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喝彩声响彻整个堂子，台下赤着脚的异域舞女已经在来回踱步——等不及要上场了。</p>
颜沅心跳如鼓，却也只好跟着摘星楼侍女匆匆下了台。</p>
走进后室前，她甫一回头，台前人潮依旧拥挤，惊艳亦或是赞叹的目光齐齐望过来，门口已没有那人身影。</p>
“阿沅，怎么了，可是心口不舒服？”江篱见颜沅下台，远远便迎了上来，她微微皱眉，面色担忧地看向愣神的颜沅。</p>
“我好像见到表哥了……”</p>
“啊？”江篱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颜沅说的应是国公府的公子们，她神色放松下来，不是颜沅心疾犯了就好。</p>
她将颜沅推进换衣服的内室，语速飞快，“放心吧，你今日的妆容遮掩了眉眼，”说话间，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自信道：“就算是颜南轩都认不出你这个亲妹妹。”</p>
颜沅闻言失笑，这两人天生不对盘，一见面就吵。她兄长一个温雅书生每次都会被江篱气得面色涨红。</p>
听江篱这样说，她心中的石头也放了下来，只见过一次面的表哥……应当没认出来她吧？</p>
片刻后，颜沅换上来时的衣裙，洗净妆容，又变成了那个乖巧柔弱的清秀美人。</p>
她掀帘而出，见江篱拘谨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仰头望天。</p>
江篱向来随心所欲，很少见她这副模样，颜沅眼睛弯成了月牙，“才过了多久，你怎么——”</p>
话还未说完，颜沅余光便瞥见了一袭银灰色的锦袍，其后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修长的手缓缓抬起，轻叩门扇。</p>
苏衡长身玉立于门侧，裹霜携雪，清傲之姿，他眉眼微敛，此时望向颜沅，神情淡淡，“表妹，回府么？”</p>
颜沅：“……”</p>
*</p>
回府的马车上，颜沅坐立难安，因着刚刚的一舞，她呼吸还略微有些急促。</p>
而她对面的苏衡看起来却十分自然，好像马车上根本没有这个颜沅这个人，可谓从容至极。</p>
似是察觉到颜沅的紧张，苏衡揽起衣袖，拿出马车上配备的白釉茶具，给颜沅斟了一杯茶。即使是这样的动作，他做起来也是行云流水，一举一动透着清雅细致。</p>
小案之上，苏衡将茶杯向颜沅那边轻轻推过去。</p>
为了缓解尴尬，颜沅半仰起头，乖乖地朝苏衡笑了笑，礼貌道：“谢谢表哥。”</p>
语毕，她伸手去拿。</p>
可她动作过快，苏衡的手还未完全撤回。</p>
清辉月色高悬于葳蕤枝桠之上，马车路过街头拐角处一棵参天岩桂，馥郁的桂花香气悄悄弥漫在夜色中。</p>
二人的指尖轻碰了一下。</p>
颜沅的手很凉，碰触温热的那一瞬间，她慌乱地拿过茶盏，两只手齐齐端着，随即垂下眸子，小口嗫着茶水。</p>
苏衡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随后也收了回来。</p>
适才，他与王逸之已经离开，但想起此处人多杂乱，恐这个“贪玩”的表妹遇到什么危险，他才重回摘星楼寻她。</p>
他抬眸，漆黑眸子停驻在颜沅身侧的那把青剑上，率先打破了沉默，缓缓开口问道：“表妹，今日为这青剑而来？”</p>
颜沅点点头，“几年前，在江阜时曾遇到一次。”她歪了歪头，又补了一句，“觉得有缘。”</p>
苏衡道：“这是汴州裴氏所制。”</p>
颜沅微愣，她曾听闻过汴州裴氏。汴州裴氏世代为将，声名显赫，本家在紧挨绥都的汴州。</p>
可启元四年，也就是她出生那年，乌蛮国从西北边境打入。裴老将军及两子全部战死沙场，长子妻殉情，次子还未娶妻，只余满门妇孺。</p>
将门世家自有其风骨，裴老夫人拒绝皇帝封赏，带着总角孙辈移居西北边城，祭奠英魂。</p>
裴家剑，向来出名。她猜到弄琴坊这把青剑有些来历，没想到竟是裴氏所制。</p>
颜沅还沉浸在思绪中，苏衡却话锋一转，接着说：“今日是国公府的侍卫失职，回府后他们自会领罚。”</p>
敲打，明明白白的敲打。</p>
颜沅不自觉抿了抿唇，拿着茶杯的手也握紧，坐得更加端正。许久，她轻声道，“是沅儿不对，表哥莫要罚他们了……沅儿下次，会注意的。”</p>
苏衡闻言有些诧异，视线掠过颜沅。她垂着头，额间还洇着一抹淡淡的红，是花钿被拭去后，残留下的印子。</p>
今日这事还是需简单提点她一番的……毕竟，国公府的堂妹们没人敢去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他本打算说一句，这事便过去了，省得她以后更加胡闹，惹出麻烦出来。</p>
可她主动揽责，将事情挑明了说出来。主子犯了错，罚下面的人，这是高门大户司空见惯的威慑手段。纵使他的堂妹们犯错，也是身边伺候的人代为受过。</p>
这个表妹倒是心善且直白。</p>
不过……下次注意和下次不去还是有很大区别的。</p>
下次注意，难道是……下次小心些，不叫人发觉她出去玩么？</p>
苏衡：“……”</p>
颜沅觉得自己就同前些日子的苏雩一般，都是偷溜出去被苏衡撞见。等会说不定这个清正的表哥就会把她送到外祖母那处，或者先说教她一顿，再送去。</p>
她已经准备好回国公府后被外祖母狠狠责备一通了，谁料，却听见略微清冷的声音响起——</p>
“舞剑对身体有益，你体弱，会些也好。”</p>
“青剑与旁的剑有些不同，以后若有什么不懂之处，可来寒霜居寻我。”</p>
颜沅那双杏眸不可抑地瞪大，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苏衡。</p>
他却已经移开了目光，那只色泽温润，干净无暇的手持着茶壶，给他自己也斟了一杯茶。</p>
热气袅袅散开，只留茶香余韵。</p>
……</p>
马车很快便到了国公府正门，苏衡道了句，“表妹，先回府罢。”</p>
颜沅应下，再次道谢后便离开了。已过屏门，绣鞋抬起将过月华洞时，她偏头望去，那辆漆黑的马车还停留在侧门边上。</p>
见拉车的那匹黑马膘肥体壮，正无聊地刨着脚下的砖石，发出“哒哒”的声响，在阒静的夜格外明显。</p>
颜沅拉紧身上的披风，转身回了昭雪居。</p>
她知他在避嫌。</p>
*</p>
天色渐晚，紫苏也被江篱的人送了回来，此时正拿着帕子细细绞着颜沅沐浴后半湿的青丝。</p>
青黛拿了花露过来，紫苏用玉梳沾了花露后，将颜沅卷曲的发丝梳顺，随后捻散置于熏笼之上。</p>
颜沅便顺势侧倚着熏笼，她只穿了身芙蓉色的寝衣，外披翠水薄烟纱。</p>
她手中执着一本古书，正仔细钻研着上面的法子，“以况水沤其丝七日，去地尺暴之……昼暴诸日，夜宿诸井……七日七夜。”[1]</p>
庄嬷嬷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进来，见颜沅又一心琢磨这些东西，她叹了口气，将药盏和准备好的糖渍梅放在一旁，待其凉一凉。</p>
随后，她幽幽道：“娘子总担忧这些作甚，颜家还有老爷和夫人呢。虽说大公子读书，不沾俗事，可娘子一个女儿家，还是多练习女工，放宽心才好。”</p>
一旁的铺床褥的青黛听后，在心中直直摇头，这些话，娘子根本不可能听得进去。若能端庄守礼，遵这世道对女子的束缚，那便不是她家娘子了。</p>
这么想来，庄嬷嬷还是很有耐心的，面对冥顽不灵的娘子还能坚持说这么多年。她已经准备好娘子像往常那样长篇大论、有理有据的反驳回去了。</p>
却有一声“嗯”，似猫儿般的应答声响起。青黛疑惑转头，娘子今日怎得转了性子？</p>
却见少女面容专注，微微点头，似是对嬷嬷的话表示赞同，可芊芊素手却兀自抬起，将泛黄的书页翻过一页。</p>
颜沅正瞧着古书上关于丝织“暴练”的法子，对外界的感知都弱了些，连嬷嬷说什么都没听清。</p>
她在心中仔细谋划着，待买下一家绥都的染坊后，定要将颜氏原有的染布法子多与古书上的结合起来试试，说不定效果会更好一些呢？</p>
次日，早上颜沅去老夫人屋里见过二舅舅苏瀚舟、三舅舅苏临风。</p>
纵使在吏部不言苟笑的苏瀚舟，对待颜沅这个嫡亲的外甥女也是温温和和。苏临风天生一副笑脸更是不用提，二人都给颜沅准备了见面礼。</p>
又顺带见过各位表兄表弟。</p>
苏家长房孙辈就有苏衡一个。</p>
二房人子嗣多些，陈槿三子一女。</p>
二房长子苏清，亦是国公府的长孙，娶了公孙氏嫡次女，夫妻二人瞧着都是温和的性子。次子即国公府的四公子从武，年纪轻轻便折在了战场上。幼子便是苏雩，行六。</p>
三房三子两女，二公子苏柏出身尴尬了些，是府中唯一的庶出，生性淡泊，早早便外出游学。三公子苏晨还未娶妻，待颜沅见过礼后，他红着脸低声喊了句，“沅妹妹。”</p>
他牵着的小萝卜头“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笑得苏晨面红耳赤，被众人打趣了一番。小萝卜头便是苏府最小的孩子，才七岁，名苏晟，是五皇子的伴读。</p>
除了不知去了何处的苏衡，还有外出云游几年未归的苏柏，颜沅算是见全了国公府的公子们。</p>
晌午过后，又见过刚从外面做客回来的三位表姐（表妹）。</p>
与儿郎相比，国公府的女儿可是少得紧，又单独论了排行。</p>
大娘子苏含霏是二房陈槿之女，她比颜沅大了一岁，双目晶晶，修眉端鼻，是个名副其实的端庄美人，在绥都闺秀中的名声也是拔尖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p>
二娘子、三娘子便是宋淑慎的两个女儿。二娘子苏慕曦明艳娇俏，泼辣性子，与颜沅同岁，但比颜沅大几个月。比她小一岁的苏婉云却是温婉模样，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p>
颜沅在病中便见过二房的两位娘子，稍微熟稔了些，虽与苏含霏初次相见，却也因苏含霏的性子而冷不下场。</p>
几位表姐妹在老夫人房中聚了一会儿。</p>
临走前，三人约颜沅十日后同赴常家的宴。在老夫人的示意下，颜沅乖乖点头应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