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园深处一处僻静院落里,赵姨娘沿着抄手游廊刚进了垂花门,就看到上房门口多出来一排丫头,赵姨娘脚步不禁慢了慢才又柔柔缓步前行,走近了,这才看清楚门口站多数是大姑娘身边丫头,赵姨娘心里很是惊讶,掀帘进了屋,就看到南窗下炕上,老夫人怀里抱着大姑娘,正柔声细语喂她吃一碗酥酪。
赵姨娘眼眶骤然紧缩又立刻松开,带着掩饰不住惊愕,上前给两人见了礼,侧身坐到炕沿上,神情已经温柔如旧,看着大姑娘柔声笑道:“大姑娘是来给老夫人请安?”
“大姐儿这么小,又是尊贵人儿,哪敢让她请什么安,王妃这一阵子忙,把大姐儿放我这里照看几天。”老夫人声音平和徐缓,和赵姨娘说着话时,手下却没停,大姐儿一口气吃完了那碗酥酪,伸出舌尖小心舔了下,看着碗,仿佛意犹未,老夫人将碗递给赵姨娘,心疼搂着她道:“好孩子,你脾胃弱,不能多吃,等你克化了这碗酥酪,还有好吃呢,让画远侍候你玩会翻绳好不好?”大姐儿懂事点了点头,老夫人将大姐儿递给画远,让她陪着就是炕那头玩儿。
赵姨娘脸上笑容沉静温柔,目光却阴狠而复杂看着大姐儿,直看着画远将大姐儿抱到另一边玩了,这才和老夫人笑道:“这要是个哥儿多好,夫人就有盼头了。”
“要是个哥儿,”老夫人接过丫头递上茶,抿了一口才接着道:“哪有大姐儿这福气?连娘娘都说大姐儿好福气。”
“可不是呢,这么小就封了县主,以后再怎么着,一个郡主稳稳,也就比公主略差了一线,这样好福气,天底下哪有几个人能有?”赵姨娘话里隐隐约约透着羡慕,老夫人看着她笑道:“你到底看不透彻,大姐儿这福气,公主哪比得了?那尚了公主,一辈子前程就完了,尚了公主就丢了前程,好男儿哪个肯?公主就是个尊贵罢了,大姐儿就不一样了,论尊贵不差多少,朝廷不限郡主夫前程不说,能靠上秦王府,反倒是天大好处,这样好亲,哪个男人不欢天喜地?这才是大福气。”
赵姨娘忙陪笑答是,老夫人看着她,眼里带着丝说不出怜悯,犹豫了片刻低声道:”过去都过去了,人各有命,咱们就修后世福吧。”
“老夫人教导是,过去事我早忘干净,哪还有什么好计较?”赵姨娘答极极顺溜,老夫人目光黯然微沉,心里叹了口气。
禁中,御宴正酣,秦王神情懒散从正殿踱出来,正要往前面空处透透气,远远看见周子玉两眼放光奔过来,想起还关王府角落里周夫人,秦王皱着眉头,忙转身几步进了旁边热闹偏殿。
秦王微微颌首应付着随时随地请安问好,脸上表情模糊、漫无目踱着步子,散乱目光落到正说眉飞色舞翰林院词臣苏燕青身上不动了。
苏燕青精乐律善词曲,家资富饶,人品俊秀,生性风流,是号称潘驴邓小闲俱全人物,京城红粉堆里声名显赫。
秦王到苏燕青身后拍了拍他道:“陪我说说话儿。”苏燕青急忙排众而出,跟着秦王转到旁边抱厦间,秦王沉脸低头,足足喝了两杯茶,直喝苏燕青心神不宁前前后后检讨了几百个来回,秦王才开口道:“你惯会女人身上用心思,我问你,天底下有没有不嫉妒女人?”苏燕青重重楞了下,过那几百个来回中,唯独没有这事。
“女人男人都是人,只将心比心就是。”苏燕青不明就里,答很是谨慎,秦王听先皱眉又舒开,片刻功夫又皱一起,越皱越紧,直拧成一团:“男女怎么能一样?男人要开枝散叶,自然要广置妾侍,女人却重贞洁,一言一行须严守女训女戒,这怎么能比?”
“王爷这话也是,男人女人生而不同,这不同却不心性上,那婴孩生下来,并不知自己是男是女,也没有羞耻是非之心,饿既食,渴既饮,高兴了就笑,难过就哭,礼仪世情一无所知,既长大,就得依圣人之道教导,男人读书明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女人则读女训女戒以约束天性,可见这贤惠不妒,是修养约束天性所致,若论本性可绝非如此。”苏燕青细细解释,果然深得‘小’字精髓。
秦王听脸色阴沉,半天没说话,苏燕青是个聪明人,说到这里,自然明白秦王这不高兴跟自己没大关系,满眼好奇看着秦王,不知道他这是对哪位美人儿上了心。
“你说说,这女人对你上没上心,你怎么看出来?”秦王这回直截了当请教了,苏燕青牙痛万分咧着嘴,这话怎么说?这种凭感觉事,哪能说明白?
“这个,她对你特别温柔,不管做什么,目光就一直粘着你不离片刻,你心绪变化她先觉出,你高兴她颜如花开,你难过她若雨打霜欺,哪怕只有半天不见,她也思念难安,她盼着你时时陪她身边,不得不送你走时,那份依依不舍让你非得狠下心,头也不回才能走得脱……”苏燕青边想边说,越说越顺溜,秦王越听脸越黑。
“我问你,她要是心里只有你,是不是就很怕你?一见你不高兴就陪小意,小心翼翼看着你脸色说话?”秦王打断苏燕青滔滔不绝描述道,一句话问苏燕青抬眉瞪眼,好一会儿才失笑道:“这一条从没听说过,那是奴儿对主家,这爱意一升,必想要亲之呢之,怎么会怕呢?你不高兴她陪小意哄你高兴倒常有,不过,照臣下想法,女人乃娇花弱柳,得要男人时时照拂关爱,哪能反过来让她们哄男人高兴呢?要时时哄着男人高兴,那是勾栏红伎迫于生活不得已而为之,所谓□对恩客……”苏燕青声音越说越轻,话音袅袅而停,因为秦王一张脸已经黑成了锅底。
秦王王府门口下了马,扬手就给了个没眼色门房一鞭子,随着他一路横冲,‘爷今天心情极其不好,能躲多远躲多远’小风就吹遍了秦王府下人。
秦王院里,女训女戒学习标兵、姨娘界模范林姨娘仙草正和云秀头抵着头,鬼鬼祟祟嘀咕着她俩跑路大计。
“……总算跟蕴秀门见上了。”云秀前面说书般一通诉说,总算说到了正题,林仙草揉了揉耳朵,把走了神拽回来,赶紧凝神听重点。
”谁知道诸姑姑一见面先谢我,诸姑姑就是蕴秀门京城这一带大姑姑,你猜诸姑姑为什么谢我?”
“我连蕴秀门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怎么猜得着?你说!”林仙草头一回发现云秀这么磨蹭,废话也多出奇。
“我也不知道蕴秀门大门往哪儿开,”云秀先接这一句,林仙草翻了个白眼,差点屏不住火气。
“不猜就不猜,这事真是巧极了,其实诸姑姑也不是谢我,她先是谢咱们王爷,这事咱们都不知道,那个河东巡抚黄敬贤,原来蕴秀门跟他有仇,他说蕴秀门是邪魔外道,是妖孽丛生之处,河东好象打杀了好几个蕴秀门姑姑,听说还上了折子,要朝廷下旨清剿蕴秀门,这仇吧,就这么结上了,结还挺深。”云秀一脸幸灾乐祸,林仙草听惊奇极了,这样好事也让她碰上了?!
“我听诸姑姑这么说,赶紧告诉诸姑姑,姨娘才是蕴秀门该谢恩人呢,我都跟诸姑姑说了,那黄敬贤害死我父亲还有宁大人,还有宁姐姐,要不是他害了宁大人,宁姐姐也不会死,都是他害。”
“又扯远了!”林仙草急着听下文,急忙把跑题云秀扯回来,云秀忙接着道:“姨娘为了给我报仇,也恨姓黄残害百姓,这才想方设法除了姓黄,反正我都跟她说了,诸姑姑惊奇极了,说没想到王府里还有这等奇女子,姨娘,她夸你是奇女子呢!”
“说正事,说正事!生意谈怎么样?她肯不肯接?价钱能不能商量,不用她们谢什么恩,打个折就行。”林仙草急吼吼追问道,云秀摊手道:“不接皇家事是蕴秀门大规矩,诸姑姑怎么做得了主?”一句话堵林仙草差点泪流满面,云秀顿了顿才接着道:“不过诸姑姑说姨娘除了姓黄,不管为什么除,都是蕴秀门恩人,这事敢许有商榷余地,她说她今晚上就飞鸽把这事报告掌门,这事她做不了主,得掌门点了头才行。”
林仙草慢慢呼了口气,还好还好,没一口回绝,就有三分盼头,一口气松下来,林仙草火气又上来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别说我是这王府姨娘,就说是你亲戚,亲戚你懂不懂?!”
“姨娘,你以为你说什么人家就信什么哪?人家蕴秀门又不是吃素,接这样长年累月活,自然得先把姨娘打听清清楚楚,一打听姨娘说全是假话,那生意不用谈了,黄不能再黄了。”云秀难得鄙夷一回林仙草,看神情爽极了。
林仙草懒得理她,双手合什抵眉心处,默念经文求菩萨保佑。
秦王一身怒气勃发直冲进垂花门,突然一个急停站垂花门下,紧紧盯着西厢房,满身满脸怒容一点点消退,一会儿功夫就面容平和,一派风轻云淡,秦王目光不离厢房门,缓缓将手背到背后,又站了半盅茶功夫,平平和和抬脚走到厢房门口,步子稍停,连眼珠也不转吩咐道:“仙草过来。”说完,继续平平和和进了上房。
林仙草正心里七上八下专心祈告,秦王这一声平静无波叫声惊她差点一头摔下炕。
“你点点银子,再算算帐,我去当值去了,唉!”林仙草手忙脚乱跳下炕,跳着脚穿好鞋子,匆匆吩咐了云秀一句,就三步并作两步进了上房。
秦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上身挺直端坐炕上,说不出哪儿不对,就是让人觉得极其不自然,林仙草陪笑上前见礼,忙接了茶奉上笑道:“爷请喝茶,今天天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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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坐下。”秦王客气接过茶,随手放到几上,指着自己对面吩咐林仙草,林仙草听话坐下,和秦王一样坐端端正正,秦王直视着林仙草,仔细看着她,仔细连她掉了根发丝脸上也看到了。
“仙草,你怕我吗?”
林仙草被他一句话问目瞪口呆,他抽风还没抽过去?!这话怎么答?说不怕?他是王,王不都是信奉要有什么虎威,瞪一眼就人筋软骨松那种,说不怕岂不是说他没有虎威?说怕,他这样子不对,非此既彼,万一错了,就错大发了!
“有时候怕,有时候不怕。”林仙草答滑头之极,秦王眼时闪过丝光彩,整个人仿佛温和协调了许多,林仙草暗暗舒了口气,果然不能非此既彼。
“那什么时候怕,什么时候不怕?”秦王语气温和,林仙草一阵头痛,这还没完了!
“你发脾气时候怕,不发脾气时候不怕。”林仙草乖巧无比,智力问答么。秦王眉头稍蹙即分,伸手握了林仙草手柔声细语:“仙草,以后我绝不对你发脾气,就是发脾气,你也不用怕,我纵有脾气,也只会对别人发,我怎么会对你发脾气呢?以后别怕,听到没有?”
林仙草不等他说完就开始点头,这一关算过了吧,会不会有第二关呢?
“仙草,你说,我现心情如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第二关开始了,林仙草无语之极看着秦王,这就是吃饱了没事干典型啊!
“好象,不怎么太高兴,也不算太不高兴。”林仙草迟迟疑疑,继续模棱两可,秦王两眼放光,仿佛被喜悦从头淋下,整个人几乎要焕发出光彩来:“仙草!那你看我现呢?现高兴不高兴?”林仙草看白痴一般看着他,你都要发光了,还用猜?
“现高兴。”林仙草继续乖巧,秦王身上光彩浓,苏燕青说头两条都对上了!
“那,我不时候,你是不是想我想难受?是不是思念成灾?”秦王满眼期冀,林仙草满头黑线,她错了,这不是闯游戏,这是玩纯情少年爱爱爱啊!
“你说实话,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仙草?”秦王急不可耐,林仙草犹豫了好半天才迟疑不定、话语微微含糊滴咕答道:“我看那个话本上,说有个大夫死了,大夫母亲不准他妾哭,也不准愁眉苦脸,说要是那样,就是丢了那个大夫脸,因为那样就说明他跟妾有情了,这是件极其丢脸事,有这事么?”
“嗯,《国语》里有记,是鲁国大夫公父文伯事。”好半天,秦王才答了林仙草话,一张脸又阴沉吓人,林仙草绞着手,眼神无辜看着他,一脸一身纠结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准再看那些乱七八糟话本!你都当耳旁风啦?你又看了什么妖书?”秦王咬牙切齿,恨不能把全京城话本都烧个精光!林仙草捷无比跳下炕垂手站好,以虽低却绝对保证秦王能听到声音嘀咕道:“你刚说你绝不对我发脾气。”林仙草嘀咕堵秦王差点背过气去,眼睛瞪溜圆盯着林仙草,突然一口气泄下来,连背都软塌了。
“你过来,坐这里。”
林仙草挪过去欠着半边屁股坐下,一脸警惕看着秦王,秦王看着她那幅象是随时准备逃路样子,那股子邪火又蹭蹭往上窜,秦王连吸了几口气,把那股邪火强压下去,食指点着自己面前:“坐这里,你离我那么干嘛?我不冲你发脾气,你坐近些。”林仙草挪了挪,又挪了挪,再挪了挪,一共挪了一过半寸。
秦王深吸了一口气,突然伸手抓着林仙草两只胳膊把她提到自己怀里重重按下:“我就没见过象你这么笨丫头!我对你这一片心,你就是个瞎子也该看到了!”
瞎子怎么能看到?林仙草心里腹诽不已,她承认他对她有超越其它猫狗喜爱,但是,她对他也到了一个猫狗全部义务了啊!他真是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吃饱了没事干闲学驴叫!
林仙草一脸惶惑绞着手,垂眼低头,她是真委屈了。
秦王突然长叹一声,一把把林仙草紧紧搂怀里,下巴用力蹭着她头顶,声音里隐隐透出几分痛苦来:“仙草,你怎么就不懂我心,你不要这样,我心里痛,你委屈我就心痛,痛难受,仙草,你想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仙草,咱们船上那几个月,是我这辈子愉日子,仙草,咱们还象从前那样,不不不,比从前还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看,我就这里,昨天夜里我想你想睡不着,从今天起,我哪儿也不去了,没有你,我睡不着。”
前面话林仙草听心不焉,后一句话却如雷炸耳,什么?哪儿也不去了?这是作死啊!他作,她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比较肥啊,明天也会是个比较肥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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