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君炎深表怀疑地盯着她, 目露三分审视,这话听着怎么就那么假呢, 自己不是沉溺于美色的人, 就算没有遇到能让自己动心的女子, 若是为了延续后代,一个女人足以, 何至于三妻四妾?
且, 楼家更是有四十未有子嗣方可纳妾的家训, 自家夫人莫不是诓骗于他。
陆燕尔似乎知其心中所想,踮起脚尖, 伸指用力地戳了戳他的脸颊:“你前世的妻子是陛下赐的婚, 妾室是因为你的妻子没有生育,你自己纳的。后面,你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下, 只手通天,彻底放飞自我了嘛, 陛下还当着满朝文武批评过你好女色呢。”
一本正经地胡诌,是不想他有心理负担, 不想他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 更想让他知道, 他想做的事,前世成功了,现在也一样会成功。
楼君炎面色却不太好,半天才板着脸说:“前世是前世, 今世是今世,不许混为一谈!”
陆燕尔抿了抿唇,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楼君炎却怎么也无法将前世那个三妻四妾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联系在一起,怎么感觉那么不靠谱呢。但是,原本不确定自己是否真会搬倒王宥,如今听了她的说辞,却是信了。他能得朝廷重用多年,屹立首辅之位不倒,王宥定是倒台了。
“咳咳。”
他掩唇咳嗽了两声,寻思着是不是能知晓前世翻案的一些事宜,便问道,“如你所言,你可知我当时是如何翻案的,具体又是如何做的?”
陆燕尔愣住了:“我哪儿知道?”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些细节性的问题,我不记得了。”
楼君炎又不是主角,书中大篇幅描写的都是顾辞和陆霜飞好吧,对楼君炎则是侧面描写,只说他翻案如何如何的艰难,搬倒居于首辅之位的王宥多么多么的不容易,至于究竟如何翻案,如何搞垮王宥,她又如何得知。
见她似是真不知情,楼君炎便搂着她的腰往内屋走去:“夜深了,睡觉。”
不消片刻,旁边便传来均匀的呼吸鼾声,陆燕尔已然进入梦乡会周公去了,楼君炎却没办法入睡,就这么盯着她看了半宿,既然她执意不肯离开京城,虽吃了她给的定心丸,但他不免还是有所担心。
思来想去,为了尽可能地将自己置身事外,在原有的计划上有所改动才是。
砚台得知楼君炎答应他们留下,顿时松了口气,其实他也并非一定要留在京城,只是他搜罗脑中全部记忆,将昭元二十七年发生的所有事回想了个遍,也没想起这年发生了什么大事。
而且,他所知的历史与现在发生的事本身就有一定的偏差,索性就不想了,顺其自然。
该发生的总要发生的。
*
自北漠并入大晋后,原本装病的景昭帝龙体大震,重执朝政,而原先身负监国之职的太子也就退居了下来,重担卸下,自然轻松了不少。于大臣而言,这个太子是无能且消极怠工的,而太子本人似乎也乐得如此,时不时带着亲卫出宫狩猎,过得好不自在。
直到那天,太子又带着亲卫到城郊外十公里远的林间狩猎,竟意外发现了一只白虎,太子大喜奋起直追,结果直追到天黑,都没将白虎猎到手,还差点将一个小女孩当作白虎给射杀了。
太子一惊,回身让手下去询问那名吓得大哭的小女孩,结果才发现亲卫早就跟丢了,此时只余他一人。
而前面不远处蹲着哭泣的小女孩约莫五六岁左右,穿着粗布荆衣,甚是简朴,应该是附近猎户或者村民家的孩子,小女孩怯生生地望着眼前出现的陌生男人,肩膀一抖一抖的,哭的更厉害了。
“小姑娘,我不是坏人,你家大人在何处?”
太子只好亲自上前问询,小女孩则一脸戒备地盯着他,没有回答,直到他掏出怀里的吃食递了过去,小女孩吃饱后方才消除了些戒心。
小女孩指了指林子最深处,说道:“那里,但是我回不去。”说着,便小心翼翼地看向太子,“大哥哥,你能送我下去吗?”
送她下去?
小女孩的话很奇怪,但太子见她不过一个半大的小女孩,便带着她去了林间最深处,这才发现此地竟是一处深不可测的悬崖,烟雾缭绕,根本就看不清悬崖下面的样子,可小女孩却指着悬崖底下说:
“大哥哥,我家就在下面,你能送我下去吗?”
太子一愣,反问:“你如何上来的?”
小女孩指了指峭壁上的藤曼,脆生生道:“爬上来的,可我怕高,不敢下去了。”
太子:“……”
住在悬崖底下,谁信?可这小女孩又不像是撒谎,犹豫不定时,太子隐约听到悬崖下面有呼喊声传来,听不太真切,似乎觉得很近。
当即,他便抱着小女孩顺着藤曼下去,没多久就到底了,这才发现这里竟是一处隐匿于世外的山谷,并非万丈深渊,只是因着朦胧的雾气迷惑视线,才显得深不可测。
谷底风光旖/旎,花红草绿,炊烟袅袅,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穿着粗布衣裳的村民忙碌着,看起来烟火气甚浓。
而村民得知小女孩是被眼前的好心人送回来的,则上下打量着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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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个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的老人走了过来,热情地邀请太子到家中喝水,太子本就追了许久的白虎,正巧口渴了,便拱手道:“老伯,叨扰了!”
一路往村子最里面走去,太子发现这里的村民对他的戒备多于探究,走着走着,突然出现一个拎着斧头的壮汉,气势冲冲地朝太子走来,太子能够清晰地看见壮汉握斧头的手背攥的青筋凸起,濒临暴发的边缘。
太子暗道不好,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弯弓。
“李哥,去砍柴阿,走,一起去。”旁边忽地窜出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按着刚才的壮汉笑着朝村外走去。
太子直觉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村庄,心中警铃大作,暗骂自己不该如此大意,不该多管闲事,正思索着如何脱身,老人的家便到了。
小女孩拉着他的手,开心道:“大哥哥,我阿婆做的栗子酥可好吃了,你也尝尝。”
太子硬着头皮道:“好!”
老人则招呼他喝水,可太子恐水中有毒,只端起碗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并未真喝,老人见状也没多说什么,只让小女孩拿了些栗子酥交给太子。
“年轻人,我们村子不许外人留宿,本想留你吃一顿粗饭再走,可眼下天色快暗了,就不留你了,老朽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你就带着这些栗子酥果果腹。”
“多谢老伯!”这正合太子意,遂起身告辞。
老人笑得甚是慈祥:“村子有一条通往外界的小路,出去之后便是官道,你回京城也方便。”
太子诧异:“你怎知我要回京城?”
老人奇怪地反问他:“你不是京城口音么?”
太子疑虑重重,只得将满腹疑问咽下,然后老人便领着太子去了村庄后面的小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故意,太子竟发现村庄里随处可见废弃的兵器器械,刀戟斧钺等,这分明是战场军营才会用到的武器,可这个小村庄却有这些东西,也不知这个村庄是否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老人指着眼前的小路道:“你顺着走下去,便能出去。”说着,又拍了拍太子的肩膀,“年轻人,你气宇轩昂,仪表不凡,以后定是有一番大作为!”
“承老伯吉言!”
太子只想赶快出村子,总感觉呆得越久,心里那种发毛的感觉更甚。沿着小路走了一会儿,他发现离村庄不远的小路旁竟然有一座小庙,庙门上悬着一柄锋利的宝剑,这柄剑太子认识。
竟、竟、竟是当年定国大将军沈祁傲的贴身佩剑!
鬼使神差的,他推开了庙堂的门,映入眼帘的竟是漫天的白幡,每一个白幡上皆书写着八个鲜红的大字:”比干剖心,鬼神同泣!”
字迹的颜色红得鲜艳欲滴,仿若鲜血铸就,令人心生诡异。
比干剖心,鬼神同泣!
这句话在隐射什么?
而白幡之后,佛龛之间,供奉的并非菩萨佛像,而是一个身披铠甲上阵杀敌的将军,手中长戟直指苍穹,面目威严,即使是一个冷冰冰的人像,浑身也透着一股凛然正气。
可他炯目中隐隐有血泪,又似在控诉什么,使得这份浩然正气中又显出了几分悲绝。
“沈祁傲!”
太子终于低声念出了这个名字,之所以对沈祁傲这个人留有印象,不只是因为当年轰动天下的沈家谋逆案,而是沈祁傲也算得上是太子的武学老师,沈祁傲曾教过东宫一年武艺,他所教皆是实战之术,并没因害怕太子吃苦而教些花架子。
赵乾自出生就是太子,虽聪明伶俐,却是养尊处优,心高气傲,从不知挫折为何物。直到六岁那年,沈祁傲来东宫教他,他才第一次体会到了挫折,而他除了传授武艺,更教会了他一件事,让他至今受用。
他说:“太子,你如果有十分的机智与才能,请只表现出三分即可,尤其是于你父皇面前!”因为,父皇要的不是一个能威胁自己地位能随意取缔他的太子,而是在位期间,能让他安枕无忧的太子。
他还说:“东宫不能太耀眼,过亮的光芒容易灼伤自己,也容易灼伤别人。自古少年天才总是非常容易陨落的,不是他们自己想陨落,而是周遭的环境周围的人想要他们跌落尘埃,你不愿意跌,也会有人将你拽下来!
你是太子,生来就站在高处,更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他教会了自己如何藏拙,如何做一个平庸无能却又中规中矩的太子。
但曾经教他生存之道的恩师,却死了,曾经辉煌的定国将军府更是成为整个大晋的禁忌,无人能提,无人敢提。
良久,太子对着沈祁傲的遗像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谢您老当年的教诲之恩,我如今依旧是太子,而你却早已化为枯骨!”
太子重重地叹息一声,走了出去站在乡野小路上,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若隐若现的村庄。
原来,这里的村民都是曾经追随过沈祁傲的孽党余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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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的事早已成为尘封的秘密,一旦重提,势必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太子回宫后并没禀告给景昭帝,打定主意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就当自己从没去过那处村子,也没见过沈君傲的遗像。
但不知为何,‘比干剖心,鬼神同泣’这句话却始终徘徊在脑海,午夜梦回,总是挥之不去。
比干剖心。
鬼神同泣。
比干为何剖心,不就是纣王昏聩不识忠奸善恶,听信奸妃之谬言,才会落得如此凄惨下场。自古拒谏之臣莫过于纣,死谏之臣莫过于比干。
拿自己同比干作比,如果不是身负莫大冤屈,神魔同悲伤,又怎会说出比干剖心神鬼为之泣血这般悲绝之语?
他不是没想过沈家可能是冤枉的,可在现实面前,即使他身为太子,依旧无能为力。
何况,沈家出事时,他也不过半大的孩童。
这日,杜青峰进宫来神神秘秘地告诉太子,寻觅了一幅绝世佳作,是大晋定国初期最为世人所敬仰的首辅姬怀生所著。
瞬间,激起了太子的兴趣:“哦?什么作品?”
杜青峰答:“《清明山河图》”
太子一愣:“你见过姬家后人?”
姬怀生曾经作过两幅清明山河图,一幅珍藏于皇宫文经阁,一幅在姬家后人手上,皇宫中的这副父皇不许任何人窥视,宝贝的不得了,就连自己也只是曾经远远看过一眼,都未及细看就被父皇收了起来。
此画恢宏大气,是姬怀生心中所想的盛世太平景象,多少人曾豪掷万金只为慕得此画,但不朽画作连同姬怀生的后人一同消失,世面上不乏赝品,但赝品终究是赝品,外观看着相似,实则细看之下却是全然不同。
更何况,若这真是姬怀生的真迹,他必须得去一睹其风采。
杜青峰却卖起了关子:“殿下,我没见过什么姬家后人,但殿下绝对值得走这一遭,珍藏此画的人,殿下也认识。”
这越发勾起了太子的兴趣,太子最近本就因沈家旧事而心情烦闷,当即便起身朝宫外走去:“去瞧瞧,若是赝品,本宫定绕不了你!”
杜青峰笑道:“放心,殿下定不会失望。”
两人一同去了京城某座私宅,府宅辉煌大气,门匾巍峨,内里繁花锦簇,假山流水,曲径通幽,静谧致远,仿若置身于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中。
仆役恭恭敬敬地引着两位贵客来到私/密性极好的暖阁,室内,雕栏屏风,茶香袅袅,墙壁上更是挂满了各个名家之作。
太子快速扫了一遍,并没发现自己想看的画,遂不满地瞪了一眼杜青峰:“这到底是何人的居所?”
杜青峰正要回答,一道挺拔的身姿从门口踱步走了进来,手上捧着一幅画轴:“太子殿下,恕臣姗姗来迟!”
太子闻声看去,顿时吃了一惊:“是你!”
楼君炎抬手指了指几案上的茶,说:“殿下,杜大人,这是刚从岭南运来的……”
“茶放着,先看画,本宫倒要好好鉴赏一番楼大人手中的《清明山河图》是否真出自姬怀生之手笔?”太子扬手,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楼君炎。
“是。”
楼君炎命人将茶水撤下去,徐徐地展开画作,精细入微的画面立即跃入眼前,意态栩栩如生,江山飞鸟,城池面貌,以及各阶层百姓欣欣向荣的生活状态,如此复杂的画境,竟能展现的淋漓尽致。
太子微微瞪大了双眸,伸手欲触摸画纸,却略微一停顿,不忍掌心的湿汗污了这传世画作,又小心地将手收了回来。
这就是真的《清明山河图》!
太子叹为观止,而杜青峰早前只匆匆从楼君炎手中看了一眼,并没如现在这般看的细致,心中也是不免震撼失神。
当世名家绝无一人能作出这等壮气夺人的画作,世间绝无仅有啊。
“殿下若喜欢,臣便赠予殿下!”楼君炎忽然开口说道。
这一言恍若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太子眼中的惊艳尽数消散,眼神淡淡的:“无功不受禄,这画太贵重了,恐怕本宫消受不起。”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要不就是麻烦惹上身。
太子的语气越发不善:“何况,楼大人手眼通天,这么难搞的画都能寻到,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到的。”
言下之意,若你都做不到,我又如何做得到,真有什么需要求到跟前的,还是勉开尊口徒惹大家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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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楼君炎似并未听懂太子的话中意,勾唇含笑,态度甚是恭谨:“臣也不过芸芸众生中的一介凡夫俗子,做不到的事情太多,无能无为的事情也不少,这不眼下就有一件困扰臣许久的烦心事,绞尽脑汁都想不出解决之道,只好舔着脸求到殿下这里,冒昧地劳烦殿下帮臣一个小忙。”
“真是小忙?”太子哼道。
抛出清明山河图作为诱引,能是举手之劳的小忙?自己迟早都要继承皇位,父皇珍藏的清明山河图不就是他的,只是多等一段时间而已。
“于殿下而言,确实是小忙。”楼君炎道。
太子冷淡地看了一眼楼君炎,回首自己的东宫之路,着实不容易,他只需要保全自己,然后耐心等待即可。且,近来父皇对楼君炎的态度甚是冷淡,倒是对王宥青睐有加,显得尤为重视,谁也不清楚父皇究竟是怎么想的,又会作何打算。
就好像父皇恩宠李承颂,却一步步引/诱李承颂落入他的圈套,将整个北漠以一个正大光明的手段纳入自己的疆土。父皇看似对一个人好,却可能是利用算计,看似对一个人不好,也许是有其它打算呢。
而自己没有强大的母族作为后盾,并不想行差走错,他能否顺利登基全在于父皇。
太子缓缓地收起《清明山河图》,塞到楼君炎手中:“君子不夺人所好,楼大人还是自行保管妥当。至于,所谓的小忙,楼大人想必很清楚,能困扰你的事想定是非常棘手,本宫就不趟这趟浑水了,告辞!”
言罢,转身便朝外走去。
“殿下,如果臣不是请你帮忙,而是希望与你达成同盟,寻求互利共赢的局面,做一笔一本万利的生意呢?”
太子脚步一顿:“本宫是东宫太子,何需与楼大人合作?何况,近日父皇对你诸多不满,楼大人怕是自身都难保,拿什么跟本宫谈条件?”
“臣以……”
楼君炎抬眸看了一眼杜青峰,杜青峰意会正准备离开,太子却说:“无碍!比起楼大人,本宫更信任青峰。”
楼君炎笑了笑:”臣便以王宥跟殿下谈条件,王宥是一个对权利极具掌控欲的人,殿下可知朝堂近半的官员依旧尽皆掌握于他手。以往,或许有部分官员是受到他的威逼而与他统一阵营,而今几年却是很多官员主动向他靠拢。难道殿下也如世人一样,天真的以为王宥会从佞臣变成一个为国为民的忠臣?
百姓对好官坏官的定义很简单,只要在其位的人为百姓做几件改善民生的事,他们就会觉得这是个好官,甚至会慢慢遗忘他曾经所做过的恶,若是当官的是个鱼肉乡里横行霸道便是个坏了胚子的烂官,他们自是轻易能分辨出这是个奸恶之徒。而像王宥这般身居首辅之位,却以一副伪善的面孔暗中行恶,收买人心,恐怕等到太子继承大统,整个朝政尽皆掌控于他手,更是以忠君的名义来干涉你,太子如何能与他抗衡?
届时,王宥已彻底洗白成了世人眼中的忠臣,你与他对抗,世人还以为无端生事的是太子呢。
恐怕到时,君不是君,臣不是臣!”
太子凝眉,冷道:“所有人对王宥的转变都看在眼里,尤其是父皇更是对他大为改观,楼大人此言未免有失偏颇!”
楼君炎知太子无法下定决心,便拿出了自己的态度,将范仲如何被陷害,流江水利如何出的问题,以及韩向诺一家何至于被斩首示众,分析给太子听,有些事有证据,有些事证据不足,根本无法指证王宥,尤其经过李家案子之后,再无能彻底推翻王宥的把握时,不可能轻举妄动。
太子听后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你所谓的来听听,本宫思量过后再给你答复!”
“殿下,请移步。”
楼君炎将太子引至桌案边,伸指蘸了些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最后一字落尾,太子脸色登然大变,“你!”
楼君炎写的正是,“比干剖心,鬼神同泣!”
“你想做什么?”
太子倏地起身,旋即又似想到什么,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楼君炎,本宫竟小瞧了你去,你早就知道……却故意……”
太子并未将那日狩猎发现隐匿村庄的事告诉过任何人,杜青峰自然不知情,听得一头雾水时,太子忽然挥手让他出去。
杜青峰虽不知是何故,为何前面关于王宥的事听得,后面的事却听不得,但他看了一眼脸色不太好的太子,却是依言走了出去。
“你早就知道那片山谷的村庄住着些什么人,是你故意让那名小女孩引本宫进去,发现沈家余孽的事情。”太子忿忿道,“楼君炎,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算计本宫?”
楼君炎眯眸:”可殿下却并未将此事捅出去,殿下也认为沈家谋受了天大的冤屈,对吗?”
“胡说!沈家已经盖棺定论,他们是逆臣!”太子此言明显底气不足。
楼君炎默了默,凤眸流转的微光明暗不一,声音低哑而沉重:“可我想同殿下联手,重提沈家一事!”
太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低吼:“你疯了!疯子!”
重提沈家事,势必要提及当年惨死于风岭口的五万无辜将士,那些被拱手让西境军射杀的整整五万士兵。
如果沈家是冤枉的,那这些无故惨死的五万士兵又是出自谁人的手笔?
楼君炎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幽远的天际:“我没疯,但人这一生,总要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勇和魄力,尤其是……未来君临天下的新帝!”藏拙并非一味的懦弱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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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如坠冰窖,只觉手脚一片冰凉,可看着眼前楼君炎直如青松的背影,莫名的热血顿生。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问道:“沈家一事是王宥做的?”
楼君炎回道:“是!”却也不全是。
接着,太子又与楼君炎谈了半个时辰,听楼君炎说起关于沈家旧案的一些案宗证据,信心倍增,并惊讶楼君炎对沈家的事竟是了如指掌,这没有几年时间的查访,根本就不可能做到。
太子玩味道:“楼大人,你不怕本宫走出去就把你给卖了?”
楼君炎挑眉:“彼此彼此,你若卖了臣,臣反卖了殿下便是,殿下总归要比臣值钱的多。”
“哈哈哈,你们楼家果真是生意人,半点不吃亏!”
“承蒙夸赞!”楼君炎笑道,随即又将《清明山河图》拿到太子跟前,将画作的背面呈现给太子,“世人都道两幅清明山河图是一模一样,却不知两幅画实则有所差别,尤其是这画的背面大有玄机。”
太子饶有兴趣地问:“有何玄机?”
楼君炎点燃一根蜡烛,将烛火的光芒映衬在画作背面,后面竟有字迹显现。
“这后面是姬怀生所著的《江山志》,殿下所看到的是为君篇,而珍藏于皇宫中的则是为臣篇,合起来才是完整的江山志。”
“妙啊!这姬怀生真乃神人也,他所写的为君篇完全不是本宫平日所学的为君之道,倒是够新鲜,只是不知实践效果如何?”太子道。
“不如太子将此画拿回去,慢慢思索?”
太子愣了愣,说:“这一幅《清明山河图》,你还是先替本宫保管着,待到他日合适的时机,你再交与本宫!”就这样拿回去,外人若揣摩此画的来历,势必要扯到他与楼君炎的关系上,惹人猜忌非议。又若是父皇硬要占为己有,岂不是一眼都看不成了。
“如此也好,臣就先替殿下保管着。”楼君炎弯起唇角,心情甚是愉悦。
两人相谈甚欢,又畅谈了一会儿,太子便同杜青峰悄然离去,却不知楼君炎正对着他远去的背影,露出一抹如释负重的笑容。
“总算是忽悠成一半了!”
而当太子踏出这座私宅后,他们便没有任何私交。
*
景昭帝自继位以来,从未遵循祖制去过泰山封禅,因为他的皇位伴随着血腥与杀戮,甚至屠戮过皇族至亲兄弟,自知不能亵渎天地神灵,深感自己不配,便一直没去泰山之巅接受老天的洗礼。
可如今却是不一样了,在位二十七年,在他的执政之下,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兵强马壮,对外甚少有败绩,更是吞并了北漠让大晋的疆域空前扩大。大肆兴建水利工程,南水北调,彻底解决了困扰近百年之久的流江水患,造福无数子孙后代。虽然,流江水利的修建中出现了一些小问题,但会很快完成,届时完美无瑕的流江水利将是他最值得骄傲的功绩。
彼时的景昭帝已经有了去泰山封禅的资格,能够坦然享受这无上的荣光,谁也无法拿他的过去说事,功过是非,对与错,他所做对的事情已经足够遮掩曾经的污点。
泰山封禅便是今年的头等大事,是景昭帝第一次封禅泰山,显得尤为隆重,内阁六部的官员皆是忙碌不堪,尤其是礼部和兵部,礼部要核实大典的各项流程,保证大典顺利进行,而兵部则要负责景昭帝的人身安全。礼部由楼君炎分管,兵部由王宥管辖,两部之间有相互冲突的地方,楼君炎和王宥两人总是心平气和好言好语地商量,两人之间看似相当和谐,却谁也无法察觉其间暗含的剑拔弩张。
因着封禅之事,楼君炎身侧的人未再出现任何差池,但越是风平浪静的表面下,越是隐匿着深不可测的暗流。
越是临近出发的日子,楼君炎则越是忙的脚不沾地,回到府里时,脸色也不怎么轻松,显得有几分紧绷。
“夫君,我能同你一起去吗?”陆燕尔小脸微扬,双手环抱着楼君炎的胳膊,娇憨请求道。
“不行!”楼君炎想也没想地拒绝。
泰山封禅从来就不关女人的事,何况为了陆燕尔的安危,他也不会带她去。
陆燕尔眼眶微微红了起来,许是觉察出自己语气太强硬,楼君炎便拢着她,放缓了声音安慰道:“燕尔,你就安心呆在家里,无聊的话,教教砚台,上街买买喜欢的东西,或者同霍嫣闲话家常?”
“我又不是因为无聊才想去!”陆燕尔委屈巴巴地看着他,眼眶里蓄起了眼泪,企图是眼泪打动他。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你在,我更会分心。”楼君炎顿了顿,说,“你若实在担心我的话,不如就多出去败败家,说不定我的气运回来了呢。”
陆燕尔不满地戳了戳他的脑门:“你真是忙糊涂了,你都不知道我这些天又办了一家新的学堂么,家里的银子快造光了。京城中很多人听说这是青云学堂的分堂,都慕名将孩子送到这里来读呢,如果这都不能增加你的官运助你的话,那你就只能凭借真本事硬实力了。”
“夫人真厉害!”楼君炎竖起大拇指,不吝夸赞。
“少拍马屁,反正我想跟你去嘛。”
“额,你是女人,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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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燕尔气的咬牙,一把揪住楼君炎的耳朵,吼道:“你休要诓骗于我,谁说女人不能去泰山封禅?或许其他朝代不许女人参与泰山封禅,可对于大晋而言,是可以由皇后带着宫廷女眷,在泰山之巅的封禅祭祀台上,祭奠历代逝世的先后皇灵。虽然陛下未再立后,但杨贵妃摄六宫事,形同代后,肯定会由她带着女眷们参与祭祀。”
楼君炎抓住她不安分的小手,无奈道:“你也说了是宫廷女眷,可你是朝廷命妇,好吗?”
“你有办法让我混在宫廷女眷中间呀。”
陆燕尔铁了心想去封禅典礼上,因为她近来也是心绪不宁,频频做噩梦,她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为夫困了!”楼君炎拿她没办法,只好觉遁了。
“你,哼。”
陆燕尔负气的推了推楼君炎,然后直接裹着被子翻到了最里面,背过身子不理他。
“不去就不去!”
三天后,便是出发去泰山的日子。
楼君炎早早起身,看着缩在床角而睡的陆燕尔,无奈地摇摇头,都是当娘的人了,气性却挺大,同他闹了三天的脾气,不与他说话,不许他碰她,还真像个幼稚的小孩子。
他扬眉,低头吻了吻陆燕尔的唇角,呢喃一声:“等我回来,可不许再生气了。”
说完,便带着早已打点好的行装直奔宫门,与大队人员同行,前往泰山。
京城到泰山的脚程不算太远,但因着帝王的仪仗盛大,赶路的行程较慢,而从京城到泰山,一路穿过诸多州县,不仅是景昭帝体察民情,让沿途官吏了解自己的好机会,也可以看看风光美景。
是以,景昭帝并不着急,甚至让队伍刻意减慢了速度。
本该两日的路程,可等到了泰山,已经是十日之后了。
泰山之巅,云雾若隐若现,满山苍翠绿树,掩映着一座座雕花楼空的殿宇,焚香礼佛,经乐阵阵。
原本由杨贵妃带领的女眷们见此情景,立即肃穆,再不敢于路上那般肆意嬉闹。
而按照规矩,皇帝同皇后需沐浴斋戒三日,国朝没有皇后,自然就是景昭帝同杨贵妃斋戒沐浴。
三日后,景昭帝便率众朝臣到泰山之巅的天烛峰的祭祀台上,那是泰山最高的地方,便是在这里举行封禅礼,祭祀苍天厚土神灵,告慰先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千之人震耳欲聋的呼喊声,响彻整座山峰,气势如虹。
景昭帝身着龙袍站在这八方祭祀台上,接受着万人的朝拜,他的脸上带着震慑天下的王者威仪,展开双手,俯视着脚下群臣、后妃、将士,以及泰山的僧侣,心中顿涌出一种万人之上唯我独尊的霸气,是独一无二的天授皇权,这世间舍我其谁。
能够站在泰山之巅,站在所有臣民之上,以一人掌控整个国家的命脉和权利,成为一代千古一帝,流芳百世,让天下人敬仰,让天下人艳羡。这般极致的位置,世上又有几人能抵挡住它的诱惑,在抵达这个高位的过程中,即使付出了鲜血和人命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在人为可控的范围内,封禅大典进行的比较顺利,可不是人能所控制的自然因素下,竟在景昭帝祭祀天地时,天空突降了三个闷声响雷,不像是要下雨的前奏,这闷雷之声给这场封禅礼添上了不完美的一笔。
礼部尚书赶紧出来打圆场道:“恭喜陛下,雷鸣乃是下雨的前奏,近来干旱已久,可陛下一来泰山祭天封禅,就向神明祈来了春雨的征兆,雷鸣之后必将下大雨,祥瑞之兆啊!”
其他人则木着脸跟着恭贺道:“贺喜陛下,久旱逢甘露!”
这分明就是干打雷不下雨,礼部尚书这个场圆的相当没水准。
真不下雨,看你咋办?
太子却悄悄地瞥了一眼楼君炎的方向,这厮面色平静,根本就看不出什么来。
应该不可能是他弄出这三声闷雷吧?
景昭帝抬头看了看晴空万里的天空,黑沉着脸走下祭祀台,而当杨贵妃祭拜历代先皇后时,却没出现这种反常的现象。
直到移步明堂殿,以素斋宴请百官时,景昭帝的脸色依旧没见半点好转,直接迁怒到了杨贵妃身上,对她的示好视而不见。这叫什么事,他祭天就打雷,杨贵妃祭拜时怎么没打雷。
而有资格进入明堂殿的人皆是按身份地位设座,皇室宗亲以太子为首坐于左首位置,宫廷后妃则坐于右前方由屏风围成的独立区域,朝臣按照品级左右而坐,以楼君炎和王宥为首,王宥坐于左边尊位,楼君炎则坐于右边次位,其余官阶越靠后的人坐的越远,四品以下的官员已无资格参宴,便只能行过礼退到殿外。
唱礼开宴后,因着是素宴,不能饮酒,众人便以茶代酒,对景昭帝大赞溢美之词,尤以王宥拍的马屁功夫最好,言语得当,既奉承恭维了景昭帝,又不会让他心生反感。
至此,景昭帝的脸色总算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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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君炎勾了勾唇,并未如往常那般凑到殿前说上两句应景的话,而是慢条斯理地转动了一圈金樽,轻呷了一口茶,只觉得这佛寺中的清茶也别有一番滋味,忍不住多喝了两口。
王宥看了一眼楼君炎手中的金樽,便同身旁的大臣小声交谈了起来,面上始终带着不失礼节的微笑,这与以往那个动辄给人脸色的王宥大不一样。
楼君炎放下金樽杯,眸光飘忽不定地扫向了侧前方,于他视线的终点,正是眉头紧锁的太子。但只是短暂的眼神交会,楼君炎便若无其事地看向其他人。
王宥虽看似与旁人交流,却始终暗中观察着楼君炎这边,自然注意到了这个小细节,可在他所知的情报中,楼君炎与太子并无任何私交。
这两人……他们要做什么?
在王宥想不出原因时,太子整理了一下发冠衣襟,然后慢慢地站了出来,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径直跪了下来。
殿内众人皆愣住了,奏乐也骤然停止,大家忍不住放下杯盏,探究性地看向太子,不知太子此举何意?
“父皇,儿臣对方才礼部尚书对于打雷之说有不同看法,今日蓝天白云,无一丝乌云,哪里是什么下雨的前兆,这分明就是晴天打雷,怪事一桩,无异于六月飞霜这种天象,本身极为不正常。
六月飞霜是因为天降异象,预示着民间有重大冤情发生,窦娥含冤而死。而今晴天打雷,尤其响在父皇祭天地之时,儿臣觉得这肯定也是是上苍对父皇的启示,我们大晋可能存在如同窦娥一般的冤案,需父皇明察秋毫,洗清那些蒙受不白之冤的人身上的污名。”
王宥眼中的光暗沉了几分,太子葫芦里倒底卖的什么药。
景昭帝不由自主地放下金杯,沉声道:”太子,你想说什么?”
太子继续道:“父皇,儿臣前些时日沉迷于狩猎,追逐一只罕见的白虎时,却意外误入了一处村庄,竟教儿臣发现了一件滔天的冤案。许是因着神明的指引,才让儿臣冥冥之中发现这件冤情,如今泰山封禅上又突降天雷,儿臣思来想去,或许就是跟这件冤案有关!上苍降雷警示,必是不愿看到我大晋有此冤案不得申诉,故儿臣不吐不快,就是不愿父皇被他人所误导,错解了神灵的指示。”
“既是太子发现了民间冤情,尽管交由大理寺去追查。”景昭帝厉眸瞪了一眼太子,非常不满意太子今日的不知趣儿,竟在泰山封禅上提及什么冤案。
开弓已没有回头箭,太子深呼吸一口气,凛然道:“父皇,此冤案太大,大过窦娥之冤,恐怕小小的大理寺没有能力查办此案。能查此案的只有父皇一人,因为这桩冤案牵扯到数万无辜性命,就是当年沈家……”
“放肆!”
景昭帝骤然变色,厉声大喝,双颊剧烈颤抖,猛地挥袖扫落桌上杯盏,双目陡然大瞪,近乎于牙呲目裂,目光凶狠地盯着太子,如吃人一般。
群臣也顿时吓得失了语言。
沈家?哪个沈家?是当年那个定国将军府沈家?
年长的官吏皆知当年沈家谋逆之事,年轻入仕的官吏虽不知内情,却也被景昭帝可怖的表情吓坏了。
王宥端着金樽杯的手不自觉抖了抖,脸色变得发白,但总归比景昭帝表现的镇定些,见最不愿意提及沈家的正是景昭帝,王宥的心稍稍宽了一分,可却因想到了什么,刚落下的心又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不对。
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太子何至于当着众人的面如此顶撞景昭帝,这根本就不是太子的作风。
他猛地抬头,看向风轻云淡的楼君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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