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晨雾如纱，缠绕在皇陵深处的断碑残冢之间。</p>
风过处，枯草簌簌，像是亡魂低语。</p>
拂尘跪在一方倾颓的石碑前，指尖轻轻拂过碑面斑驳的刻痕——“罪籍”二字深陷石中，如刀剜心。</p>
七年了。</p>
她一动不动，三炷香在石案上静静燃烧，青烟笔直升起，被雾气一寸寸吞没。</p>
火光映着她的脸，苍白而沉静，眼底却无悲无喜，仿佛早已将生死荣辱，都烧成了灰。</p>
她不是没有名字的。</p>
她曾是太常卿府的掌上明珠，七岁能诵《礼经》，九岁通晓祭祀仪轨。</p>
可那场血洗朝堂的政变之后，父亲被定为“谋逆”，家族满门抄斩，唯她因年幼免死，发配皇陵，为罪魂守灯赎罪。</p>
从此，拂尘二字，便成了她的命。</p>
她日日与枯骨为邻，夜夜听风穿碑林。</p>
春来扫落花，冬至铲积雪，夏伏驱毒虫，秋深祭孤魂。</p>
她学会辨认陪葬的曼陀罗与断肠草，也熟稔安魂咒的每一个音节。</p>
她曾亲眼见过一具尸骨在棺中坐起，也曾在子夜听见先帝嫔妃的哭泣。</p>
可她从不惊惧，也不逃。</p>
因为她早就不怕死。</p>
她怕的是活着——活着却无力主宰。</p>
“姑娘……该起身了。”周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沙哑低沉。</p>
这位老守陵人是这死寂之地唯一对她尚存温情的人。</p>
他佝偻着背，提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照着他脸上纵横的皱纹，也映出拂尘依旧跪着的身影。</p>
拂尘缓缓闭眼，合掌于胸前，对着父母残碑，深深一拜。</p>
“女儿不孝，不能再守你们坟前了。”</p>
她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开口，或许只是想在这最后的寂静里，留下一点声音。</p>
话音未落，远处骤然传来马蹄声。</p>
铁蹄踏碎晨雾，踏碎青草，踏碎这七年来她用沉默筑起的安宁。</p>
八名禁军身披玄甲，刀不出鞘却杀气凛然，列队而立，如铁墙般隔开了她与这片陵园。</p>
中间一人，身着紫金蟒袍，面白无须，正是内侍总管孙德全。</p>
他捧着明黄卷轴，脚步轻佻，嘴角含笑，眼神却如蛇信般阴冷。</p>
“罪臣之女拂尘接旨——”他拖长音调，宣读诏书，字字如钉，“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臣之女拂尘，阴气纯重，生辰八字至阴至寒，可镇皇陵煞气，即日起召入宫中，册为昭训，钦此。”</p>
他念完，将圣旨往袖中一收，笑吟吟道：“娘娘，该启程了。”</p>
拂尘仍跪在原地，未动。</p>
孙德全眉梢一挑：“怎么？莫非你想抗旨？”</p>
她终于抬眼，目光平静如古井深水，直视着他：“我父母碑前三炷香未尽，容我焚完。”</p>
“香？”孙德全嗤笑一声，“你这种人，也配给祖宗上香？你爹可是谋逆之臣，坟头草都该刨了！”</p>
拂尘不动，也不辩，只是伸手，将最后一炷香轻轻插入香炉。</p>
火光跳了跳，熄了。</p>
她缓缓起身，粗布裙裾拂过冰冷石阶，发间一根木簪，素净得近乎寒酸。</p>
她未施粉黛，未佩珠玉，可站直的那一瞬，却像一株从荒坟中长出的白梅，瘦弱却不可折。</p>
“走吧。”她说。</p>
孙德全眯起眼，上下打量她，忽而压低声音：“你知道为何偏偏选你？‘至阴压煞’？呵……这话骗鬼呢。宫里头多少贵女八字更阴，偏要你这罪臣之女？分明是有人要你去当祭品。”</p>
拂尘垂眸，指尖微微收紧。</p>
她当然知道。</p>
谶纬之说，从来只是权谋的遮羞布。</p>
所谓“阴气镇煞”，不过是借口。</p>
她被选中，不是因为她多特别，而是因为她够低贱，够无依，够容易被毁。</p>
毁了，也无人问。</p>
可她不问，也不争。</p>
因为她知道，争，是弱者才做的事。</p>
而她，早已学会在沉默中活下来。</p>
禁军上前，欲架她上马车。</p>
拂尘抬手，轻轻拂开那只手，自己走向那辆黑帘马车。</p>
车轮碾过青石，发出沉闷声响，像是命运的齿轮，终于开始转动。</p>
就在她即将登车之际，周伯忽然踉跄上前，老手颤抖着塞进她袖中一物。</p>
冰凉，坚硬，带着岁月的土腥气。</p>
她未低头，也未言语，只轻轻颔首。</p>
周伯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说出一个字，只用浑浊的眼望着她，仿佛在看一具即将入殓的尸。</p>
马车远去，扬起尘烟。</p>
皇陵重归死寂。</p>
唯有那三炷香的余烬，在风中缓缓散开，像一场无人知晓的祭奠。</p>
而拂尘坐在黑暗的车厢里，指尖悄然抚过袖中那枚黄白色骨符——表面刻着模糊的“安”字纹路，边缘磨损，似经百年摩挲。</p>
她不知它从何而来，也不知它有何用。</p>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出现。</p>
就像圣旨不会无缘无故降临。</p>
就像命运，从不会真正放过谁。</p>
寒夜如墨，风自陵谷深处涌来，卷起枯叶与碎雪，拍打在守陵人屋外的破旧窗棂上。</p>
拂尘独坐于灯下，手中一卷《太玄祭典》摊开在膝，字迹早已模糊，她却一字一句默诵不辍。</p>
这是她七年来的习惯——夜读古卷，以静心，也以避梦。</p>
梦里总是血。</p>
父亲被拖出朝堂时的怒吼，母亲在火光中抱着她最后一声“活下去”，还有那一夜满门抄斩后，皇陵守卫将她像弃物般扔在这片荒坟前的冷笑……她早已不再流泪，可梦魇从不放过她。</p>
油灯忽闪了一下，门被轻轻推开。</p>
周伯佝偻的身影立在门口，肩头落着薄雪，手中提着一只破旧陶罐。</p>
他没说话，只是将罐子放在桌上，掀开盖子——一股淡淡的药香弥漫开来，是安神汤。</p>
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熬一次，说是驱寒，也镇魂。</p>
拂尘抬眼看他，目光微动。</p>
老人却避开了她的视线，只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物，裹在粗布之中，颤巍巍递来。</p>
“祖上传下的东西，”他声音低哑，像砂石磨过铁器，“说能护魂……你带上吧。”</p>
拂尘接过，布解开，一枚黄白色骨符静静躺在掌心。</p>
它不似玉，也不似石，质地温润却冰冷，表面刻着一个模糊的“安”字纹路，边缘磨损严重，仿佛被无数双手摩挲过百年。</p>
符身隐约有细密裂痕，像是曾碎过又拼合。</p>
她指尖一颤。</p>
这不该是守陵人该有的东西。</p>
皇陵之中，陪葬之物皆归天子所有，连一片残玉都不能私藏。</p>
而周伯，一个卑微老仆，怎会拥有这种来历不明的遗物？</p>
她想问，却终究没开口。</p>
周伯从不多言。</p>
七年来，他教她辨草药、识碑文、避阴祟，却从未提过自己的过往。</p>
他像是这皇陵的一部分，沉默得如同石碑，却总在关键时刻，递来一盏灯、一碗汤、一句意味深长的话。</p>
如今，他竟破例给了她这个。</p>
“宫里……”他顿了顿，喉头滚动，声音压得更低，“不是人待的地方。”</p>
拂尘垂眸，指腹缓缓抚过骨符上的“安”字。</p>
安——是护魂？</p>
还是镇煞？</p>
抑或……压命？</p>
她忽然想起白日孙德全那句冷笑：“你知道为何偏偏选你？分明是有人要你去当祭品。”</p>
祭品……用来镇煞的祭品，从来都不会活着回来。</p>
可她不信命。</p>
她不信那些高坐庙堂之人，真能用一句谶语就决定她的生死。</p>
她更不信，自己这双曾为千百亡魂诵经超度的手，会在这场权谋游戏中，毫无还手之力。</p>
“谢谢您，周伯。”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却坚定，“我会回来的。”</p>
老人没应，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p>
门关上的刹那，风卷残雪扑入，油灯剧烈晃动，光影在墙上投下如鬼影般的摇曳。</p>
拂尘握紧骨符，寒意顺着掌心渗入血脉，可奇怪的是，那冷并不刺骨，反而像某种沉静的力量，缓缓流淌进她早已麻木的心底。</p>
她将骨符贴身收好，藏于衣襟内侧，紧贴心口。</p>
然后吹熄油灯，躺回那张吱呀作响的木床。</p>
这一夜，她没有做梦。</p>
翌日启程，天未亮。</p>
风雪骤起，寒气如刀。</p>
拂尘披上粗麻斗篷，背影单薄如纸。</p>
孙德全已带人等候在陵外，脸上挂着惯有的讥诮笑意。</p>
“哟，咱们的‘镇煞娘娘’可算来了。”他阴阳怪气地拱手，“可别让陛下等急了，今儿个可是大吉之日，专为接你这‘至阴之体’入宫冲喜呢。”</p>
拂尘不语，径直走向那辆黑帘马车。</p>
车轮早已冻在泥里，禁军粗暴地推搡着，车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p>
孙德全命人锁了车窗，只留一条窄缝透气，冷冷道：“别指望凤驾仪仗，罪籍出身，能活着进宫就是恩典。”</p>
拂尘坐在黑暗之中，斗篷裹紧身体，指尖隔着衣料轻触胸前的骨符。</p>
它依旧冰冷，却莫名让她心神稍定。</p>
车轮碾过冻土，咯吱作响，仿佛碾过她七年来仅存的安宁。</p>
皇陵在风雪中渐渐远去，碑林如鬼影幢幢，错落成列，像一支沉默送葬的队伍，目送她走向未知的深渊。</p>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昨夜周伯离去时的背影——佝偻，苍老，却在那一刻，透出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决绝。</p>
那枚骨符……绝非寻常之物。</p>
而她，也绝不会是任人摆布的祭品。</p>
马车突停。</p>
外面传来铠甲碰撞之声，禁军列阵开道。</p>
拂尘掀开帘角，风雪扑面，眼前赫然矗立着巍峨宫门——朱漆如血，铜钉如眼，层层宫阙隐于雪雾之后，森然如巨兽之口。</p>
阶下，六宫妃嫔列队而立，锦缎华服，珠光宝气，人人脸上挂着笑，目光却如针般刺来。</p>
中央一人，凤冠霞帔，眉目端庄，正是皇后沈玉华。</p>
她缓步上前，唇角微扬，声音清越如铃：“这位便是‘镇煞’的昭训？听说整日与尸骨为伍，也不怕冲撞了龙气？”</p>
众妃掩唇轻笑，窃语如蜂鸣。</p>
“听说她连棺材都睡过。”</p>
“这般阴气，怕不是带了煞魂进宫？”</p>
“陛下怎会纳这种人……莫非真信那谶言？”</p>
拂尘未抬头，也未辩解，只缓缓放下帘子，指尖再次抚上胸前的骨符。</p>
就在她指尖触到那“安”字的瞬间——</p>
骨符竟微微发烫。</p>
她瞳孔微缩。</p>
不是错觉。</p>
那寒玉般的触感，此刻竟如被火煨过，一丝温热自符心蔓延至掌心，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深宫之前，已悄然苏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