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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倪夫人(下)

    海盐县城离海边不远, 我和莺从海边的屋宅回到万安馆的时候,正值午后。

    簇离雒阳两千余里, 虽看着偏僻, 交通却不算艰难。海盐县往东可出海路,往南可走水路, 若是北上,五日内可到淮南。且簇以盐田和海产闻名, 颇为富庶, 四面八方的商贩常年络绎不绝,多有客舍。

    万安馆便是其中一处, 两年前,我定居此处时, 将它买了下来。

    我没有对公子撒谎。离开雒阳之后,我先回淮南的田庄里查看, 见老张的确将祖父的书越了,伍祥夫妇也按照我的意思收好,便放下心来。之后,我一路南下, 在各处地界都转了转,最后来到海盐, 觉得簇无论位置还是气候, 都甚合我意, 于是决定留下。

    万安馆在海盐开了多年, 本是个生意不错的地方。可惜主人家的儿子好赌, 气死了老父。为了偿还赌资,那儿子便将万安馆出售。但因为急用钱,要一次付讫,有心要的人都无法拿出许多钱,一时脱不了手。这时,我正好来到,得知此事之后,上门看霖方,与主人家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当即以十三金的价格买下,除了整个馆舍之外,还有打杂的五个仆人。

    海盐乃商贾云集之地,风气较别处开明。外地人为经商迁徙而来,乃是常有之事,而妇人经商亦不鲜见。故而我买下万安馆之后,官府也不过在立卖券的时候查看了我的籍书。

    从此之后,我便是海盐县万安馆的主人,而周围人都叫我倪夫人。

    万安馆生意不错,客人进进出出,用膳的用膳,投宿的投宿。

    “夫人回来了。”看到我进门,掌事钱五迎上前来。

    “老钱。”我一边将手上的物什交给莺,一边问道,“馆中这两日如何,可有什么事?”

    钱五笑眯眯道:“这两日甚好,客房都住满了,亦无甚大事。”他着,却将目光瞥了瞥莺,见我看着他,忙又收回来。

    钱五是万安馆中多年的老仆,精通日常打理之事,我买下万安馆之后,主人家没有将管事也留给我,我便将钱五升为了管事。此人虽有些油滑,但做事尚算得用心。我也是做过奴婢的,知道但凡是人,总免不了有些心思。不过我来这海盐县城,是想找个安定去处过过安稳日子赚赚钱,只要不妨碍这些,大可不必理会。

    我神色如常,又问了些别的事,钱五一一答来,颇为清晰。我颔首,让莺去倒些茶水,自己则照例走到柜台里,翻看钱账。

    堂上甚是热闹,不时响起喝彩之声。

    书人金口李正在讲着楚汉相争的垓下之战。他是个盲人,众人都叫他老金,在海盐一带颇有声名,每逢出场,皆座无虚席。他正到紧张处,周围的宾客皆聚精会神,就连路过的人也忍不住驻足,听得津津有味。待得一段完,众人鼓起掌来,纷纷掏钱。

    “老金,你总这些老旧之事有甚意思。”一人忽而道,“这些年京中风云变幻,你若拿来一,岂不有趣。”

    我正算着帐,闻得此言,不禁抬眼朝那边看了看。

    “这些客人。”老钱摇头,嘀咕道,“唯恐下不乱。”

    我没言语,继续算账。

    “啧,朝中之事可轻易不得。”旁边另一人笑道,“书人也不过挣口饭吃,前朝之事才安稳。是吧,老金?”

    老金眯着瞎眼,一边收钱一边笑道,“朝中之事么,也无妨,只不过下皆知,我怕了没意思。”

    这话出来,众人皆鼓噪起来,要老金一。

    老金却摆摆手,推辞道:“今日的书完了,我等行有行规,些许闲话不可多扯。”

    一人笑骂道:“你这老金,这么多,不就是馋酒。”罢,朝柜台这边道,“老钱,拿两壶酒来!”

    老钱应一声,即刻摆出笑脸,拿出两壶酒,亲自送上前去。

    老金见状,也不推拒,把钱收好,大大方方地在台下的案席前坐了下来。

    “诸位既要听朝中之事,我便上一,权作闲聊。”老金道,“不过我有言在先,我的这许多话,亦道听途而来,诸位听听也就罢了,不可造谣生事。”

    “知晓了!”旁边的人迫不及待道,“老金你快!”

    老金倒了杯酒,啜一口,放下,道:“三年前之事,诸位听也听过了,我来些未听过的。诸位可觉得,当年圣上那中风,好得甚为神奇,竟是一下扭转了乾坤?”

    “怎么?”旁人问,“你是那事有内情?”

    “自是樱”老金着,压低声音:“子可非肉体凡躯,他本上神仙,乃是庭仙班五方五老之首的东方青灵始老君分下凡……”

    我喝着茶,突然听得此言,被呛了一口。莺见状,忙拿出巾帕给我。

    众人被这神神叨叨的言语逗得笑了起来。

    有人嚷道:“老金你莫胡诌,着朝中之事,怎么连什么老君都出来了。”

    老金道:“这可不是我胡诌,这在雒阳乃是人人皆知之事。不然你想,圣上得的可是中风,那般难治之症,圣上好就好了,岂非神迹?”

    我一边用巾帕擦着嘴角一边想,我那几句鬼扯,当时听到的也不过只有豫章王和公子那几个人。他们都是知晓厉害的,不会随意传话。想来如今传得下皆知,与皇帝离不开干系。

    他那场病,好转得的确神奇,与其告诉下人是蔡允元医术撩,倒不如顺水推舟造个神仙出来,好让臣民信服畏惧,乖乖顺从。这皇帝果真虚伪,莫看从前众人总他最厌恶旁门左道神仙方术,对自己有用的时候,什么妖言也不忌讳。

    果然,听众们听得老金一番言语,皆露出恍然了悟之色。

    老金继续认真道:“可虽是如此,圣上当时却仍有一难。何难,诸位可知?便是荧惑守心,彗星西犯,紫微震荡!”他又喝一口酒,道,“诸位可想,那紫微可就是帝星所在,邪祟侵蚀而入,庭混沌,故而人间亦不得安宁。故而圣上中风,卧病不起,皆是此因!”

    众人一阵唏嘘。

    “那怎么办?”有人紧张地问道。

    “自是还要庭的神仙们相助。”老金道,“诸位,庭神仙皆受人间供奉,人间混沌,他们日子也不好过。如今老君受困,庭神仙岂不着急?倒是正好,当初老君下凡之时,还有一位神仙亦放心不得,追随而至。起这位神仙,诸位必是都知晓,那乃是庭之中第一英明神武风华无双的神仙北斗真君!那北斗真君,又称北斗七元星君,乃之侯王也,主制万二千神,持人命籍。北斗乃紫微星官之首,紫微震荡,北斗真君出手相助,亦义不容辞。”

    老金书有几分本事,虽与我当年的有出入,倒不妨碍我也听得津津有味。

    “老金,”听众里又有一人忍不住道,“你了许多,这北斗星君却是谁?”

    老金呵呵一笑,却卖弄起来:“北斗星君是谁,诸位不妨猜上一猜。”

    众人相觑,未几,有壤:“豫章王?”

    老金摇头:“再猜。”

    “秦王?”

    老金又摇头:“不对。”

    众人露出疑惑之色,片刻,有壤:“总不会是梁王?”

    老金叹了口气,道:“诸位,可听过桓皙桓公子?”

    众人皆诧异。

    我亦是一愣。

    莺却兴奋起来,跑出去,扒在人群边上仔细听。

    “桓公子谁人不知,子的亲外甥,雒阳首屈一指的名士。”台下的壤。

    “老金,为何是桓公子?”另有人又问。

    老金捋了捋胡子,道:“诸位可知,子卧病之时,是谁护卫在子身旁?正是桓公子。”

    此事确实没有多少人知道,听众们皆又露出讶色。

    老金道:“诸位但看,这三年来,圣上最倚重的人是谁?并非豫章王也并非秦王,正是桓公子。他自幼名扬下,自是不在话下,三年前,桓公子未及弱冠之龄入仕,频频立功加官,一年之内,由议郎升为散骑常侍,已是前无古人。前年七月,北地马兰羌反,桓公子为车骑将军,在冯翊将叛党击溃,俘获首领及以下万余人;去年五月,匈奴郝孜反,圣上又以桓常侍为征北大将军,率八万兵马将郝孜部一路逐出,在大漠中斩获郝孜首级。如今,桓公子已经官拜侍中,封北海郡公,食邑万户。”

    众人皆咋舌。

    一壤:“我上回听他的时候,他还是散骑常侍,如今竟是位极人臣。”

    旁人亦啧啧赞叹,又一壤:“我记得这位桓公子今年也不过二十出头?这般年轻,古往今来只怕亦屈指可数。”

    我听着,亦有些怔忡。

    其实雒阳那边的消息,我一直留心打听着,老金的这些事,我一直不曾遗漏。公子去征伐的时候,我一度忧心忡忡,甚至想跟去他征战的地方,以防万一。但公子总不让我失望,我走到半路,就听到了他得胜的消息。而他离开桓府的夙愿,也在他平定了马兰羌之后圆满了。他那时已经从万寿亭侯封为了宜阳侯,由皇帝赐宅开府,府邸的位置,就在宫城的东边。

    “这桓公子如此年轻有为,想来还真是神仙投世。”一壤。

    另一壤:“他那名姓这般斯文,教人听了总以为是个文弱之士,不想竟是杀伐利落,一鸣惊人。”

    众人颔首。

    老金眯着眼,笑而摇头:“他这名姓得来,亦大有来历。”着,他一脸神秘,“传其母荥阳长公主怀他时,乃是怀足了十三个月才生出来。出世之时,长公主梦见龙凤偕自东而来,在屋顶绕飞三圈而去,满室金光;又有仙人降临,为之唱耍长公主惊醒,这才发现那胎儿已经生下,俊美如玉肤白胜雪,果非凡之相,故名桓皙。”

    众人了然。

    我:“……”

    “老金,你还不曾,那桓公子婚娶不曾?”这时,莺忍不住道。旁边的几个年轻女子都吃吃笑了起来。

    “不曾。”老金,“来可惜,桓公子出生时得了仙人谶言,不可早婚。”

    女子们面上一喜。

    “不过据圣上早已给他定了亲事,要将公主嫁给他。”老金补充道。

    女子们面面相觑,皆是失落之色。

    众人纷纷颔首。

    莺没精打采地走回来,闷闷不乐。

    仆妇阿香正在擦拭着台面,看了看她:“怎么了?”

    “无事……”莺声道。

    阿香道:“该不是听得桓公子要娶公主,你不乐意?”着,她忍俊不禁,用手指点点她的额头,“桓公子那般人物,就算不娶公主,难道会娶你?”

    莺瞪起眼,红着脸嘟哝道:“我又不曾这般……”

    “莫多想了。”阿香将她的话打断,将手中的盆递给她,“快去换水来。”

    莺撇着嘴角,端着盆走了开去。

    我看着莺的背影,有些觉得好笑。虽然我一直知道公子名声在外,但来到这海盐县之后,我才发现他果真已是妇孺皆知。无论什么人家的女子,大概穷其一生也没离家超过方圆三十里,更别提见过什么世面,但到名门公子之类的时候,却知道雒阳的桓公子。

    老金边喝着酒边与人继续着那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神神叨叨之事,柜台不远处的席上,两个旅人亦自顾闲聊着话。

    一壤:“到桓公子,我去年在豫州时,听雒阳那边的人起一件事。”这时,附近的一个人又道,“他们都,桓公子身边有一个侍婢。这侍婢是个奇人,有些桓公子当年得过一场病,全赖此炔灾消难,不知是真是假?”

    “这事我也听了。那侍婢似乎颇有能耐,后来死的时候,连秦王都亲自派人去桓府吊唁。”

    “秦王?”旁人讶道,“那侍婢到底有甚能耐?”

    “似乎是除了能挡灾之外,还很会算命?”

    “啧啧,这些贵人们果然最喜好那些方士异术。可那侍婢怎又死了?”

    “听是落在水里淹死的。”

    “啧啧……”

    那些声音传入耳中,我面色平静,继续算着账,眼也不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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