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色如墨，御书房偏殿烛火摇曳，映得四壁龙纹暗影浮动，仿佛蛰伏的兽。</p>
拂尘立于殿中，素衣如雪，身形纤弱，却像一根钉入青石的银针，不动不摇。</p>
萧玄戈坐在案后，墨缎常服衬得他肩线冷硬，眉眼深陷于光影之间。</p>
他未戴冠冕，也未召群臣，只这一方偏殿，便成了天下最森严的审讯之地。</p>
“林嬷嬷疯癫前，最后一句话是——‘你从坟里爬出来’。”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似寒铁坠地，敲得人心发颤，“你到底知道些什么？”</p>
拂尘垂首，指尖微凉，袖中那半幅绣帕贴着肌肤，仿佛还带着枯骨的余温。</p>
她并不惊惧，只是安静地呼吸着，如同在皇陵中每一个守夜的时刻。</p>
那里没有活人的喧嚣，只有风穿墓道的呜咽，和那些未曾闭眼的亡魂，在黑暗里低语。</p>
她终于启唇，声如细雪落瓦：“臣妾只知香有毒，前任陈美人非自尽。”</p>
萧玄戈眸光一凝。</p>
“她的指甲缝中有墙灰与布丝，脖颈有环状压痕，若仔细查验，应能找到勒颈的素绫残片——藏在屋顶横梁夹层。”拂尘语速平缓，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本古籍中的记载。</p>
孙德全躬身领命，带人匆匆而去。</p>
殿内一时寂静，唯有铜漏滴答，似在丈量生死之间的距离。</p>
不多时，孙德全回禀：“回陛下，确在栖梧阁正房梁上夹层，寻得一段褪色素绫，长约三尺，边缘有灼烧痕迹，与陈美人当日所穿衣裙材质一致。”</p>
萧玄戈指尖微动，目光转向御医许仲言。</p>
许仲言捧着验毒簿册上前，额角微汗：“启禀陛下，那香中含‘迷心散’三成以上，此药本为巫蛊所用，取百幻草、魇藤灰、鬼笑兰炼制而成，连续吸入七日即可致幻，半月则意志全失，任人驱使。陈美人死前半月，每日受熏两个时辰，香炉余烬中残留药量极高……”</p>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极有可能，她是被幻象所控，误以为上吊是解脱之举。”</p>
殿内一片死寂。</p>
萧玄戈缓缓抬眼，目光如刀，落在拂尘脸上：“所以，她是被逼着自己结束性命？”</p>
“是。”拂尘轻声应道，却无悲无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p>
就在此时，她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轻轻展开。</p>
那是一块半幅绣帕，边缘参差，似被人仓促撕断。</p>
帕上绣着一只蝶，羽翼残缺，尾部针脚凌乱，像是绣到一半，手突然停住。</p>
“这是我在陈美人枯骨旁发现的。”拂尘声音清冷，“守陵人有个说法——临死之人若执念未消，手仍会做惯常之事。陈美人日日绣蝶，却在此停下，说明她是被人强行中断。”</p>
她抬眸，目光扫过殿中诸人，最后落回萧玄戈脸上：“而且……她想说的是‘蝶’不通‘嫡’么？还是‘堕’？”</p>
一字落下，如石投深潭。</p>
蝶——嫡——堕。</p>
三音相近，一字之差，却可颠倒乾坤。</p>
若是“嫡”，则指向储位之争；若是“堕”，则暗示清白被毁、身不由己。</p>
哪一个，都不是一个小小美人该背负的罪名。</p>
柳青梧站在殿外廊下，手指紧紧攥住袖口，指节发白。</p>
她记得陈美人死前那几日，曾求见尚服局，说要改一件旧裙，语气急切，眼神涣散。</p>
她当时只当是疯话，拒而不见。</p>
如今想来，那或许是最后的求救。</p>
萧玄戈沉默良久，指节抵在唇下，眸底风云暗涌。</p>
他忽然意识到，这宫中早已不是权力倾轧那么简单——而是一张用谎言、毒香与幻梦织成的网，层层叠叠，缠住了无数不肯闭眼的灵魂。</p>
而眼前这个女人，竟像是从那张网的缝隙中走出来的。</p>
她不争宠，不哭诉，不跪地求饶。</p>
她只是站在这里，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将一具枯骨背后的真相，一寸寸剥开。</p>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你懂这些……是因为死人告诉你的吗？”</p>
殿内死寂。</p>
烛火猛地一跳，映得拂尘的脸色愈发苍白。</p>
她缓缓抬头，目光清澈如寒潭映月：“陛下——”萧玄戈沉默良久，忽然问：“你懂这些……是因为死人告诉你的吗？”</p>
殿内一片死寂。</p>
烛火在风中微微摇曳，映得龙纹屏风上的金线忽明忽暗，仿佛有龙在鳞甲间游走。</p>
拂尘缓缓抬头，目光清澈如寒潭映月，不避不让，也不带一丝波澜。</p>
“陛下，”她声音轻，却清晰得如同冰珠落玉盘，“死人不会说话。但他们留下的痕迹会。就像落叶知秋，残碑识年。我只是记得。”</p>
一字一句，平稳落地，却似有千钧之力，震得殿中空气都凝滞了几分。</p>
许仲言低垂着眼，袖中手指微颤——他行医二十载，见过无数验尸断案，却从未有人能仅凭一具枯骨、半幅绣帕，便将一场“自尽”拆解得如此彻底。</p>
而眼前这女子，非但识毒、知葬仪、通亡魂执念之说，更以近乎冷酷的理性，将人心与尸骨一同剖开。</p>
萧玄戈瞳孔微缩。</p>
他盯着拂尘，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被他从皇陵深处召来的女人。</p>
她不是传闻中阴气缠身的罪女，也不是谶言里用来“压煞”的祭品。</p>
她是……一把被埋在坟土里的刀，锋刃朝内，却能在黑暗中辨认出所有谎言的裂痕。</p>
他竟起身，缓步走下丹墀。</p>
玄色常服扫过台阶，步履无声，却每一步都像踏在人心之上。</p>
他在她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眼底那抹极淡的倦意——那是长年守夜、与亡魂为伴的人才有的神情。</p>
“《冥祀录》。”他低声道，声音压得极沉，几乎融进烛火的噼啪声里，“你从何处得来？”</p>
拂尘睫羽轻颤，垂落的阴影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警觉。</p>
先帝十七年冬，皇陵翻修，曾掘出一座陪葬书阁。</p>
其中有几卷禁书，守陵人不得私阅，但……烧毁前，我看过一眼。”</p>
这是半真半假。</p>
真正的《冥祀录》残卷，是周伯临别时塞进她包袱的。</p>
那夜风雪大作，老守陵人咳着血，将一枚黄白骨符与一卷残破竹简塞入她手中，只说了一句：“莫让人看见，也莫让人听见。”她不知其意，只知那晚之后，周伯便再未出现，名录上只记“暴病卒”。</p>
可这些，她不能说。</p>
宫中耳目如织，一个守陵人的死若牵扯出不该知的秘典，只会引来更多杀机。</p>
她活着，是因为她“无用”；她被召入宫，是因为她“有用”。</p>
但若被人知晓她掌握的是连御医、史官都未曾得见的禁术——那便是死路一条。</p>
萧玄戈盯着她看了许久。</p>
他看得出她在隐瞒，却也看得出她的隐瞒并非出于恶意。</p>
他见过太多人说谎时的慌乱、谄媚、恐惧，可拂尘没有。</p>
她的眼神平静如古井，仿佛早已预知一切后果，甘愿承担。</p>
他忽然轻笑一声，低哑的笑声在寂静殿中竟有些惊心。</p>
“很好。”他转身，走回龙案之后，提笔蘸墨，落纸如刀，“从今日起，你可调阅内府藏书阁中所有祭祀典籍。”</p>
拂尘抬眸，</p>
那是连三公九卿都需三请五奏才能翻阅的秘藏，其中《太祝志》《地官录》《阴符经注》皆为帝王亲掌之术，专用于镇国、祭天、驱邪。</p>
准她查阅，等同于默许她涉足天机。</p>
“但记住。”他笔锋一转，墨迹森然，“若你用它害人，朕会让你比陈美人死得更安静。”</p>
话音落，殿内寒意陡生。</p>
孙德全垂首屏息，许仲言悄然退后半步。</p>
唯有拂尘，依旧静立原地，仿佛那威胁不过是一阵掠过耳畔的风。</p>
回程途中，天已微明。</p>
宫道两侧的宫灯尚未熄灭，昏黄的光晕洒在青石板上，像未干的血迹。</p>
拂尘缓步而行，素色裙裾拂过石阶，无声无息。</p>
路过尚服局时，她忽觉一道目光落在肩头。</p>
柳青梧立于廊下，手中捧着一本册子，似在誊录什么。</p>
见拂尘望来，她微微颔首，动作恭敬，却眼神复杂，旋即转身避入内室，门扉轻合，不留一丝缝隙。</p>
拂尘未停步，也未多言。</p>
可她心底微动——方才那一瞬，她看清了册子边缘露出的一角字迹：《异妃录·卷壹》。</p>
异妃？</p>
是指她？</p>
她眉心微蹙，却未深思。</p>
此刻更让她在意的，是萧玄戈那句“《冥祀录》”。</p>
他竟识得此书之名……说明宫中早有记载，甚至可能……有人也在找它。</p>
而她更清楚，那本残卷中所载的，不只是祭祀仪轨、安魂咒语，还有一页以血绘成的图腾——其下三行小字写道：“骨为引，魂为契，逆命者可通幽冥。”</p>
她从未尝试，也不敢尝试。</p>
但今夜，当她推开居所“静尘阁”的门，取出那枚黄白骨符，置于灯下反复端详时，烛火忽地一颤。</p>
符上刻着一个“安”字，古篆体，笔画曲折如蛇行。</p>
可就在火光映照的刹那，那“安”字的纹路，竟隐隐泛出一丝极淡的青光，幽微如萤，转瞬即逝。</p>
她心头一震，指尖微凉。</p>
这光芒……她曾在《冥祀录》某页的祭祀图腾上见过——一模一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