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后的俱苏摩花丛旁,正围了一圈小神仙偷偷摸摸地开赌局,拜宝月光苑赐宴那夜团子的一声嚷,几日来凤九一直注意着躲是非,不大敢往人多的地儿扎,却掩不住好奇,指使了团子乔装过去打探,自己则隐在一株沉香树后头,挥着半匹丝绢纳凉。
她纳凉的这株树乃这片沉香林的王,已有万万年寿数,壮硕茂盛非常。
好巧不巧,正是东华帝君平日的一个休憩之所。
好巧不巧,今日东华正斜坐在树冠的荫蔽处校注一本佛经。
好巧不巧,一阵和风吹过,拂来浓郁沉香,熏得凤九打了个喷嚏,正提醒了屈膝斜翻经卷的东华,略将经书挪开一点儿,微微垂眼,目光就落在她的身上。她一向神经粗壮惯了,未有半分察觉,还在一心一意地等着团子归来。
不时,前去赌局打探的团子噌噌噌如一阵旋风奔回来,叉着小肥腰狠狠喘了两口气,急急道:“这回赌的是个长线,在赌东华帝君哥哥……呃,叔叔,呃,爷爷,”对着称呼好一阵纠结,“在赌他将来会娶你还是娶知鹤公主做帝后!”
凤九一把扶住身后的沉香树,抹了把额头上惊出来的冷汗,故作镇定:“你小小年纪,晓得长线是什么?”
团子苦闷地道:“我不晓得啊,但是我很好学,就跟围观的一个小神仙哥哥请教了一下。结果他也没有说出来什么,只告诉我压知鹤公主的已经有二十五注,压你的仅有三注,还是他不小心压错了。”继续苦闷地道,“我还是没有听懂,但是很不忍心让你久等,就悄悄地溜回来了。我溜的时候,看到他还在同另一个哥哥理论,问可不可以把他下的那三注调到知鹤公主的名下。”
凤九沉默许久,从袖子里掏出只金袋子,倒出来一大堆明晃晃的红宝石,从脖子上取下一块雕工精致的绿琳石挂件,又从腰带上解下一只碧绿碧绿的凤纹玉佩,托孤似的一并递给团子,郑重道:“你去给我买个两百注。”顿了顿,“都买在我的名字下头。”
团子接过宝石看一阵,难以置信地道:“我还这么小,你就教我作弊啊?”
凤九瞥他一眼,深沉道:“但凡祭了青丘的名头行事,你姐姐我就容不得居人之下,这就是所谓的君王气度,不信你回想看看。”
团子连想都没想:“我听小舅舅说,你的课业就从没拿过第一名,全部都是居人之下的,还有几门是垫底的!”
凤九一阵咳:“所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嘛,你的课业不也一样。”
团子嘟着嘴道:“胡说,我从来没有考过最后一名。”
凤九一副想起可怕回忆的模样打了个哆嗦:“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学到佛理课,你都不晓得那个有多难。”
团子忧心忡忡地也打了个哆嗦:“有那么难吗?”又有点儿不愿相信这么残酷的现实,“可是,我看东华帝君哥哥,呃,叔叔,呃,爷爷,他都是拿一本佛理书,边钓鱼边看着玩儿!”
凤九默了一默,由衷地赞叹:“……真是个变态啊……”话刚落地一缕清风拂来,又是一阵浓郁沉香,勾出她一个刁钻的喷嚏,捂着鼻子顺风跑了两三步,才想起回头嘱咐团子,“这个香我有些受不了,去前头的小花林候你。”
沉香树上,无所事事的连宋君提着打理好的苍何剑给东华送来,正听到凤九最后撂下的那一句恳切点评。待树下一双姐弟走得远了,摇着扇子对东华好一阵打量:“你把她怎么了,她这么夸你?”
东华合上佛经,不带表情地道:“夸?成玉都是这么夸你的?”
连宋摸了摸鼻子:“哦,她一向夸我是个无赖。”
今日甫一出门,凤九就觉着不大顺。
九重天原该是吉祥地,出庆云殿的殿门时,她眼睁睁地瞧见两只乌鸦从自己头顶上飞了过去,啪啪,还落下两泡新鲜的鸟粪。当然,这等小事其实不足以打消她出游的热情。紧接着,又在三十三天天门旁撞见一堆小神仙拿自己和知鹤打赌,自己还输得不轻。当然,这还不足以打消她出游的热情。再接再厉的是,等她回头想寻个清净地歇歇脚,竟误打误撞地转进一片沉香林,熏得她素来只对沉香过敏的鼻子现在还痒着,喷嚏不断。
这一连串的征兆似乎都说明今日不宜出行,但春光如此一派大好,打道回府未免有些吃亏。她费了一番力气,摸索着拐进一处安全的、清幽的小花林,又想着虽然破了财,好歹让团子去赌桌上将自己的劣局掰了回来,这霉运也该到尽头了,遂重新打点起精神,准备游一游春。蓦然,听得树丛外头传来一阵和缓的人声。
风一吹,那若有若无的说话声直直灌进她的耳朵里。她心中阿弥陀佛地念了一句,觉得看这个势头,今日的霉运竟有点儿绵绵无绝期的模样。
照她前些日子给自己定下的一个原则,近几日在这九重天,为了以防万一,是要尽力躲着东华的,她已经十分注意,不料逛个小园子也能遇到他,也不晓得是个什么缘分。她木着脸皮叮嘱了一声团子:“待会儿帝君要是路过问起,你就说你一人在这儿扑蝴蝶。”话毕已变做一方雪白的丝帕,静静地躺在南阳玉打成的白玉桌上。
自一排娑罗树后拐出来的二人确是东华和连宋。
凤九虽已委屈自己变成一张帕子,但并不影响听觉,闻得脚步声渐进,他二人正闲闲攀谈。
连宋调侃道:“听说你前几日接了燕池悟的战帖,明日便要去符禹山赴战,重霖还特地拿来苍何剑请我打磨,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这是即将要赴战的模样?”
东华漫不经心道:“我心态好。”
连宋没讨着什么便宜,摸了摸鼻子干干一笑,转移话题道:“说来,你当年打造苍何时是怎么想的?巴掌大的一块地方,竟拿锆英石切出一万多个截面来,还凿刻出五千多个深浅一致的孔洞。我费了不少心神修缮清理,该不会是做了什么隐蔽的事吧?”
东华回忆一阵:“没什么事,就是闲得慌。”
连宋静默片刻,笑道:“你这副鬼样子也能被四海八荒数万年如一日地称颂,说是一派宁净无为板正耿介,还没有一个人前来拆穿,重霖他也真是不大容易。”顿了顿道,“我特别疑惑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东华沉吟道:“你这么一说——”
连宋好奇道:“如何?”
东华续道:“我也觉得他不太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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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宋:“……”
凤九玉体横陈,直挺挺地躺在桌子上,听到他二人的脚步声已近得响在耳朵畔,心中其实有些纠结。她纠结着,自己怎么就一时鬼迷心窍地变成一块帕子了,即便要躲着他们,变块帕子也算不得周全,何况是这么雪白的一块帕子,又躺在这么雪白的一张桌子上,一定是有些突兀的,会不会一眼就被认出来呢?
团子已在一旁给两位尊神见了两个礼,乖巧地叫了声帝君爷爷,又叫了声三爷爷。连宋许久未在私底下见过这个侄孙,抚着团子的头,趁势关怀了几句他近日的课业。团子一条条认真地回答完,抬头见凤九变的那张帕子被东华握在手里正反打量,顿时呆了。
连宋亦回头,道:“这个是……”
东华面不改色:“我遗失的一方罗帕,找了好几天。”
团子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想要严肃地反驳,却记起凤九的叮嘱,张开嘴又闭上。看到东华不紧不慢地将他的凤九姐姐叠起来,小脸皱成一团,肉痛地嗫嚅道:“你,你轻一点儿啊,凤……帕子她可能会觉得有点儿疼……”
连宋疑惑地拿扇子柄指向东华手中,道:“可这式样,明明是女仙们用的,怎么……”
东华气定神闲地将叠好的帕子收起来放进袖中:“听说我是个变态,变态有这么一块女仙才用的帕子,有什么好奇怪的?”
袖子里的帕子猛抖了抖,连宋诧了一诧,又往他的袖中猛看一眼,回过味来,呵呵道:“不奇怪,哈哈,诚然没什么奇怪。”
被叠在东华袖子里的凤九,一路上感到十分憋屈。
倘若时光倒回,她觉得自己一定更长脑子一些,至少变成棵树,就算东华凭着非凡的修为一眼看出她这个竭尽全力的障眼法,她也不信他还能将她拔起来再扛回去。
事已至此,要脱身着实困难,除非她不顾青丘的面子,在他面前现出她青丘女君的原身。但他十成十已看出她是个什么,如此作为,多半是等着拿她做笑料。若是她一人做能一人当,丢个脸也怨不得什么,反正她也挺习惯这种事。但她如今已承青丘的一个君位,桩桩作为都系着青丘的颜面,若这桩事传出去被她父君晓得,定是逃不了一顿鞭子。她暗自悔了一阵,暗自恼了一阵,又暗自掂量一阵,决意还是隐忍不发,死不承认自己是青丘的凤某,扮做一块货真价实的帕子,兴许他得不着什么趣味,便将她扔了也好。
诸事一一盘点稳妥,她一阵轻松,方才为了不被人瞧穿,特意封了五感中的四感,此时却于辨位不便,遂分了一些术力出来,启开天眼。
双眼一眨,瞧清楚已到了东华的府邸,许是后院,只见得满墙的菩提往生长得枝枝蔓蔓,似一道油绿的画屏半挂在墙垣上。袅娜的绿藤晃了一晃,月亮门旁现出一个月白衫子的身影,却是一向隐在十里桃林不怎么答理红尘俗事的折颜上神,后头还牵着个小旋风一般的糯米团子。
凤九一愣,回过味来,顿时感佩团子的悟性,觉得他竟晓得去求仙格最高又护短的折颜来救她,而不是去招他那个一贯爱看她笑话的娘亲,方才真是小瞧了他对姐姐的情谊,对这个小表弟立时十分爱怜。
折颜一番寒暄,赞赏了几句东华的园子,又赞赏了几句他手旁那只瑞兽香炉的做工,被团子踮着脚狠狠扯了扯袖角,才曲折地、慢吞吞地将话题移到搭救凤九的事上来,道:“不瞒贤兄,今日来贤兄的府邸相扰,其实,为的是一桩小事。”
他将团子从身后一提提到跟前来,又道:“这小猴崽子趁着愚弟午休,将愚弟特地带给她娘亲的一方绣帕偷出去玩耍,方才耷拉着脑袋回来,一问才晓得是把帕子搞丢了,被贤兄拾了去。”
他顿了顿,故作叹息道:“若是寻常的一块帕子倒也没什么,因是小猴崽子云游的姥姥特意绣给小猴崽子的娘,托我这一趟上天顺便带过来的,很有一些特别的意义,我才跑这一趟,也顾不得打扰了贤兄,来取一取这方帕子。”
凤九原本担心折颜不是东华的对手,若他一开口便客气相问:“贤兄今日可曾见到一方绣花的罗帕?”以此迂回探听,她敢保证东华十有八九会云淡风轻地厚颜答他:“没有见过。”此时折颜的这一番话却是齐整地切断东华矢口否认的后路。凤九很佩服折颜,觉得他不愧是一口辣喉的老姜。
她一边开心地从袖子里探出来更多,一边等着东华没有办法地取出她来双手奉给折颜,果见得他修长手指探进袖中。但她显然低估了东华的厚颜程度,修长手指一偏,与她擦身而过,一个晃眼,却在指间变化出另一块同她一模一样的罗帕来,还是叠好的。他伸手递给折颜,淡淡道:“方才在喜善天拾到的正是这一方,不知是不是上神的。”一边拿着香匙往香炉中添香,一边又补充一句,“若不是,可去连宋君的元极宫问问,兴许是他拾到了。”
折颜瞧着手里真材实料的一块帕子,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未料得自己几十万年的上善修为,今日竟出师未捷得如此彻底。恰巧团子打了一个喷嚏,流出一点儿鼻水来,顺势将手里据说很有些特别意义的帕子往他鼻头上一摁,一撸,皮笑肉不笑地道:“一个帕子,还怕贤兄诓我强占它不成,贤兄自是不会做那失仙格之事,这帕子自然该是真的。”
口头上讨了几句便宜,领着团子告辞了。
凤九灰心地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因素来耳聪目明,偶尔堪比千里眼顺风耳,隐约间听到团子还在愤愤:“你为什么败了,没有将凤九姐姐救出来,你没有尽全力,我从今天开始不认识你了。”
折颜吊儿郎当地嗯了一嗯,道:“他又不是将你小舅舅劫了,我为何要尽全力同他撕破脸?不过年前推演凤九丫头的命数,命盘里瞧着倒是个有福相的,且看她自生自灭吧,没准儿又是另一番造化。”又自言自语地补了句,“不过,推演命盘这等事,我几万年没做了,准不准另说。”顿了顿,惊讶道,“咦,小阿离,我瞧着你这个命盘,你最近是不是坠入情网了啊?”
团子沉默良久,疑惑道:“情网是什么?”
凤九默默地在心里咬手指头,看这样子,信折颜推演的什么鬼命盘,倒不如信自己来得可靠些。不由得感叹,做人做仙,大难临头果然还是只能靠自己啊。
院中的白檀香愈盛,东华持了香箸俯身打整如雪的香灰,将它拨弄得高一些,好盖住炉中的活火,突然道:“打算装到几时?”
凤九心中一窒,想他果然晓得了,幸好方才拟好了作战计划,此时才能沉稳以对。
于是,她十分沉稳地没有回答他。
东华漫不经心地搁了香箸,取出她来,对着日光抖开,半晌,缓缓道:“原来,变做帕子,是你的兴趣?”她心中觉得这推论十分荒谬,却还是撑着没有回答他。
东华难得地笑了笑,虽只在眼角一闪,却看得凤九毛骨悚然,果然,就听他道:“那正好,我正缺一方拭剑的罗帕,今后就劳烦你了。”
拭剑?揩拭位列上古十大神兵,以削玄铁亦如腐泥之名而威震四海八荒的神剑苍何?凤九觉得自己的牙齿有点儿打战,这一次是惊吓得一时忘了如何说话,而错失了答话的好时机,就毫无悬念地被东华又折起来收进袖子里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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