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周秀才中举已是铁板钉钉,无可更改,朝廷亦承认他的功名。
他的中举,整个大青山村都觉得脸上极有光彩,走出村子,莫说相邻诸村,便是隔着几个村子的远村,也都羡慕不已,并且蜂拥而至,希望可以沾沾举人老爷的光。
大青山村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周家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及至腊月下旬,周举人尚未回来,宴席所需的鸡鱼肉蛋并各样菜蔬、米面、馒头、糕点、酒水等都已齐备,周家更是得了钱米无数。
所谓金举人银进士,有一点丽娘并未跟几个婶娘说起,乃是因为进士做官不回原籍,考中进士后便是官,或是留京,或是外放,在原籍本地的势力远不如举人,而举人虽然不是官,却可以涉政,可以与县太爷平辈论交。
也就是说,除了县太爷之外,本县中周举人身份最高,主簿县丞等都要退一射之地。
周母每日喜笑颜开,处处高人一等,特地携着两锭银子和两匹绸缎并酒水点心等,浩浩荡荡地回娘家下节礼,如她所料,她得到了娘家的热情招待,其态度之殷勤、言语之奉承无法用言语形容,全然没有昔年在苏氏事件上对自己的指责。
可巧这日早上苏母也回了娘家。
苏母神情淡漠,在女儿受到莫大委屈险些自缢而死之际,自己就已经和周家老死不相往来了,周家飞黄腾达,和自己家没有半分瓜葛,若因此和周家来往,才真正成了笑柄。
虽然担忧周家以后可能会找自己家的晦气,但是该有的骨气一点都不能丢弃。
听闻爹娘兄嫂殷勤地跟周母商议把家里的地亩挂在周举人名下,苏母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哪怕因太、祖皇帝立下律例,举人仍要交税,但三十税一,即使周举人再抽一分,他们所交的税也少了许多。再说,作为周举人的岳父岳母,他总不能像对待其他人一样抽成吧?
周母扶了扶头上的金丝八宝髻,微笑道:“爹,娘,哪里用得着你们和哥哥嫂嫂求我们老爷?我回去等我们老爷家来跟他说一声就是了。”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苏母和周母娘家姓程,程老娘得到女儿肯定,喜上眉梢。
程大嫂瞅着金丝八宝髻,眼睛无法从上头的珍珠宝石上挪开,笑嘻嘻地道:“孩子他小姑,你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头发都变黑了变多了。”她都好奇半天了,要知道周母长期操持家务,头发早已白了大半,且十分稀疏,只能勉强挽个小圆髻。
“大嫂当我返老还童呢?我又没吃什么灵丹妙药。”周母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瞧见大嫂脸上的好奇,她细心地与之解惑,“我头上戴的呀,是假髻,城里大户人家都这么打扮。头发少了没法子插金带银,撑不起金钗玉簪,头发白了又不好看,所以就戴假髻。假髻平时梳得齐整溜光,出门时戴上即可,又省了重新梳妆打扮的工夫。”
程大嫂羡慕道:“他小姑,你懂得可真多。”
周母十分自得,矜持地道:“我们老爷中了举人,我自然该好生学学大户人家的做派,不能丢了我们老爷的脸面。”县令夫人前儿送了两个模样齐整心灵手巧的丫鬟服侍自己,掌管梳头、打扮等事情,短短数日,自己便觉得脱胎换骨。
听得程大嫂越发羡慕了,“既然你有丫鬟服侍,怎么没带在身边?”
“大嫂说娇红和烟翠啊?爹娘和大嫂住着矮小简陋的茅草屋,我怎么好意思让她们来?回去叫人知道我娘家穷成这样,丢的还不是我的脸面?再说,来了她们都没地站了,又加上大姐,这堂屋小得都转不开个身。”
“你嫌弃娘家穷就直接说,拿我做什么筏子?难道不是你跟在我后头回娘家下节礼?炫耀就直说,别拐弯抹角!”听了周母这番话,苏母立刻不高兴了,双眉倒竖,冷冷一笑,“以前你们周家没发达时,没见你嫌弃娘家半句,更没嫌弃从娘家弄走的东西。别的我不说,那年大灾荒,你们周家穷得吃不上饭,公婆悉数饿死,你刚生周惠,别说坐月子了,连一口饭都吃不上,爹娘从百里之外要饭回来,听说你的惨状,硬是从嗓子眼里抠出两斤玉米面给你送去,为此还和大嫂吵了一架。如今可倒好,你们飞黄腾达了,回来就嫌弃娘家,你若说房子不牢靠,拿银子钱帮衬娘家盖房子而非嫌弃娘家穷,我倒是能高看你一眼。”
周母又羞又气,“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你说这些干什么?我说的是实话,几时嫌娘家穷了?我今儿给爹娘送了两锭银子,这还算小气?我原本还想,你们家种了二十多亩地,挂在我们老爷名下能省不少税呢!”
“不敢有劳。”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周母气极,转头对程老娘道:“娘!你听这是什么话!”
程老娘连忙安抚,对苏母说道:“大郎他娘,你这么大的人了,和妹妹怎么说话呢?你妹妹今非昔比,你可不能端着从前的态度。再说了,她能提起这件事来,可见是有心和你重归于好,你怎么反倒不懂事了?为一点子小事记恨到现在?”
苏母顿时气笑了,“小事?我家秀姑被休险死是小事?娘,我今儿才知道,替您二老抱打不平的倒成了不是!我可没有这么忘恩负义的妹妹,我心里头的妹妹啊,是从小跟在我屁股后头姐姐长姐姐短的二丫头,是向我女儿求亲时指天发誓说对我女儿好的好姨妈,是孝顺父母从不嫌弃娘家的好女儿,可不是眼前这位眼里除了周家再无其他的高贵夫人!她家富也罢,贵也罢,都是她家的,我们老苏家不指望省下来的那两石粮食吃饭!”
她以前暗叹张三婶经不起诱惑,惹得许多无赖日日骚扰,直到被周举人一事压过,原来面对银钱权势,自己的娘家人也一样做不到不动如山,变得令她措手不及。
她知道自己是固执了点儿,别人遇到这种情况定会借坡下驴。
“二丫,女婿老爷什么时候从县城里回来啊?从消息传回来至今,已经七八天了吧?城里多少酒席也该吃完了。”见小女儿越说越不像话,倒和大女儿争执起来,程老头微微皱了下眉,想到周举人如今的身份地位,他不敢像从前那样指责小女儿,又怕大女儿的话引起周家之怒,只能举着烟袋吸了一口烟,岔开她们母女提及的话题,殷勤之中却有点儿忧心女婿在城里享福,忘记了村里操劳家务的女儿。
儿女们虽然年纪不轻了,经历的事情却远不如自己多,而且三年之前的几十年里桐城一直没有出过举人。但是,自己却记得很清楚,五十多年前桐城出过举人,那位举人中了举人回来没多久就休了结发妻子,理由乃是妻子坐姿不雅、言语粗俗。
周母向来信奉三从四德,面对父亲问话不敢不答,忙道:“我们老爷忙着呢,昨儿打发小厮家里说了,城里许多人请他,总得半个月才能结束,一一拜访完了他就回来。”
程老头叹道:“让女婿老爷早点回来吧,既然中了举人,此后名利双收,不缺衣食,不缺笔墨,就该好好地在家用功苦读,赶明儿进京考进士做大官。他年纪不小了,夏天我见时头发都白了一半,时光可经不起蹉跎。”
周母沉默片刻,低声应是,“我回去打发阿惠进城寻老爷去,请问老爷的意思。”
周举人在城里的日子简直如同置身天宫,美酒佳肴、轻歌曼舞、软玉温香,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
作为桐城目前唯一的举人,县太爷如今甚是看重他,常常和他高谈阔论,并且特地将身边千金买来的美妾玉娘赠与他。
玉娘年方二八,原是江南女子,其娇姿美态、其冰肌玉骨、其悄声细语,皆非家中鸡皮鹤发的老妻可比,周举人得她如获至宝,日日与之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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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子来寻时,可巧县太爷在场,听闻老妻思念,又闻村中已备酒席等着与自己庆贺,周举人没有在城里逗留的理由了,只好向县太爷辞别,坐着李家送的大马车,有小厮和马夫驾车,携着玉娘和各色礼物。
半个时辰后,抵达大青山村。
里长早已带着村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前来迎接,他们在周家见识到了各家送的礼物,尽皆珍贵无比,此时见到马车小厮和车夫倒不是很吃惊,不过,看到周举人从马车里扶下来的年轻小媳妇,他们吃惊地张大了嘴,当场失态。
众目睽睽之下,玉娘羞涩不已,以手帕掩面,半转着身藏进周秀才怀里。
“举人老爷这是在外头又娶了一房媳妇?”周家族中最年老的老族长脱口而出,心底微有不悦。在辈分上来说,六十五岁的他乃是周举人的三爷爷,同时,他是周家最早识字的老人,陈世美停妻再娶配公主,这种事儿可是屡见不鲜哪。
周举人义正言辞地道:“纳妾而已,怎敢称之为娶?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我读的是圣贤书,岂能违圣贤之道?”
众人拍手大赞,“秀才老爷果然重情重义!”
说完,簇拥着他去周家,周母已携带女儿儿媳妇们在门口恭候,远远地就看到了鹤立鸡群的周举人,她双眸含笑,这件宝蓝锦缎面的狐皮袍子老爷穿着真精神,披着领口镶着貂皮的灰鼠大氅显得格外气派,跟县太爷出巡似的。
小沈氏轻轻扯了扯婆母的衣袖,细声细气地道:“娘,您看公爹身边。”
小沈氏进门后,贤惠温柔,而且对公婆丈夫言听计从,最得周母的欢心,上回小窦报喜又是她想到了赏钱,心思细致而周到,所以周母听了她的话,目光离开丈夫,挪到周举人身边的玉娘身上,细细打量了片刻,点头道:“老爷身边有人伺候我就放心了,我原本还想着等老爷回来就把娇红或者烟翠开了脸放在老爷屋里。”
她说这话时周举人刚好走近,听完,满意地摸了摸花白的胡子,道:“家有贤妻,家有贤妻,是兴旺之兆啊!”
贤妻美妾,两全其美也。
周母含笑道:“老爷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咱们家是因老爷而兴旺,老爷启程时喜鹊就在枝头喳喳叫,这不是应验了?可不是因我等女流之辈而兴旺。老爷是天,我们是地,不敢与老爷并肩,不敢顶了老爷的功劳。”
周举人听得十分舒坦,拉着玉娘柔滑细腻的玉手,道:“这是县太爷给我的玉娘。”
“玉娘给太太磕头。”
玉娘眼波一闪,作势欲跪,尚未及地就被周母一把拉住,满口称赞道:“怪不得叫玉娘,真是人如其名。我不是那等善妒刻薄的人,你只管放心得住下来,以后咱们就是姐妹了,一身一心皆属老爷,你到了家,就好好伺候老爷。”
玉娘细声应是。
旁人见周母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太婆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媳妇称姐姐道妹妹,无不惊愕。最让米氏等人不敢相信的是,周母居然这么贤惠,她真的遵守那天自己说的那些话。
丈夫纳妾,不以为怒,反以为喜,或者说,她觉得理所当然。
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全村。
秀姑听说时,已是三日之后了。
在这三日里头,周家一跃成为大青山村第一等人家。
村中许多百姓纷纷上门恳请周举人同意自己家的地亩挂在他名下,以减地税,也有城中不少商贾人家畏惧豪强,特地亲自前来,投身到周举人门下,将生意地亩等都挂在周举人名下,以避重税,又有日子过不下去的几户人家愿意卖身为奴,以获周家庇佑。
周家有金有银有绸缎,有房有地有仆从,周举人娇妻美妾,左拥右抱,好生快活。
转过了年,周举人偎红倚翠之时,突然想起了旧事,开始寻张硕的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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