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话音落下,叶钦忽然抬胳膊去追程非池将要收回去的手。
抓住后却开始不知所措,他手小,堪堪能将程非池的握拳的手包住一半,即便这样他仍然不愿意松开。
他呼吸短而快,似是把刚才那番话听明白了,又好像没能完全参透,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先拽住说话的人,让他再等一等自己。
叶钦没用什么力气,被他拽住的人只消动动手腕便能挣开。然而程非池没有这么做,他静静地站在那儿,任由叶钦拉着,用令人安心的温度和平稳的脉搏抚平每一个躁动不安的因子。
待到反复确认之后,将刚才的话嚼碎消化渗入大脑皮层,叶钦下意识地松开手往后缩,谁知竟先一步被程非池反握住。
他轻易地将叶钦整个手捏住,问:“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叶钦心如擂鼓,坐着不是,站起来也不是,咬了咬嘴唇,摇了下头,倔强道:“没有。”
眼角泛红,仿佛受了谁的欺负。
程非池也不急在这一刻,松开手前用大拇指指腹刮了一下他的手背:“那以后再说。”
直到傍晚,叶钦整个人还是犹如置身云端,忽而以为自己在做梦,忽而又有个声音在耳边说“是真的,他原谅你了”。
哪怕心神恍惚思绪不宁,他仍然能隐隐察觉到,程非池说的“以后”已经开始了。
或许更早,在程非池找到这里,站在门口质问他为何说话不算话时,他们的“以后”就在缓缓向他敞开大门。
哪怕程非池没有明说,哪怕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
天将黑之前,程非池准备出去购物,叶钦拿起拐杖就要跟上。见他忐忑不安、风声鹤唳的样子,程非池没忍心说出让他留在家休息的话,两人一个走一个蹦地出了门。
附近就有家大型连锁超市,之前的菜大多是在这里买的。叶钦身残志坚,一手拄拐一手推购物车,推着推着觉得费劲,干脆把拐杖收起来,单脚撑地双手扶购物车,将将能站稳。
程非池见他这样比拄拐自在许多,便随他去了,走在前头选购商品,时不时回头看他是否跟上。
这举动显然多余,叶钦的目光紧紧黏在程非池身上,离得远一点都不乐意,步步紧跟,生怕一眨眼他就跑了。
程非池便将脚步放得很慢,让叶钦能在跟上他的同时,还有足够时间观察他放进购物车里的东西,并来得及加塞几样自己想买的。
比如新的马克杯,还有45码的男士拖鞋。
叶钦比从前会过日子了,买包牙签都知道对比价格。然而他的精打细算是生活所迫后天形成的习惯,不是从小根植于心的,也没有人教他,在生活中具体实施起来就有些流于表面。
比如程非池拎起一篮价值二十九块八的鸡蛋放进购物车,叶钦拿起来看,发现旁边货架上的便宜三块多,自作主张地打算换掉。
程非池职业病发作,回头把两篮鸡蛋提在手上,让他数数两边的个数。
叶钦咬着手指数了几遍,发现后者用看似容量很大的方形篮子装,实际上比前者少了整整五个鸡蛋,顿时兵疲意阻,磕巴着说:“还是你你你来吧,我就推推车好了。”
谁知程非池最后选择了叶钦拿的那一篮,将另一篮放了回去。面对叶钦不解的眼神,他说:“个数不是唯一的考量标准,你选的这篮个头比较大。”
得了台阶下的叶钦反而更加不好意思,臊得耳朵尖都红了。
这个点正是超市客流量最大的时候,十几个结账柜台的队伍都排到货架跟前去了,程非池怕叶钦站久了累,让他在出口处坐着等。
叶钦哪里坐得住,这边队伍才往前挪了半米,他就又从入口绕回来了,说有个东西忘了拿,让程非池在这儿等他一下。
装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车在这儿,程非池走不开,看着叶钦一蹦一跳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不禁有些担心。
刚退出队伍把购物车放在角落里打算跟过去,听到有人喊:“程老师!”
循声望去,一个穿卡其色外套的男生疾步走过来,盯着他再三确认,欣喜道,“程老师,真的是你。”
男生是程非池做家教时曾经教过的学生,魏嘉琪。
许久没被人喊“老师”,程非池恍神片刻,随即笑道:“魏同学,好久不见。”
寒暄后两人聊了几句,得知魏嘉琪现就读于首都某知名学府,程非池替他多年的努力终得回报感到高兴。
魏嘉琪还记着从前的事,为那时候家中母亲经常为难程非池而愧疚,交换号码后表示改天定要登门拜访,感谢他教自己养成的良好的学习习惯,说能考上理想的学校与之有脱不开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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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非池说自己那时候也是拿钱办事,让他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伟大,魏嘉琪笑说:“哪有拿钱办事次次都延长课时,中午还抽时间给讲题的?”
遇见故人总不免聊到到某些记忆犹新的情景,说到在学校食堂占着桌子讲题惹来保洁阿姨的无数白眼,两人都笑了。
言罢魏嘉琪叹了口气,说:“本来还想以程老师为目标,跟你考同一所大学做你师弟呢,没想到你最后会选择出国。”
当年周围的人都以为程非池会在国内念大学,他一声招呼都没打就出国的举动着实突然,说起往事难免惆怅。
然而程非池还是抓住了其中的重点:“你怎么知道我出国了?”
他记得自己当时走得急,学籍也是托人匆忙转出来的,连班主任都不知道他要去哪里,高一升学去了别的学校的魏嘉琪从何得知他的去向?
“是他告诉我的,就是六中那位姓叶的学长。”魏嘉琪说,“他来找我,问我最近有没有跟你联系。”
程非池问什么时候,魏嘉琪想了想:“高一下学期开始后的两三个月吧,那会儿他应该是高三?他找到我教室,说程老师你出国了,问我有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我只有你在国内的手机号,早就打不通了,他就给我留了个电话,让有你的消息就立刻通知他。”
魏嘉琪说着掏出手机,翻到一个标注为“叶学长”的号码:“喏,就是这个,换手机我也没删,他隔段时间就发短信来问有没有你的消息,接到我的电话肯定很高兴……不然还是程老师你给他打吧?给他一个惊喜。”
从超市回去的路上,叶钦非要分担重量,拎着装有蔬菜的那个塑料袋,最外面放着他争分夺秒冲进超市拿的那包红彤彤的干辣椒。
晚餐做了两个甜菜两个辣菜,叶钦夹了几片菜椒面不改色地咽下去,程非池这才相信他是真的能吃辣了,没在吹牛的。
倒是吃饭后水果的时候变了脸色,因为程非池告诉他明天得回趟s市。
“明天9月1号,我答应过易晖要送他去学校。”
叶钦嘴上说着“好你去忙”,心里却万般纠结不舍。不同于先前是,现在的不舍愈加浓重,且包含着些难以言说的胆战心慌。
翌日早上醒来,叶钦盯着天花板看了好几分钟,直到枕边的手机震动,才将他不知飞往哪里的灵魂拉回现实。
是程非池发来的短信:【登机了】
只有三个字,却莫名地让他平静下来。叶钦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起床洗漱吃早餐,在阳台晾衣服的时候又收到来自程非池的短信:【到了】
叶钦不太明白他发这些短信的目的,抱着手机回复:【到学校了吗?】
两分钟后程非池回复:【嗯,在升国旗】
学校离叶钦已经很远,他仰头遥望天空,想象着那个画面,初秋的凉风吹散云层,几缕柔和的阳光落在身上,叶钦的思绪越飘越远。
仿佛进入一个平行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和程非池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在入学典礼上,两人站在后排无人注意的角落手拉着手,偎在对方耳边说着例如 “在发言的老师好像六中的教导主任”“待会儿去哪个食堂吃早餐”“你今天真好看”之类的悄悄话。
如果可以,他还是宁愿回到过去,回到这一切都不曾发生的时候。
程非池一走就是两天,好不容易回到首都,又被电话叫走去新公司主持会议。
若不是用短信保持联系,叶钦简直要以为自己又做了一场虚无缥缈的白日梦。
一天的多数时间里,他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看电影,读剧本,或者扶着墙在屋里来回走圈当做腿部复健,然而剩下的少数时间里,他仍旧找不到什么程非池接受他的实感。
或许是因为太过仓促。
任何事物的复原都需要时间,他们分开这么久,程非池在这五年里必定见过很多优秀的人,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这口回头草任谁吃下去都噎得慌,他需要时间消化。
况且,接受并不等同于原谅。
虽然在日常的点滴中已经逐渐将自己的后悔和愧疚传递给他,可两人至今都没有开诚布公地谈当年的事。
那是流淌在两人之间的一条静谧的河流,无法将它抽空,就只能等它在日积月累中随空气蒸发,最后留下一道抹不平的沟壑。
78.
后来,叶钦决定去参加同学聚会,并在聚会前一天临时抱佛脚,翻箱倒柜找衣服。
经过这几天的休养,叶钦已经能用左脚踮地辅助着一瘸一拐地走了,医生也让他没事走两步省得肌肉萎缩,觉得累了就休息,切忌过度疲劳。
昨天晚上程非池来过,检查他的腿伤,手掌贴在伤口上摸了摸,规定他每天只能走二十分钟。吃完饭待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叶钦想让他留下的话都没来得及酝酿出口。
也确实不太说得出口,地方这么小,大床都没有一张,让他留宿的话睡哪儿?睡一米二宽的下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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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好明天要穿的衣服,叶钦准备先洗个澡。晚上程非池会过来,能空出洗澡的半个小时时间,也好跟他多待一会儿,多说几句话。
洗到一半花洒不出水了,叶钦裹着浴巾出来检查,厨房的水龙头出水流畅,显然不是自来水管道的问题。
他随便套了件衣服,去楼下找房东来修。房东因为上次跟他闹不愉快阴阳怪气半天,找种种理由推脱,说他们平时邋遢不勤打扫花洒才堵了的,让他自己想办法修。
想着程非池就快来了,叶钦放弃跟他扯皮,找了把扳手自己上,随便拧了两下,花洒短暂地喷了两股水又歇菜了,水都洒在他身上,把他新换的长袖体恤淋了个全湿。
怕什么来什么,刚才光顾着折腾没注意看手机,这会儿才看到程非池半小时前发来短信说马上到,叶钦放下手机刚擦了把脸,敲门声就响了。
换了件干净衣服也没能掩盖形容狼狈,程非池在门口等了许久,见到头发湿哒哒的叶钦,当即蹙眉道:“怎么了?”
“一点小状况。”叶钦指指卫生间,“花洒不出水了。”
程非池进到卫生间里面,拨弄了几下开关,见确实不出水,撸起袖子就要试着修。
他比叶钦高了近十公分,稍一抬手就能摸到花洒上面接着的水管,叶钦看着他仰头认真研究的模样,紧绷下颚线,脖子上凸起的喉结,一颗因他不在身边悬了好久的心这才找到落点,飘飘荡荡地归了位。
看得一入神,就忽略了点事。
等他猛然想起什么,准备提醒程非池小心时已然晚了,只来得及“欸”了一声,花洒就哗啦啦出了一波水,正对着程非池胸口,瞬间把他上半身浇得透湿。
两人回到客厅,叶钦拿了条干毛巾给他,抬头视线刚好撞在他白衬衫紧贴皮肉的胸口,吓得忙低头垂眼。
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偷瞟。
程非池身材挺拔修长,湿透的衬衫将他上半身的轮廓勾勒无余,连抬胳膊擦头时起伏的肌肉线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蒙着一层薄雾般若隐若现的肉色看得叶钦口干舌燥,转身拿起桌上的水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
这边还在为自己的流氓心态羞愧,那边从始至终一派坦然的程非池就拿起外套要走了。
“我先回酒店了,昨天的剩菜在冰箱你凑合吃一顿,明天有工作可能要晚……”
话没交代完,被一个人从背后抱了个满怀。
“今天就别……别走了。”叶钦收紧双臂,刚擦干不久的脸毫不在意地贴在程非池湿掉的衬衫上使劲蹭了蹭,“别走了,留下来好不好?”
程非池手上还拿着外套,被他这猛地一扑撞得向前踉跄了半步,回过神来才意识到他冲过来的速度有多快,他的腿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折腾。
把外套扔在旁边的柜子上,程非池的手放在叶钦的胳膊上:“先松开,你的腿……”
叶钦狠狠地摇头,胳膊缠得更紧了:“你别走,你先答应我别走。”
程非池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怕他的腿有个好歹落下病根,只得无奈答应:“好,我不走。”
听到肯定的回答,叶钦却食言了。
他仍是不松手,呼吸喷薄在湿润的布料上,蒸腾起绵绵不绝的水雾,却又因为抱着这具令人踏实的身体,终究在这雾里看花中找到了这些天一直惴惴不安的源头,也燃起了十二分的勇气。
“我、我知道,我知道你那么好,你对谁都可以那么好。”叶钦嗓音发哑,迫不及待地说,“可是我还是,还是想跟你在一起,既然你还、还愿意接受我的话,我们和好吧,或者把过去都忘掉重新开始,你选一个好不好?我都听你的。”
叶钦语速很快,说完大脑空白了一瞬,忽又想起还有什么没说,手指绞紧,喷在后背的气息渐渐变得灼热:“对不起,哥哥,我喜欢你啊哥哥,我好喜欢你……”
机会来之不易,他兀自吐露心声,却因为看不到程非池的表情,所以不知道他的心因为这磕磕绊绊的一番话掀起了怎样一番惊涛骇浪。
好像勾起了他遗忘在回忆深处的某些东西,又好像把横亘在心中的懊悔和不甘悉数压了回去。
他早就在赶到首都的那一天选择了妥协接受,且从旁人口中证实了当年的事并不全然是他想的那样,却在上一秒才真正释怀。
从前他的他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豁达从容,贫寒的出身,阶级不对等的恋爱,都在成长的道路上激发了他过分敏感的自尊心,使他对所谓的欺骗恨之入骨。
还遮蔽了他原本可以窥见真相的眼睛。
程非池掰开叶钦抱着他的手,转过去面对着他,他躲他就追,他低头他就捏着他的下巴逼他抬头。
叶钦满眼是泪,对上程非池直直望着他的视线,慌得无处可躲,一眨眼,一滴眼泪从眼角溢出,顺着侧脸滑到下颌,被干燥的手指揩去。
“哭什么?”程非池问他。
叶钦摇了摇头。他只能摇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想来是先前重新被接受时的情绪积攒至今,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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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一点都不怕了,哪怕程非池不回应,他也不害怕了。他把该说的、能说的都说了,接下来交由对方选择便好。
可他的心口还是止不住地发颤,眼泪扑簌簌地掉,不一会儿就把程非池的手掌心打湿了。
“别哭了。”程非池说。
叶钦拼命点头,吸着鼻子咬着嘴唇忍眼泪。他不知道程非池为什么要叫他别哭了,更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么可怜,还有多么勾人。
待到他意识到程非池变深的眸色意味着什么,黑影倏地在面前放大,程非池就着捏着他的下巴让他抬头的姿势,对着他的唇吻了上去。
脑袋不清醒的时候,或者喝了酒胆子大的时候,叶钦也不是没想过两人重逢后的第一个吻该是什么样子。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吻会是他恬不知耻地主动凑上去,程非池就算回应也是沉稳克制的,像从前每次一样轻轻地厮磨碾碰,温柔而绵长。
而不是现在这样,狠狠碰撞摩擦之后,欺过来的灼烫双唇吮了一下他还沾着泪的下唇,短暂分开之后便再次碾上去,用舌头撬开唇齿长驱直入,急切得像要把他拆吃入腹,伴着错乱嘈杂的鼻息,用力的程度甚至可以用粗暴来形容。
像是忍了很久,比叶钦想象过的所有可能性加起来还要久。
交缠的水声在耳边蔓延,形势完全被一人掌控,叶钦连回应都万分艰难,不多时便止住哭泣,喉间只来得及溢出几缕难耐的气音。脑中也是乱的,除了知道在和他接吻的是刚才自己口口声声喊着的哥哥,别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也无暇去想。
分开时,叶钦浑身又酥又软,像小死过一回,趴在程非池胸口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找回飞散天边的神智。
口中还残留着一点眼泪的咸味,混合着对方的味道,惹得他留恋不已,喘匀呼吸后,追着那气息的来源处抬起了头。
视线再无处可避,直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中。
一时间两人都愣住了。
许久之后,程非池先抬起手,指腹抚过叶钦沾着细密水珠的睫毛,后知后觉地想起要交代点什么,让这个爱哭的小家伙把心放到肚子里,憋了半天,蹦出来两个字:“不是。”
自了解叶钦的恐惧与不安之后,他便尝试着通过各种方式主动表达,发短信也好,直接上门也罢,总之不能继续活在之前五年的封闭中,让小家伙胡思乱想,也搅得自己心神不宁。
叶钦被他摸得痒,眨了下眼睛,还没追问出口,就听见程非池郑重地补充道:“不是对谁都可以这么好,只有你。”
呼吸猛地一滞,叶钦瞪大眼睛与他对视,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程非池也回望着他。
自己的想法能传达给对方几分,程非池不确定,他只知道叶钦的真心已经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他整个人密不透风地包围。
勇敢是为了他,怯懦也是为了他。
他早就该撕碎萦绕在耳畔的心口不一,拨开遮挡视线的虚实画面和重重误会。
他早就该看到这双满含爱意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写了很久,抱歉来晚了。以后不更新会在微博(@余甜酲)请假。不出意外下章会赠送几千字,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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