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硕走后,秀姑如往常一样起来,先帮老张烧水,用来作杀猪之用。
张硕的力气显然遗传自老张,老张一个人居然放倒了一头一百来斤的猪,他在青砖瓦屋里杀猪时秀姑没进去,等他出来处理被杀死的猪,锅里的热水均已烧开,秀姑道:“爹,我把家里的碎金子碎银子都给硕哥带上了,跟您说一声。”
这些碎金子中有地窖里本来藏的,有后来自家兑回来的,也有自己手里的几块碎金子和金锞子,零零总总加起来差不多有十几两,银子也有二十多两。
铜钱过重,秀姑就没让他带。
老张提了水倒进大盆里,一边给猪脱毛,一边道:“穷家富路,多带点钱好。硕哥媳妇,难为你了。”老张心里叹气,当初向苏家许诺不动秀姑的私房,谁知还是用了,三四百两的金首饰,说拿就拿出来了,半点犹豫都没有。
“瞧爹说的,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别说这些话。何况,家里有多少积蓄她都清楚,想做什么公爹丈夫都不反对,又不是周家那样的人,得自己存私房钱以防不测。
“对,咱们是一家人。”
秀姑没有在后院久留,锅里水尽后她又烧了一锅,烧完熄火,去前院做饭。
西偏房里堆积着陈粮,只留两三袋新粮,他们家不肯亏待自己,吃的自然是新米。张硕临走前在县城里舂了一石稻子,磨了七八十斤细面,老张年纪大,壮壮年纪小,脾胃较弱,秀姑每日早起必定熬一锅粥,粥米粒粒开花,软滑喷香。
吃完饭,老张裹着老羊皮袄,装好车,带上肉包子和鸡蛋,携带壮壮和满仓进城。
秀姑先给两个孩子每人做了一身皮衣,有袄有裤,夹层里絮了厚厚的棉花,穿在粗布衣裤底下,不露半点皮毛,瞧着跟穿笨重的棉衣无异。另外又给他们每人做了一顶兔皮帽子,却是老张深秋时在山里逮了几只野兔子,攒下来的皮子,兔肉则入他们腹中。
她在家把老张的皮衣做好,又绣了一会儿经书,看着绣了一多半的经书,想到云掌柜的音容笑貌,一阵伤心。
不好!
秀姑突然想起自己答应过云掌柜的委托和要求,并签订了契约,那要求来自白东家,如今云掌柜遇难,白东家凉薄,她不想把绣品寄卖在白家,岂不是以后没有门路卖绣品了?像王家这样的人家可遇而不可求,整个桐城除了县令家就没一家了。
卖不掉就卖不掉,大不了不卖了,她按照自己的心意绣个三年五载,说不定以后能遇到个好买家,秀姑发了狠,反正她不想和白家这种人打交道。
日子慢慢滑过,除了没有张硕,张家的生活并无变化。
最近的生意不是很好,买肉的百姓不多,都准备留着钱过一个月买年货,一头猪总会剩下些肉卖不掉,而李家下面的庄子里送年租进城,猪牛羊鸡鸭鹅和各色粮食干货等一应俱全,他们吃年租里的肉,用不着采买。
老张急得嘴角起了燎泡。
虽然外面仍然没有关于打仗的消息传来,但是老张一想到秀姑对家里的贡献,就想多赚点钱,省得战乱时生意更不好做。
秀姑倒是不心急,年底那一个月的生意抵得上平时三四个月。
她劝了老张好几回,老张才按捺住急躁的心情,这日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索性不再进城,而壮壮学堂里也有说法,凡是大雨大雪都不必上学,齐先生和杜先生并非县城中人,遇到这等天气出行十分不便,又恐学生途中出事,所以有这条规矩。
下雪天,没人串门。
秀姑见他们爷孙扫完院子里的积雪,闲得没事干,甚至还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索性将手里的活计推给他们,“爹,我炒了点花椒和盐粒,你用碓窝给我捣成粉吧。”
老张顿时来了精神。
张家有一个石头打的碓窝,底平肚大,两边有耳,中间是半圆的凹陷,平时擦洗得干干净净盖上盖帘放在门口一侧,谁家都能来用,只需进家门向秀姑借用和碓窝配套的木柄石杵即可,冬日才收进厨房的里间,外间烧火做饭有烟灰。
把炒熟的花椒倒进碓窝的凹陷里,老张拎着同样干净的石杵捣向花椒。
“阿爷,我试试,我试试!”壮壮百无聊赖,双手握着石杵的木柄,石杵虽是木柄,但杵头是一颗圆圆的石球,很重,他涨红了脸,用尽了力气,半天提不起来。
“你还小,等你长大就有力气了。”
老张没打击孙子,赶他去上房找秀姑,自己忙活起来。
他臂力极大,不多时就把花椒捣成了很细的粉,然后扫到罐子里,接着捣碎炒熟的盐粒,成粉后,倒进花椒粉,搅拌均匀后一起装进罐子里。
放好椒盐罐,老张在厨房里巡视一番,取出秀姑封在缸里的干辣椒捣了一罐辣椒粉。
自从辣椒在桐城推广,老张就爱上了这种滋味,冬天最喜欢了,辣出一身汗,张硕和秀姑也很能吃辣,唯独壮壮年纪小,吃不得辣椒。
“大哥,大哥!”张老四敲响了大门,老张戴着斗笠出来开门,诧异地看着他一头大汗,幸亏披了蓑衣戴了斗笠,不然气血流动,雪花落在他身上不得融化了浸透衣裳,“你心急火燎的干啥?下着大雪,不知道在家里猫着?”
张老四喘了几口粗气,“大哥,苏里长家杀牛,叫我请大哥去帮忙。大哥要是买牛肉就带上钱,不过,你帮忙杀牛,苏里长肯定会送你一些牛肉牛骨头牛杂碎。”
老张一惊,“苏里长家的牛咋啦?要是病牛,我就不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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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难得吃上一回牛肉,可是老张决定听儿媳妇的话,生病的猪牛羊鸡鸭鹅都不能吃。
“唉,也是苏里长家命不好,今天他们家赶着牛车去吃喜酒,谁知冰天雪地的,板车坐的人多,一家老小十几口子呢,牛连着车滑进路边沟渠里跌断了腿,人也摔了。请了人来看,说牛好不了,就算好了也得瘸着一条腿,耕不了田,只能禀告衙门后给宰杀了卖肉。”
秀姑听到叫门声就出来站在屋檐下,听了四叔的话,暗暗吞了两口馋涎。
她到这里一年多,从来没尝过牛肉的滋味。
太、祖皇帝没把肉牛引进来,对于庄稼人来说,耕牛很重要,杀牛犯法,除了老死、病死以外,只有受伤了不能痊愈或者痊愈后不能耕田的牛经过衙门查看后才可以宰杀。
像小说里动不动进酒楼就来几斤牛肉的情况,在这里基本没有。
百姓爱惜牛,照顾得非常精心,轻易不让受伤,这一年多也没有听说附近谁家的牛老死了,而病死的牛肉秀姑不肯吃,因而张家一直没见牛肉。
老张和张硕是远近驰名的屠户,老张的兄弟没有继承祖上的屠宰把式。
“爹,我给拿些钱,您回来捎根牛腿骨和几斤好牛肉。”
乳白色的牛骨汤、红艳艳的五香牛肉,她想想就觉得口水直流。
“那好,他四叔,你等等。”老张进杂物房拿了蓑衣披上,叫上踩着用芦花编出来的木屐,又拿了剔肉剔骨的尖刀,拎着秀姑递来的几串钱,叮嘱她晌午不用给自己留饭,带上门,跟张老四往苏里长家走去。
秀姑回头对壮壮笑道:“壮壮,咱们明天有牛肉吃了。”
壮壮流着口水道:“娘,今天不能吃吗?”
“傻孩子,你阿爷和人杀牛得半日的工夫呢,杀牛、剥皮、分解,傍晚回来就不错了,炖牛肉需要火候,咱们若能买到牛肉就先处理好,晚上开始放在大锅里炖煮,煮到睡觉前,次日再煮,早上你就能吃到嘴了。”苏里长家的牛可不是小牛犊,肉质坚韧,炖透了才好吃。
壮壮有些失望,但很快就振作起来,“娘,咱们中午炖排骨吧,我可想吃了!”
有了娘,就有好多好吃的,再也不会跟着阿爷吃难吃的饭菜了。
“好!”昨天家里剩了不少排骨和肉,肉被她用五香粉和着盐腌了挂在屋檐下,处理过的下水和排骨昨晚则放在院中的水缸里,用大石头压着缸盖,里头堆了些冰块。
秀姑敲碎冻在一起的冰块,取出昨天腌渍好的排骨块。
没有衣食生活上的后顾之忧,秀姑底气十足,经常用家里现有的材料变着花样地做吃食,她只会做韭菜炒鸡蛋、红烧肉、炒青菜、炖肘子之类的家常菜,颇有几分火候,复杂如松鼠鳜鱼佛跳墙牛乳蒸羊羔等美味佳肴她就不会做了,点心糖果之类也不会做。
倒是简单的椒盐、五香粉她很会做。
椒盐就是把花椒粒炒至椒香四溢,盐粒炒熟,然后将之研磨成粉。
五香粉则是用五种或五种以上不同的磨成粉末,然后混合在一起,配方有很多种,其中的材料在当世作为药用和香料而存在,也有大厨用作调味料,古人其实很聪明,早知花椒八角之类可以调味,张家后院菜地就有两棵花椒树,秀姑选择了比较简单的五香粉配方,花椒、八角、桂皮和小茴香籽、干姜,桂皮八角和小茴香籽在县城里一买就有。
不过,她做菜不爱放各种调料,而是讲究原汁原味、荤素搭配的养生之道,唯恐浓郁的调料遮掩了食物本身的味道,只在做肉菜时放一点五香粉去腥气。
老张中午没回来吃饭,娘儿俩解决了一份萝卜炖排骨,一份清炒白菜丝。
如秀姑所料,老张过午后一个时辰才回来。
“苏里长家给了我两斤好牛肉和几斤牛杂,牛腿骨也是送的,那八斤牛肉是咱们家买的,苏里长给咱们算得便宜了一些,五十文一斤,别人买就是八十文一斤。”老张就着壮壮的手喝了一碗热汤,对秀姑说道。
秀姑赶紧接过来,看得眉开眼笑,牛杂汤、牛骨汤、炖牛肉,都是好东西。
又听老张道:“我见到你大哥了,也在苏里长家帮忙杀牛,事后分了一斤牛肉和一些骨头,他自个儿掏钱买了三斤牛肉两斤牛杂,我给割了最好的。”
苏家的日子过得很不错,闻听苏里长杀牛,立刻就买了几斤。
“谢谢爹。”听说娘家有肉吃,秀姑很是欢喜,这样她就不用担心自己家吃肉,娘家却闻着村里的牛肉香味流口水了,“爹,咱们村里有多少人家分肉买肉?”
“不多,买肉也就十几家,大多数买牛杂,三五家买了肉,牛肉这么贵,没有几家吃得起。分肉的除了苏里长自己一房帮忙杀牛的兄弟,也就我、你四叔、你大哥和你娘家两个堂兄弟,没有别人了。”一般人想帮忙杀牛都没机会,帮忙杀牛有肉分。
趁着天色还没黑透,赶紧把东西处理一下。
老张处理牛杂,秀姑处理牛肉,清洗了好几遍,牛骨和牛杂放在大锅里加水,秀姑留了五斤牛肉,剩下五斤牛肉都投进大锅里。
烧开后,浮沫甚多。
秀姑捞出牛骨牛杂和牛肉,用热水冲洗一遍,然后洗干净大锅,砸碎牛骨,重新加水炖煮,仍有浮沫漂起,撇净浮沫,方盖上锅盖以中小火慢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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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姑又用干净的纱布缝了一个小布袋,装上适量没有研磨的八角花椒桂皮小茴香籽和干姜等,密密缝死袋口,将之放进锅里,片刻后,厨房中尽是牛肉的香气,睡前熄火,馋得壮壮无时无刻不蹲在灶台前,次日更是一大早就爬起身催促秀姑赶紧煮肉。
熟透后,牛杂和牛肉捞出来,牛肉晾凉后收进柜子里,秀姑只切了一点牛杂,又拔了几棵用玉米秸秆盖着的芫荽,切碎后洒在装着牛杂的大碗,浇上热腾腾的汤。
汤很清很白,芫荽青翠可爱,壮壮迫不及待,端起碗刚想入口,就听见有人敲门。
一大早谁来串门啊?雪下了一日一夜还没停呢。
秀姑让老张和壮壮在屋里喝汤,自己前去开门,就着雪光和日光一看,门口却是张硕的二婶,手里牵着四个邋里邋遢的孩子,五双眼珠子直接盯向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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