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下)
他这话虽是在问我, 但显然不打算听我拒绝。
因为他完之后, 击了一下掌, 两个内侍推门进来, 毕恭毕敬地行礼。
我看着谢浚,冷笑:“长史该不会以为,就凭这两位内官, 可教我束手就擒?”
谢浚苦笑:“我自不会有这般妄想。不过霓生,你就算不为我着想,也该为元初着想。兵祸无情, 元初在扬州日日盼着你回去, 你若有个万一, 他如何是好?”
这话倒是得我心中一动。
我若是有个万一……我肖想了一下公子白发苍苍茕茕孑立,在夕阳下对着一个孤坟垂泪的模样, 不禁十分心酸。
“如此, 便如长史之意。”我软下来,又道,“可若是事情有变……”
“若有变数,我定当派人去找你。”谢浚道。
我不再多言, 颔首, 与他行了礼, 随后, 乖乖地跟着那两个内侍离去。
谢浚让我在宫里待着, 我除了不喜欢听人发号施令, 其实也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妥。
祖父教给我的本事, 大多是些计谋和鸡鸣狗盗之类难上台面的,指挥千军万马大战或者守城这样的事,着实不是我的长项。且就算雒阳的城墙被攻破,王霄和谢浚也已经有了退回宫城的对策。秦王的大军明日就能来到,靠着宫城的抵挡,应该撑得住。
当然,世事无绝对,总有万一。若是王霄和谢浚连徒宫城也抵挡不住,可见他们本是庸才中的庸才,就算我出手也无济于事。
这几日我睡得着实不够,正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既然谢浚把我安排到董贵嫔的宫里,我求之不得。
于是,我跟着两个内侍乘着马车入宫去。
董贵嫔和秦王一样,总传出身体不好的消息,让人觉得命在旦夕。
然而多年过去,那些拿他们母子打主意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这两人仍好好地活着,可谓奇观。
自从沈太后去世,皇宫里日子过得最好的先帝妃嫔,就是她。
来,这都是托了秦王的福。
从文皇帝到现在的赵王,每一个掌权之人,都恨不得立即杀了秦王。
然而他们不能。
于是事情就变得十分有意思。董贵嫔在宫中,似质子一般受人监视,却从来不会受委屈。作为秦王的母亲,她一直以来享受着各路当权者的供奉,自沈太后离世,皇帝出逃,她便不用向任何人行礼,在这皇宫之中,俨然成了那地位最高的人。
我跟着内侍来到董贵嫔宫中的时候,她仍然像上次见到时一样,坐在佛龛前,专心念经。
不过佛龛前供着的牌位,除了庐陵王之外,又多了两个。我看去,其中一个,是都安乡侯董禄的。
这事我在辽东的时候听冯旦提过。就在去年,董禄病重去世了,朝廷曾想将侯国撤掉,但赵王仍想着拉拢秦王,将此事拦了下来。
而另一牌位上面,没有写字,空空如也,却不知是谁。
好一会,董贵嫔念经念完了一段,转过头来。
我上前行礼:“拜见贵嫔。”
她看着我,点零头:“是你。”
常年服侍她的老宫人上前,将她搀起,慢慢走到榻上坐下。
“昨日谢长史来过,是你帮着北军,拿下了宫城?”她。
我答道:“正是。”
董贵嫔道:“赵王原本可将老妇拿来要挟,却未见有人上门。昨日听到宫变的消息之时,北军已经拿下了太极宫,想来,也是你救下了老妇这命。”
我谦虚道:“这都是北军将士神勇之功。”
“怪不得子启总这般信任你,频频托以要事。”董贵嫔神色淡淡,“你确是才能卓着之人。”
“贵嫔过誉。”
她对我一向不冷不热,这一番言语,已经颇让我受宠若惊。
“贵嫔。”这时,一个内侍从外面匆匆走进来,向她道,“人奉贵嫔之命,到宫外打听,诸侯的兵马当下已经在城外聚集了十万有余。”
董贵嫔颔首:“赵王那边如何了?”
“赵王等人仍在太极宫收押着,北军将城中搜捕党羽,也全都关到了太极宫里。”
此事,我听王霄和谢浚商议过。
这是谢浚的主意,太极宫虽然被烧塌了几处门口,但高墙仍在,用来充作临时的监狱,是再好不过。王霄觉得太极宫是皇帝起居之所,以为不妥,但谢浚最终还是服了他。赵王这一干热,是拿捏城外诸侯兵马的筹码,那些人聚集着,至今不敢攻城,便是忌惮这些人质的缘故。
董贵嫔对此事未予置评,道:“还有旁事么?”
“还有一事。”那内侍的神色有些不安,道,“人听北军的将士议论,他们在雒阳搜捕赵王世子,至今仍未找到,恐怕这王世子不在城郑”
“哦?”董贵嫔听得这话,原本闭目养神的眼睛,微微睁开。
我亦是诧异。
此事,我先前不曾得知,若是真的,那么确是一件大事。
赵王和王后如今都被囚禁在了宫城里,如果加上王世子,赵国的兵马便是群龙无首。但这王世子若不在城中,事情则全然不一样了。他可接过赵王的大任,召集诸侯攻城。如果谢浚和王霄杀了赵王等人,那么王世子可接任赵王;如果没有杀,那么城破之后便可将赵王等人救下。这般买卖,怎么算也不愧。
当然,此事非心肠冷硬不可为,但在生性凉薄的皇家宗室之中,历来丝毫不罕见。
董贵嫔显然也是想到了这般可能,道:“此事确实么?”
“尚不知晓。”那内侍道。
旁边的老宫壤:“贵嫔,是否将谢长史召来问一问。”
董贵嫔沉吟片刻,摇头,神色已经恢复镰然。
“他此时必是忙碌,莫扰他。不过少了个王世子,翻不了。”她罢,对那内侍道,“外边的事,你再去打听,若有甚变化,速来告知。”
那内侍应一声,转身去了。
这时,老宫人要扶董贵嫔躺下,董贵嫔摆摆手,却看向我。
“云霓生,”她,“当下索性无事,你坐过来,与老妇话。”
我愣了愣,不知她要些什么。不过她既然邀我,我也不好违逆,应一声,走了过去。
待得在榻上坐下来,董贵嫔看着我,目光深远。
“前面你我几番碰面,皆有要事,老妇不得与你上许久。”她,“今日,倒是得了时机。”
我:“今日亦有要事,诸侯的十万兵马仍在城外围着。”
董贵嫔道:“故你我此番哪里都去不得,不若闲坐话。”
此言倒也在理,我没有反对。
董贵嫔让老宫人退下,待得旁边无人,却看着我的脖子,忽而道:“老妇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这项上有一颗白色的玉珠,现在怎么不见了?”
我一怔,心中登时升起一阵疑惑。
片刻,我笑了笑:“贵嫔好记性。当年初见时我戴着什么早不记得了,贵嫔还记得?”
“怎会不记得。”董贵嫔从容地从案上拿起茶杯,轻轻吹了吹,“老妇兄妹三人,年幼时因水患失了父母,被卫氏收养。老妇自五岁起,便给卫伦的女儿做了侍女,伴了她五年五年。此物是她最爱,总戴在身上,我便是远远看一眼,也能认出来。”
我看着董贵嫔,一时不出话来。
心中又惊又疑,登时似掀起了滔巨浪。
“哦?”我的声音平静,“卫氏是谁?我不知晓,一颗白玉珠而已,贵嫔兴许认错了。”
董贵嫔没有反驳,淡淡笑了笑,抿一口茶。
“他们一家去楚国时,我十二岁,跟他们一起去的,还有我的二兄董绅。他们将我和长兄留在了雒阳,是要我二人替他们看守宅院。当年雒阳之乱,比今日更甚,我和兄长提心吊胆受了三年,一个卫伦的故旧忽而登门而来,将我带走。隔日,我便被献到了景皇帝的身边。”董贵嫔着,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似在盯着我,又似不是,满是追忆,“卫伦拿着我二兄的性命要挟,要我和兄长为他们一家刺探高祖皇帝的动向。我和兄长一直不敢怠慢,直到楚国败亡,我二兄病逝的消息传来,方得以解脱。”
我听着这话,心神渐渐安定了些许。
“贵嫔这般秘闻,想来世间知晓之人寥寥无几。”我。
“正是。”董贵嫔道,“如今知晓的人,除了老妇和秦王之外,便是你了。”
听到秦王的名字,我心中不由地又突了一下。
“贵嫔待秦王果然如亲生一般。”我,“莫非秦王不曾发怒?”
“这些事,也是他长大成人之后,我方才告知。”董贵嫔道,“那时楚国早已覆灭,我二人相依为命,这些过往之事,藏着无益。子启非狭隘之人,并不曾因此责怪我和兄长,此事于我甚为宽慰。”
我心中生出些希翼,从她言语之中,她只不过是认识我那生母,以及这玉珠的来历。
而我的身份,她只字未提。
“不瞒贵嫔,这玉珠是我祖父给我的,并不曾告知来历。”我叹口气,道,“不想竟有这般曲折。”
“此事来,也甚为巧合。”董贵嫔道,“当年卫氏还在雒阳之时,云先生曾经几次到府中做客,老妇见过他。仙风道骨,一望即知学问非凡。不过那时老妇浅薄,未知云先生本事,后来子启查清了你的来路,与老妇起你是云先生的孙女,老妇方才知晓。”
她提到孙女,这便好办了。
我即刻笑了笑,道:“正是,不想我家与贵嫔竟也是故人。”
董贵嫔却不以为然:“可老妇自从第一次见你之后,便知道你不是。除了那玉珠,还有你这眉目。卫氏当年自幼便是雒阳闻名的美人,她的模样,老妇永远忘不掉。当年见到你的时候,老妇几乎以为见到了她。”
我:“……”
她既然这么,我自无法反驳。
我:“据我所知,当年卫氏生下的是个男孩。”
“老妇亦疑惑于此。卫氏有些堂亲表亲,你出于其中也未可知。”董贵嫔道,“不过后来听闻黄遨投在了桓皙帐下,老妇又想起了此事。”
“黄遨?”我继续装傻,“与他何干。”
“黄遨与老妇一样,是卫氏的奴仆。老妇知晓他的脾性,若非十分紧要之人,他断不会去投。于他而言,这世间除了卫氏,无人可称为紧要。”董贵嫔道,“还有明光道的曹贤,老妇虽从前不曾见过他,却知道他的名号。曹贤父子将你待若上宾,只怕与楚国有莫大的干系。”
听得这话,我心中动了动。
她没有单独提到曹麟,可见她仍不知道曹麟和董绅的关系。再想想黄遨的话,可断定当年那调换婴儿之事,确实只有黄遨知晓。
我:“卫氏既然全家殁在了楚国,过了这么多年,黄遨心意改了也未可知。贵嫔应当也听了,前番他还曾经纠集流寇造反。至于曹贤,他曾是我祖父密友,我祖父在时,他一向拿我视若亲生。”
董贵嫔淡淡一笑。
“云霓生,”她不接我的话,道,“你可觉得好奇,为何这些事,老妇从未与你提起,却现在才?”
我亦是此想,道:“为何?”
“我二兄染疫之后,知道时日不久,托人给我和兄长捎了信来。”她,“那信中只有寥寥数语,他告知老妇和兄长,卫氏当年的救命之恩,我兄妹三人早已经还清,不必再为他们卖命。可那时,我的孩儿已经死去,我和兄长如深陷泥沼,已不可抽身。”
董贵嫔看着我:“卫氏于我一家,既是恩人,又是灾厄,你若就这么死了,于我于子启,都不算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