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呢?”
体育课上,周封抬手在叶钦眼前挥了挥,没唤回他的魂,便顺着他的视线往对面瞧。
六中只有一个大操场,经常几个班一起上体育课,周封辨认半天,面目逐渐狰狞:“操,一班,怪不得怡然刚才在教室里化妆,我还当为了跟我出去玩做准备呢。”
叶钦心不在焉,慢悠悠道:“又不是跟你一个人出去,瞎激动什么。”
周封受到打击,垮着脸闷了半晌,顺着跑道溜达一圈回来又好了,没心没肺地问叶钦:“晚上你来不来啊,大伙儿都在呢。”
叶钦没再往那边看,脚尖在草坪上又踩又碾,心事重重的样子,从兜里掏出车钥匙扔给周封:“你们玩儿吧。”
下午课间,跑到后排玩的孙怡然看出叶钦精神不济,从包里拿了瓶酸奶给他:“待会儿你真不去啊?听说刘扬帆弄了两瓶好酒,等你亲自开封。”
叶钦提不起劲,一手托脑袋,一手抠酸奶包装:“这可是在学校,你也不怕被老孙抓到。”
孙怡然猛一个激灵,扭头四处张望,转回来嗔怪地拍了叶钦肩膀一下:“吓死我了。”
他们几个从初中就玩在一起,见证了彼此从幼稚的小屁孩变成叛逆少年,性格南辕北辙、各自发展,谈不上多合拍,争吵矛盾也时常有,能玩到现在也算一场缘分。
作为小团体中唯一的女孩,孙怡然颇得大家照顾,即便叶钦不喜与人近距离接触,面对她亲昵的动作也没显出讨厌或者不耐。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话说你那个学霸男朋友,追得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孙怡然就脸红,露出与他们相处时截然不同的怀春娇态:“哎呀什么男朋友,八字还没一撇呢。”
“晚上把他也叫出来啊,大家互相认识一下。”
叶钦说完这话就有点后悔。把程非池叫过来干什么?生怕大家不知道他们家那些破事?
幸而孙怡然也没打算答应,娇羞道:“他晚上很忙的,没空参加这些浪费时间的聚会。”
孙怡然跟他那个当化学老师的爹一样,说话直来直去,挖苦人也很拿手。星期五没有晚自习,周封坐上驾驶座预备大显身手,被孙怡然连打带踹地推下车:“没有驾照还敢往这儿坐,想带着我们跟你一起送命啊?”
车子就停在学校拐弯口的绿化带边上,叶钦本打算把车交给他们就走,谁知廖逸方恰巧骑着自行车路过,听见他们的争论,当即便下车停稳,隔着人行道的围栏劝道:“周同学你还没成年,不可以开机动车。”
周封看见他就烦:“这会儿不是在学校,你他妈少管闲事。”
廖逸方不说话了,掏出手机拨号。周封叼着烟,吊儿郎当问他是不是又要报告老师,廖逸方按了拨通,掷地有声地说:“报警。”
周封家里祖上三代从军,对他管教极严,因此周封在这帮人当中叛逆心最重,不过他是个怂的,迫于家里淫威,平时小打小闹都畏首畏尾,违法犯罪要是让家里知道了,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但凡遇到班长准没好事,周封火冒三丈,差点爬围栏过去揍人。最后实在没法,叶钦在孙怡然的央求下做了他们的司机,到了刘扬帆家的会所门口,又被几个朋友硬拖了进去,不情不愿地加入这场聚会。
从前他挺喜欢跟他们一起闹,就像孙怡然说的,横竖都是浪费时间,开开心心玩一场,总好过一个人闷在家里。
可今天不同,或者说这阵子都不太一样,他心里揣着事,整个人坐立不安,周封他们几个撺掇他开酒瓶,他也没什兴致,开瓶器往下随便一按,拔出来的时候洒了旁边的刘扬帆一身。
刘扬帆浑不在意,当场便脱了衣服耍,只穿一件背心,脏了的衬衫团起来扔进垃圾桶。孙怡然问他干嘛不带回家洗洗继续穿,刘扬帆不屑道:“这是我小妈给买的,穿它是给我爸面子,面子脏了,还留着它干什么?”
刘扬帆家里搞房地产,他们这一脉人丁兴旺,支系庞杂,外表看着和睦安宁,里头的腌臜事关起门来也只有自己知道。不过刘扬帆从不避讳,他们几个也就跟着听一耳朵。
话题顺势跑偏。周封家里父慈子孝,对别人家的秘辛格外好奇,和孙怡然一块儿缠着刘扬帆问这问那,诸如“你的小后妈漂亮吗”“听说你还有个弟弟”“不怕他来跟你抢家产吗”之类。
平时叶钦能把这些当故事听,如今却做不到了。
他想起妈妈罗秋绫,自打他记事起,妈妈就没离过家,做饭、浇花、安顿好家里的一切,每天都面带微笑在门口等待他们父子俩回来,温婉贤惠四个字仿佛为她量身定做。
如若她是被养在家里的金丝雀,叶锦祥做出这种事或许在旁人眼里还稍稍站得住脚,可是谁人不知大名鼎鼎的叶氏从前姓罗,罗家老爷子做中草药发家,膝下无子,把招进门的女婿当自己人,将毕生经验倾囊相授,到头来却没有享清福的命,四十来岁罹患癌症,不出两年便丢下女儿撒手人寰。这边尸体还没凉透,那边女婿就把公司改姓了叶。
叶锦祥能有今天的成就,多半得归功于他的老丈人,叶钦有时候都觉得丢人,甚至会为妈妈的温顺服从感到不平。
大概只有叶锦祥本人志得意满,厚着脸皮忽略那些风言风语,不仅有闲情在外面养花养草,还弄出个比叶钦年纪还大的私生子。
手上半空的啤酒瓶被捏成一团,周封听见动静转过来,以为叶钦被冷落了不高兴,笑嘻嘻地给他端了一杯红酒:“咱们阿钦的生日也在下个月吧?要不要哥们儿帮你操办?到时候也叫扬帆贡献几瓶好酒……”
叶钦没听下去,思维就像潮水,一旦发散就收不回来。他明面上是这帮人当中年纪最大的,其实也不过18虚岁,身份证上的生日被叶锦祥提前一年,为的是让他提前上小学,省得整天在家调皮捣蛋,无事生非。
这番良苦用心叶钦从前不懂,这会儿却是不想懂也被迫懂了——婚生子比私生子年纪小,传出去像什么话?
波尔多酒杯拍在桌子上,杯脚咔嚓一声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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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钦从小娇生惯养,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他不懂酒,也不稀罕品酒,面对周封和孙怡然的大呼小叫,一点都不觉得心疼。
晚上不到十点,先送有门禁的孙怡然回家,接着刘扬帆提议去赵跃家里打游戏,叶钦刚发了顿疯,心情暂且平静,手握方向盘,冷眼目视前方,车子在路上开得平稳顺当。
刘扬帆和赵跃在国际高中念书,家都住在城东,经过玉林路附近,远远看见一家24小时便利店,后座的周封拍驾驶座椅背:“阿钦停一下,咱们买点吃的,通宵打游戏最容易饿了。”
叶钦依言把车停在路边,三个醉鬼把车里弄得乌烟瘴气,他也下车跟他们一起进便利店,准备买点甜食换换心情,顺便呼吸新鲜空气。
他所有的爽快干脆都是给别人看的,实际上暗自踌躇了整整一个星期,还心怀侥幸地想着,首都这么大,在他完全准备好之前,没道理让他随便碰上一个在小小的六中里都碰不到的人。
然而在这天的午夜十一点,叶钦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和程非池正式打了个照面。
先认出人的是周封,他抱着几瓶啤酒,探头问收银台方向:“请问哪里有购物篮?”
还没等到收银员回答,他就“操”了一声,回到货架后面,压低声音凶狠骂道:“冤家路窄。”
叶钦在靠近收银台的货架前看糕饼甜食,便利店食品种类少,更没有他平时吃惯的国外品牌,挑挑拣拣半天,只拿了一包看上去还凑合的果酱软糖。
周封平时就聒噪,他懒得理会,等到周封跑到他跟前来让他回头看,他才注意到收银员是何许人。
“正想收拾他,他就自个儿撞枪口上来了。”周封有些急躁,还有点兴奋,“这是上天的安排,可怨不得我。”
几个人当中属赵跃心思最为活络,初中时就带着一帮中二少年在违反校纪校规的边缘来回试探,能全须全尾活到今天都是个奇迹。他听说眼前这个人就是周封的情敌,把孙怡然弄得五迷三道不说,还不承认是她的男朋友,于是本着哥们儿义气,当即眼珠一转,计从心起。
叶钦没怎么细听他们所谓的“部署”,心里说着不在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隔着几个货架的收银台那边集中。
近距离看,程非池比他想象的还要高,头顶几乎碰到货架的最顶层,拿东西都不需要踮脚或者抬高胳膊的从容高度。除了身材,相貌也不像许多同龄人在这个青黄不接的年纪里长得五官模糊,既有大人的影子又脱不开小孩的稚气,程非池的脸部轮廓立体,眉骨和鼻梁制造出的阴影深邃流畅,加上线条分明的薄唇,看着确实是会让孙怡然心动的类型。
晚上这一带人烟稀少,他背脊挺直如松,只有脖子微微弯曲,视线也垂直往下,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完全没被这边的喧闹影响。叶钦看到他搁在柜台上的手动了一下,一页纸翻过去,才知道收银机后面放着一本书。
晚自习睡觉,打工的时候学习,学霸果然最擅长利用时间。
叶钦这边观察完毕,那边三个人正好讨论结束。赵跃打头阵,晃荡到收银台侧后方,躬身看柜台里摆的香烟,周封和刘扬帆从正面进攻,两人一个敲柜台,一个开口发问:“这儿有黄鹤楼吗?”
程非池将视线从书本上移开,落在面前的两人身上,角色转换极快,礼貌道:“不好意思,没有。”
“那苏烟呢,铂金或者沉香?”刘扬帆的父亲是个老烟枪,他从小耳濡目染,市面上能买到的高价烟信口拈来。
程非池:“也没有。”
他的声音沉着冷静,质感也是冷的,如同敲击某种金属产生的低频振动,公事公办的话硬生生被他说出一种理所当然的底气。叶钦站在人群后看他,恍惚中生出一些奇怪的念头,觉得这样的人根本不该待在这里。
周封的手指又扣了扣柜台的玻璃板,皱眉问道:“那你们这儿有什么?”
旁人兴许看不出什么,可叶钦跟他们一块儿长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足有三百天腻在一块,周封眨一下眼睛,他就知道这厮心里虚,余光往柜台里一瞟,果然看见赵跃挪了下位置,手腕一抬,让什么东西悄悄滑进程非池的运动裤口袋。
后者丝毫没有察觉,目光迅速扫过柜面,回答道:“有软中华,六十八一包。”
便利店小小一间,这已经是最贵的零售香烟。
赵跃事已办成,拍拍屁股站直身体,从柜台里侧绕了出来,双手插兜,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就软中华吧,来两包。”
结账收钱,一行四人离开超市,不到五分钟,又浩浩荡荡折返回来。
分头搜寻一圈无果,周封率先跑去问站在收银台后的人:“喂,看见我兄弟的手表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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