了一句“今夜之事可记录在档”的梁公公,都被罚俸三月。

    我仍旧做回御书房的小宫女,多少人笑话我偷鸡不成蚀把米。

    只是我家祖上坟头的青烟冒得太猛,一次承宠我便怀了孕。

    昌平皇帝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勉强封我为闲答应。在如何处置我腹中胎儿的讨论会上,贞嫔娘娘如是说:“闲答应倒是运气好,御花园那么大,偏叫你遇上了皇上,还是大晚上的。不知若是搁在了白日里,闲答应可有这样好的运气?”

    那贞嫔娘娘一口一个闲答应,却是刺耳得很。她拐弯抹角地讽刺我的容貌,惹得一干美人妃嫔掩嘴偷笑。好在我心胸豁达,重视气质胜过相貌,故此云淡风轻,端端正正坐得跟碉堡似的。

    因为我知道上头的人不发话,底下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我肚子里的娃就算是个扫把星,那也是镀了金的扫把。“闲答应肚子里的孩子留不得。”贞嫔进言,“皇上,孩子尚未出世天下已经招致大祸,大不吉啊。”

    “是啊皇上,一切以国家社稷为重,孩子以后各位姐姐妹妹都会有的。”

    昌平皇帝一派波澜不惊,在高高的王座上越发显得高深莫测。

    “朕有些乏了,这件事稍后再议。”良久,听取了各位妃嫔的意见,昌平皇帝漫不经心地宣布,“朕自有主张。”

    我为自己捏了把汗,担心他有更阴的招儿。

    事实证明,女人的直觉真的特别准。

    虎毒不食子这话压根不能用在昌平皇帝身上,因为他是条龙。

    梁公公来宣旨,昌平皇帝的大意是钦天监掐指一算,我腹中胎儿不是一般的灾星,乃祸国殃民动摇国本的孽障,万万留不得。所以,昌平皇帝虽慈悲却不得不赐我“千足刑”,唯有如此,那孽障方可气数尽去。

    梁公公安慰我:“撑过这一关,姑娘以后有的是荣华富贵。”

    他倒是高估我了。试问自前朝以来,有哪个女子挨过千足刑还活得下来的?

    我记得钦天监有一次奏禀翠玉阁的妙歌娘子命犯太岁,冲了宫里的几位老太妃。我清楚记得,昌平皇帝看了折子后龙颜大悦。他笑道:“这几个老匹夫又不知受了哪位的点拨,尽整出些幺蛾子。”继而问,“闲人,你信这个吗?”

    我的回答无懈可击:“信则有,不信则无,皇上心中自有圣断。”

    昌平皇帝对我这个回答很满意。我知他从来不信鬼神之说,有时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后宫的美人胡闹去。

    而今矛头指向我,想来我和我的孩子都是无足轻重的,他觉得没有保下来的必要。

    (2)

    关于千足刑,有个颇为血腥的传说。

    据说前朝有位失宠的娘娘,寂寞难耐与侍卫珠胎暗结。事情败露后,苏皇后有心整顿后宫风气,命人将那位娘娘缚在地上,再令五百宫女和五百太监踩踏而过,生生将那四个月的胎儿踩了出来。宫人们将这刑罚称为千足刑。

    这道鲜血淋漓的圣旨把我吓病了,间接证明了我其实还是个弱女子。我发烧昏迷,并矫情地做了个梦。

    我梦到剑眉星目的白衣少年一路策马驰骋,而我在路的尽头绝望等待,等待少年永远无法兑现的诺言。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定护你周全;他说,万里江山不及你展颜一笑。

    我又梦到那位受千足刑的娘娘,她在血泊中摸索着已经成形的婴儿,厉声诅咒:“皇后,皇后一定会有报应的。”血顺着她的指尖低落,血肉模糊的婴儿一直送到我眼皮子底下。

    我迷迷糊糊惊醒,那白衣少年在我眼前恍恍惚惚,嘴角有柔软的弧度,端得是春风和煦。我却是不大喜欢这样的温情桥段,果断一巴掌拍了上去。病中的我掌心滚烫,只感觉触手的肌肤分外冰凉,叫我舒坦地拍完一巴掌还想再来一巴掌。

    却不知谁上来狠狠推了我一把,我哐当一声撞在床墩子上,一下没挨住,重新陷入昏迷中。

    到底是哪个王八蛋这么不怜香惜玉?我铁定是要报仇的。

    虽然我人丑又卑微,“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形容的便是我这种人。然而蚂蚁的力量却也不容小觑。

    兵部尚书李大人遭昌平皇帝严厉训斥,退出御书房与我在廊下撞了个满怀。宫女是现成的出气筒,他一脚踹断我的肋骨,让我在床上躺了十来天。后来有一次,李尚书觐见昌平皇帝,因朝靴底沾满狗屎遭君王厌弃,自此官运一落千丈。

    延禧宫偏殿陆贵人,亲手炖的甜汤送到御书房外不得召见。我奉命回话,她迁怒于我,赖我洒了甜汤,赏我掌嘴。后来又有一次,她奉召侍寝,虚恭不停——俗称放屁不断。御前失仪,路贵人被贬为小才人一枚。

    我以为自己做的这些勾当神不知鬼不觉,然而有一天竟叫人发现了。

    那天我刚刚修改了禁卫军的值班表,回到御书房收拾一地的纸屑时,埋首奏折中的昌平皇帝忽然漫不经心地问:“前儿惠妃吐了你一脸唾沫怎不见你发招?”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震得我外焦里嫩。我倒是忘了,这皇城的主人,昌平皇帝,他有数不清的眼神注视着这片大地,我的小伎俩哪能逃过二郎神的天眼?当下我偷觑皇帝的脸色,不见端倪,老老实实地答:“惠妃娘娘得皇上宠幸,艳压后宫。皇上心尖上的人就算御前摔个四脚朝天,皇上看着也是喜欢的。奴婢又怎能撼动惠妃娘娘的地位?”

    昌平皇帝挑了眉,踱步至我跟前:“这么说,李尚书、林太傅、孙贵嫔、曹公公、高少卿、陆贵人、知婕妤那些人,你都看出朕所不喜?”

    我琢磨着离死期不远,哪敢再分辨,只顾伏地磕头。

    私底下我却不得不夸一夸自己,御前伺候这么久我早成了人精,擅于揣摩皇帝的喜好。我想就连那些和昌平皇帝睡过好几觉的妃嫔都不及我明白圣意。

    所以那些欺侮我的人,若是昌平皇帝不怎么待见或是压根不在乎,我便发招,这也是我屡屡成功的秘诀。

    昌平皇帝又道:“你很聪明。”我没有被夸奖的喜悦,素来君王不喜聪明人,尤其是妄图揣测圣意的聪明人。我很想磕出一头鲜血以示悔悟之心,无奈皮糙肉厚,狠磕了几下也没见血。

    倒是昌平皇帝按住我的肩膀,话锋一转:“只是惠妃近来越发任性了,很是不让人省心。”他长叹一声,也不喊我起来,就自顾自地出去了。直到皇帝的脚步声远得听不见了,我伏在地上也半天没敢动弹。琢磨着皇帝爷的话,我怎么都觉得有种不要脸的暗示。

    于是惠妃娘娘奉茶时不小心烫伤了昌平皇帝,虽未降位分,但到底从此被冷落了。

    这算是我和昌平皇帝的第一次合作。

    他时常无限忧伤地在我面前感叹:“某某某着实顽固,虽一片忠心,到底让朕心里不痛快。”他的虚伪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说人话,昌平皇帝的意思是:整整那些老头,别弄死了。我为自己听出了他话中的暗示而羞愧。

    我的聪明伶俐让昌平皇帝觉得我十分好使,他频繁与我合作,渐渐生出些许默契。他常夸我:“闲人不愧朕的心腹。”

    (3)

    我在梦中回顾了我和昌平皇帝的友谊。

    正是这些点点滴滴,让我对昌平皇帝抱了一丝期盼。但是他没有给我希望,他赐我千足刑,践踏自尊的千足刑!

    气血攻心,我竟气醒了。伺候汤药的医女喜不自胜,絮絮叨叨地说皇帝纡尊降贵来看过我一回,我却给了人家一个大嘴巴子。

    他大约是来看我死了没有。

    当下有人将我醒来的消息报了上去。那贞嫔头一个来看我,端的是不安好心:“闲答应倒是要把身子养好,不然千足刑时指不定随肚子里的孽障一同去了。”

    我就着医女的手喝了汤药,不由得将手掌护在肚皮上。母爱,我暂时是没有的,我只是怜惜这个小生命,虽贵为皇子,却不得不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从小我就知道,无情最是帝王家。

    “孩子。”我低声挑拨离间,“杀死你的是你的父皇,做了鬼也不要放过他。”

    这天晚上,我腹中绞痛,不多时,下身浸透鲜血,竟是流产了。

    昌平皇帝震怒,下令彻查后宫。大约是他觉得他的孩子,就算死,也不能以这种方式。

    早前的医女早被关进暴室,新来的丁医女安慰我:“小主不要难过,皇上一定会还您一个公道的。”

    我难过个屁啊。这孩子早晚保不住,这样没了比受千足刑不知要好多少倍。

    后宫人人自危,凡与我接触者皆被拘了去受审,一时鸡犬不宁。

    我已经能下床,丁医女将我照顾得很好,时常提醒说:“小主万万不可吹风受凉,此时落下病根,会影响以后生育的。”我倒是觉得落下病根反而好,能省去多少麻烦。

    只是不知为何,日日梦到那白衣少年,眼角眉梢是说不尽的细腻温柔。拭汗喂水、掖被顺发,抑或是长久凝视,梦到的竟都是他的好。有时梦境与现实分不清楚,只觉醒来手有余温,仿佛被他握在掌心过。

    我疑心是自己梦魇了。在我看来,不管这梦多美好,就算是个春梦,摊上了白衣少年也就是个噩梦。

    丁医女察言观色:“小主近来脸色不大好。”

    我便告诉她:“频繁梦到一只大尾巴狼,想来是梦魇了。”

    可就巧了,不多时,贞嫔娘娘的园子中出土一只扎满尖针的木偶,上面刻着鄙人的生辰八字。接着贞嫔娘娘的贴身宫女供出受指使在我的药罐子中偷加了堕胎药。证据确凿,贞嫔娘娘床底下的柜子中藏了不少堕胎药物,闻着气味只觉年代久远,想来宫中一直无人有孕,这些东西便长期无用武之地。

    罪魁祸首揪出来以后,昌平皇帝第一次驾临我的小屋。

    他问:“你想如何处置贞嫔?”我受宠若惊,没想到这件事还有我说话的余地。

    昌平皇帝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愧疚和自责。我觉得他大可不必这样,大家不过睡了一觉,感情也没好到哪里去。当然了,我也不是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真把自己当回事的人,我很贤良淑德地说:“但凭皇上做主。”

    他许是昏了头,翌日下旨:贞氏谋害皇室子嗣,其心可诛,贬为庶人,赐三尺白绫。昌平皇帝忘了,贞氏不足为惧,可她有个手握重兵的哥哥,跺一跺脚恐怕朝堂就会不得安宁。

    果然,消息传出后,贞将军不负众望,无调令,却领五万将士驻营城外,一时人心惶惶,直说贞将军要反了。

    皇城内外笼罩着紧张的气氛。唯一有闲情逸致逛花园的除了我也没有别人了。

    我跟丁医女说:“若是被攻陷了,这园子里的繁花似锦皆是空了。”

    丁医女唯唯诺诺不敢接话。

    我笑了笑,转身的时候一支黑羽箭破空而来。尖叫声中,箭镞没入我的腹中,鲜血淋漓。

    刺客遁逃,竟是十分熟悉宫中地形。我忽然意识到,原来这么久以来,不断出现的刺客一直要杀的是我,而不是昌平皇帝。

    (4)

    从我入宫起,便断断续续有刺客出现。

    夜行衣,黑羽箭,是这些刺客的标志。

    我在昌平皇帝身边听到梁公公说得最多的话是,“保护皇上,有刺客。”

    是人都会以为刺客想干掉的是昌平皇帝吧?

    谁知竟不是这样,我才是他们的目标。

    我记得有一回遇上刺客,我发扬舍已为人的精神,替昌平皇帝挨了一箭。伤在肩膀,无性命之忧,然而恍惚间我仿佛听到身后的昌平皇帝急切地唤了一声“阿闲”。

    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现在想来那声“阿闲”的的确确出自他口。

    原来我一直隐瞒着的,以为没有人知道的身份,早就曝光了。

    我是前朝的嫡长公主。

    发明千足刑的苏皇后便是我额娘。我曾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是王朝最尊贵的公主。直至威远将军陡然发难,十万精兵包围皇城,逼宫造反。

    昌平皇帝,慕容简,他是威远将军最得意的儿子。在这之前,他是陪伴我整个童年的青梅竹马。在我眼中,天潢贵胄比不上慕容简的一根手指头。我及笄那年的盛宴上,父皇赐婚我与慕容简。他一袭白衣,单膝跪地,朗声谢恩。

    我看到他的眸子,闪烁着发自内心的喜悦。我想我终于可以兑现小时候的诺言:简哥哥,我们永远在一起。

    彼时威远将军功高盖主,我那皇帝爹企图以这种方式笼络羽翼渐丰的威远将军。

    我一直觉得世界上再找不到一个像我这么豁达的公主了。我的皇帝爹花心好色又奢靡,寻欢作乐不理朝政,如果有一天他被人端了老窝我一点都不会奇怪。但我没想到这个人是慕容简和他爹,虽然我抱着理解的态度。

    我理解王朝的兴盛衰亡,我理解百姓的民心所向,我理解兵变民怨皆非一朝一夕。我只是不理解,这场戏何时开始出演。是否甜言蜜语尽是虚情假意,是否山盟海誓皆是镜花水月?

    “不,不是的。”他牵着我的手话说得斩钉截铁,“阿闲,我待你最是真心。”

    慕容简安排侍卫护送我出宫南下。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定护你周全;他说,万里江山不及你展颜一笑;他说,阿闲,等我。

    我满心欢喜地等待,结果等来斩草除根的追兵。

    他们说:“阿闲公主,少主不会来了,前朝余孽留不得。”

    虽然我不是什么好鸟,但皇家傲骨铁铮铮。我纵身跃下万丈悬崖,宁死不做俘虏。

    我YY着“前朝嫡长公主巾帼英雄粉身碎骨宁死不屈”的佳话流传千古。却没想到,我没摔死,父皇仅存的几个旧日部下将我救了下来。

    这几个老头子着实不识好歹。

    我虽活了下来,一张脸却磕得不堪入目。

    这群老头首先肯定了我的气质,然后替我改头换面。我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女子。

    我想以平凡的身份过平凡的生活。

    可惜热血忠臣们不允许我有这样苟且偷生的想法。他们以将我打造成复仇公主为己任。

    他们怀疑我对慕容简尚有留恋,殊不知在我拖着遍体鳞伤的身躯大难不死之际,早已将慕容简驱逐出我的世界。我亦不愿恨他怨他,只求从此两不相干。

    可惜皇室子女向来身不由己。

    在他们的安排下,我入宫成了一名光荣的劳动宫女。

    昌平皇帝大好年华,后宫佳丽无数却子嗣凋零,自然不是他不够努力。

    我乃御书房的清洁宫女,自是不能辜负这样的好职位。昌平皇帝每日用的贡墨已不单单是墨,我在其中加了一点香料。昌平皇帝勤于政事,大半时间滞留在御书房,那香料早已渗透他的七筋八脉。他的妃子若能有孕,那铁定是红杏出墙了。

    昔年额娘便是将这东西用在父皇身上,后宫三十六院,除却额娘无人诞育皇嗣。

    现在我可替额娘懊悔了,父皇要是多生几个儿子,哪轮得到我一个公主冲锋陷阵?

    只有额娘有解药。

    额娘把香料和解药交给我的时候说:“孩子,将来你会用到。”

    我以为我永远用不到,但是世事难料。

    就像我料不到我和慕容简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我这样告诉热血忠臣们:“慕容简一生将无儿无女,你们只要熬死了他,复国指日可待。”但老头们觉得此计不行,因为先熬死的可能是他们。

    他们的意思是,伺机睡几次昌平皇帝,生个流着我皇室血脉的孩子继承昌平皇帝的皇位,好歹也算迂回复国了。

    虽然老头们背着我商议孩子出世后先弄死慕容简,再掌幼帝之类的阴谋诡计,但好歹我们终于统一了战略。

    (5)

    我想生一个孩子,一个我和慕容简的孩子。

    年少的时候,慕容简说:“女孩叫闲情,男孩叫闲意。”

    我有不同的想法:“女孩叫简洁,男孩叫简单。”

    为此我们还争论不休,通过喝酒和比武一决胜负。

    我幻想那个孩子的相貌。雪白的面孔,有慕容简深邃的眼睛和英挺的鼻子,有我细长的眉毛和樱桃般的嘴唇。

    如今,我不知道怀着另一重心思,处心积虑和慕容简生一个孩子,上天会不会允许这个孩子如天使般可爱?

    但是,我没有选择,我必须怀上慕容简的孩子。

    而我能成功睡到昌平皇帝也着实不容易。

    因为宫女太监私下管昌平皇帝叫痴情种。

    刚入宫那会儿,我听到传言,说他对前朝的阿闲公主情深不寿,时常凝望公主的画像以解相思之苦,搜罗的美人皆与公主有几分相像,就连公主的寝宫都维持着昔日的模样,半分不曾移动。

    我怀疑这是昌平皇帝自己放出话来美化自己的。别的不说,单寝宫维持原来的模样我便知道是谎言,我就不信我用了半夜的恭桶还在那儿杵着。

    我也不曾觉得这宫里的娘娘们与我有半分相似。当时我还沾沾自喜,觉得有机可乘。我穿了旧日与他溜出宫的衣裳,梳了他发明的闲花鬓,花枝招展地一天打他眼前晃了八次他都没正眼瞧过我。

    就算我换了张脸,可我这身段和气质,难道不令他觉得熟悉吗?

    我想,定是慕容简早将阿闲公主抛到九霄云外了。

    尤其自打形成合作关系之后,慕容间时不时还跟我讲点掏心窝子的话。每当他在屋顶借着酒意给我讲从前有个将军之子爱上公主的故事时,我真的很想一脚把他踹下去。

    我忍着。

    我的忍辱负重终于得到了回报,却没想到不管这个孩子是天使还是恶魔,我都没有机会生下来。

    我的孩子死了,我也快死了。

    “阿闲阿闲。”昌平皇帝在我耳边不知死活地叫唤。

    我没有办法睁开双眼。御医说箭上有毒,毒已蔓延至心脉,回天乏术。我以为赔上我的孩子再无其他,原来我还有一条命。

    昌平皇帝发飙:“她若是有半点差池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真感人,我差点以为自己是皇帝的宠妃。

    我想我若是死了,一定会和我已经变成鬼的孩子携手,天天夜里唱歌,吓死慕容简。

    又听到有人用语重心长、苦口婆心的语气说:“皇上,您平日里太惯着她了,不然何以酿成今日之大祸?”

    这货说的是我?开玩笑吧。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当日皇上念及旧情纵虎归山,今日万不可再姑息养奸。贞将军言明只要交出闲答应便即日退兵。将军实际对皇上忠心耿耿,只是幼妹枉死,皇上遭妖女蒙蔽,他一时激愤才犯下这滔天大罪,还望皇上明察。”

    我急切地想要听取更多,然而房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中。

    我虚了,慕容简该不会考虑把我交出去吧?细细想来,以他那种人品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已负了她一回,绝不会有第二回。”

    良久,我听到这句叹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话中的无奈和执着酸了我的眼,有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皇上,小主哭了。”丁医女的声音。

    指腹温柔地拭去了泪水,他的气息拂面:“阿闲,你听到我的话了是不是?当年你在江南等不到我是不是很绝望?我没有出卖你,我是被父亲的侍卫围困,脱身不得。等我赶到的时候,只看到悬崖边上你的一只绣花鞋……

    “我以为你死了,想着和你同生共死。可这个时候父皇在我面前自刎身亡,他说他拦不住我,他只希望我念着国不可一日无君。

    “阿闲,这些年,我背负了那么多,没有一天是开心的……”

    我只感觉胸口一热,口中腥甜,昏迷中咳出血来。

    那么那么疼!

    丁医女哭道:“皇上皇上,您别说了,小主会疼死的。”

    那些臣子们也说:“皇上,改朝换代难免血流成河,皇上没有错。”

    慕容简的话语陡然凌厉。

    “我知道你们背地里派人暗杀她,所以我将她放在御前,指望她在我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却不想你们好大的胆子,不仅连我的孩子算计上了,竟当着我的面也敢动她。”

    “老臣忠君为国,万死不辞。皇上心慈,千足刑不过是权宜之计,只为了堵老臣们的嘴。可这孩子无论如何不能生下来,他会变成一个危及皇位的筹码。皇上若要怪罪,老臣无话可说,老臣也确实想除掉这个孩子,却不想有人先动了手。”

    (6)

    我的心忽然一紧,生生撕裂开来。

    我想,这些残忍的真相暴露出来,我和慕容简,就再也没有任何可能了。

    “皇上难道没有怀疑过吗?皇宫上下皆以为闲答应不日将处千足刑,在她们眼中那可是一尸两命的好戏,有谁会蠢到在这个时候给她一碗堕胎药?”

    是,是我嫁祸贞嫔,我是杀死亲生儿的凶手,可我没有其他办法。

    “她自堕胎儿,嫁祸贞嫔,逼迫贞将军造反,一步一步皆是处心积虑。”

    是,借刀杀人,上上计。

    “她有什么错呢?她亲眼见过千足刑下惨死的孕妇,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所以只能出此下策。归根究底是我的错,她再也不信我能护她周全。”

    “皇上……”

    “纵使贞将军打进来,我也绝对不会把阿闲交出去。”

    “皇上三思。”

    慕容简厉喝:“你们给朕记好了,她活我活,她死我死。”

    “皇上,御医说过此毒无药可解。”

    “是吗?”慕容简话音刚落,我便听到闷哼声。从现场混乱的尖叫声判断,竟是慕容简拿起染毒的箭镞划破了自己的手臂。

    我以为,我的计划万无一失。

    贞将军大军临城,我伺机出宫。到时慕容简交不出人,贞将军恼羞成怒,便会下令攻城。不管结局如何,两军交战,皆是大伤元气。我们便有机可乘。

    只是,我算错了一点。

    慕容简,从来就没有想要把我交出去。

    恍惚间,昔日的山盟海誓涌上心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扑通扑通的跪地声此起彼伏,一人痛哭流涕:“老臣不敢蒙蔽皇上,为了以绝后患,此毒确实无药可救。”

    此时此刻我能想到的竟只是想戳着慕容简的太阳穴好好骂一声——傻瓜。

    这下可好,威逼不成,反倒赔上自己的性命。我若是能跳起来,一定给他一个大嘴巴子。

    床陷下去,是他在我身边躺下,执我之手:“既无解药,那么便把朕和阿闲过世的消息传出去吧。”

    他十分淡定,可我一点也不淡定。就这样?就这样死了?

    我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公主,如此重要的身份,不能轻易死的。

    (7)

    我们确实没死。

    慕容简的忠臣们一心一意要置我于死地,他其实早已派人将那刺客绞杀,暗中换上自己的死士,在御花园中演了一出刺杀闲答应的戏。

    此时正值国丧,南下的马车通身缟素,一路摇摇晃晃。

    慕容简在车里对我笑:“阿闲公主已死,再无人逼你复国。而这世上,也再无昌平皇帝。”

    我看车外阳光明媚,落英缤纷,都不及他的笑容灿烂。

    他果真是做到了,万里江山不及阿闲展颜一笑。

    偶尔我们会有这样的对话。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身份的?”

    “你跳崖未死,是我首先发现的。于是我通知你父皇的旧部下赶来救你,之后你的身边一直都有我的暗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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