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_1
1</p>
1988年，冬。</p>
温之礼被评为全国教育系统先进工作者的消息就传遍了校园。</p>
更具热度的是，他在采访中坦然承认，娶了个高中都没毕业的老婆。</p>
筒子楼里的邻居们表面夸赞，背地却嘲笑他“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p>
他对此充耳不闻，照旧每天蹬着二八大杠去副食店，买夏清秋最爱吃的红糖发糕。</p>
夏清秋明白他的顾虑，更想努力跟上他的脚步。</p>
天刚蒙蒙亮，夏清秋就蹲在筒子楼里，一边往炉膛里添煤球一边背英语单词，365天从不间断。</p>
楼上录音机里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邻居练着迪斯科，她捂着耳朵背着数理化公式。</p>
遇到解不开的物理题，她就会轻手轻脚走进书房：</p>
“之礼，这道题我不会，你教教我好不好？”</p>
每次温之礼都会停下手里的工作，拿起钢笔在粗糙的草稿纸上演示，直到她听懂为止。</p>
看着夏清秋眼底越来越重的青黑，他叹了口气：</p>
“清秋，你不必在意别人说什么，等单位分了房，我们就搬出去住。”</p>
他伸手把她耳边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p>
“我现在已经没有自由了，所以我希望你是自由的，至少不用为了我，逼自己做不喜欢的事。”</p>
夏清秋鼻尖发酸。</p>
作为重点国防项目的负责人，温之礼出差要层层审批，连回老家探亲都要打报告。</p>
至于因私出国，根本想都别想。</p>
结婚七年来，这个书呆子从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夫妻生活也按月例行公事。</p>
但夏清秋始终觉得，像温之礼这样严谨又木讷的人，心里注定装不下太多私人感情。</p>
至少在爱情这件事上，他的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p>
夏清秋一直是这么说服自己的。</p>
直到她拿到清北大学录取通知书，满心欢喜跑到温之礼的办公室。</p>
原本放着结婚照的位置，不知何时换成了他和另一个女人的照片。</p>
照片里两人站在实验室门口，胸前的大红花刺得她眼睛生疼。</p>
看清照片里女人的脸时，她瞳孔骤缩！</p>
......</p>
夏清秋颤抖着抚上相框边缘，目光死死盯着照片里笑靥如花的女孩。</p>
那眉眼，竟和当年插队时总爱穿花裙子的孙丽珍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p>
孙丽珍是温之礼的初恋，伤他极深。</p>
夏清秋以为，他不会想再见到她。</p>
“同志你找谁？”</p>
清脆的嗓音惊得她缩回手。</p>
穿的确良衬衫的姑娘一把夺过相框，两条麻花辫甩得利落，“这是温教授的办公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你是怎么进来的！”</p>
夏清秋望着对方胳膊上的红袖套，下意识攥紧洗得发白的衣角：</p>
“我是温之礼的......爱人。”</p>
夏清秋抬眼望去，正是照片里的女孩。</p>
此刻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竟比记忆中的孙丽珍还要娇俏几分。</p>
真像啊。</p>
难怪温之礼会把她的照片摆在一抬眼就能看到的位置。</p>
原来他心里从未真正把孙丽珍抹去。</p>
而她，不过是在温之礼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才有了现在的一切。</p>
她攥紧手中的录取通知书，声音有些发紧。</p>
女孩上下打量了夏清秋一番，眼里闪过一丝不屑：</p>
“你就是报纸上登的那个高中都没毕业的温太太？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也好意思赖在温教授身边这么多年。”</p>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扎夏清秋心里。</p>
脑海中突然闪过第一次来温之礼办公室的场景。</p>
那天她天没亮就起床，用煤油炉煨了两小时的排骨汤，又特意换上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卡其布外套。</p>
揣着攒了半年的糖票去供销社称了一斤水果糖，分给温之礼的每一位同事。</p>
折返取温之礼的换洗衣服时，隔着门缝听见教师们嗤笑：</p>
“看她裤腿上的补丁，温教授工资全捐给国家了？”</p>
男教师敲着搪瓷缸接话：</p>
“高中文化配大学教授，这不是旧社会包办婚姻的余毒嘛！”</p>
“温教授可真是心善，这种媳妇也拿得出手？”</p>
夏清秋攥着布袋的脏衣服退到楼梯转角。</p>
从那天起，她再没踏进过教学区，连送换季衣物都只到家属院门卫处。</p>
如今白素锦眼里的鄙夷，与当年如出一辙。</p>
夏清秋气得手指发颤，正要掏出包里的录取通知书。</p>
白素锦突然朝门口甜笑：</p>
“温教授！”</p>
她快步凑到温之礼身边，扯着他灰扑扑的中山装袖口：</p>
“这位女同志擅自闯进你的办公室，问身份也含糊不清，看这装扮是你家保姆吧？”</p>
闻言，温之礼朝我看了一眼，眼神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p>
“这是白素锦，我的学生。”</p>
夏清秋的身份似乎让他难以启齿。</p>
接着，他顺手从白素锦裤袋抽出一本小人书：</p>
“期末还看闲书？”</p>
“人家专程去排队给你买的红菜汤！”白素锦把军挎包里的保温桶顿在桌上，“你要是嫌我烦，那我以后都不来了。”</p>
她红着眼圈跑出去。</p>
温之礼几乎是立刻就追了上去，连办公室的门都忘了关。</p>
夏清秋站在原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p>
这么多年来，她头一回在这个温润如玉、永远波澜不惊的男人脸上，看到瞧见这般鲜活的神情。</p>
结婚那日，他穿着半新的中山装，对来贺喜的亲戚不过略弯弯嘴角。</p>
不久，她有了身孕，得知消息时温之礼眼睛亮了一瞬，随后又恢复了平静。</p>
后来孩子没能保住，她在病房里哭得撕心裂肺，温之礼只是倚在病房门口抽完半包大前门，天亮照样夹着教案去上课。</p>
她总以为，是当年那场变故把他磨成了个没脾气的木头人。</p>
此刻才恍然，原来那潭死水也会为旁人起涟漪。</p>
哪怕只是张相似的脸，就够让他失了方寸。</p>
而她，陪了温之礼七年，付出了全部的真心，终究还是输了，输得一败涂地。</p>
夏清秋失魂落魄地走在林荫道上，忽然被个穿海魂衫的男生撞得踉跄。</p>
那学生扶正眼镜，道歉后朝着前面急吼吼地喊：</p>
“礼堂前排占到位没？听说白素锦今晚作为优秀学 生 代 表上台演讲，温教授亲自引路！”</p>
闻言，夏清秋心里一阵酸涩。</p>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这个名正言顺的温太太像个多余的笑话。</p>
等回过神，她已跟着人流挤进大礼堂。</p>
墙上贴着“向优秀学生学习”的红色标语，她缩在柱子后，瞧见幕布徐徐拉开。</p>
看清台上的人影时，她的心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顿了半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