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选秀素以没露面,据说参选秀女阅是楼供皇后和四妃挑选。m4.初选里头留了五十面牌子,这五十人里再挑拔尖,轮着走几轮,到后待封大概能有十几个,到时候是晋位还是赐婚,全得看帝后意思。
管他呢!素以摇着脑袋想,那些东西都不计较了,她现要做就是高高兴兴待产。每天绕着丝瓜架子走一圈,哪根窝丝原来什么地方她都知道。某一天看见架子顶上开出一朵花,她都要仰脖子瞧半天,叫跟前人都来欣赏。
这么,有点苦中作乐味道。万岁爷不让她走,那天她提过上热河去,他再来庆寿堂,面对她总是诚惶诚恐模样。大概很怕她再提吧,拽着她东拉西扯打岔。难为他想取悦她,说一些他不擅长东西,什么吞刀、耍叉、磕泥饽饽,都是天桥上买卖,和他离得十八丈远呢,难怪说得生涩不趣致。
其实她明白他心思,他这样反而叫她难以割舍。她有时候脾气坏,说话没轻重,他吃了瘪,一个人挨一旁,嘴里嘀嘀咕咕辩解,也听不清说什么。含冤莫白小媳妇神情可怜,一头说一头偷眼觑她,哪里还像个俯治天下帝王。这样一个人,你怎么和他较真?以前撞他一下都要吓出一身冷汗来,山不转水转,现轮着他来做小伏低了,她扬眉吐气了几天,还是舍不得,还是没法子和他撇清关系。
选完了秀该筹备上热河避暑去了,她考虑了很久,去了不回来成不成?答案恐怕是不成。既然不成,挺着个大肚子,还有去必要吗?她靠丝瓜架子边上看小太监捉虫,早晨露水打藤上,太阳照过来亮闪闪。她摆弄着手里折扇思量,其实她晋位以来心态变了,没有习惯就没有**,她想当然尔把皇帝看成她一个人,其实不对。他不属于任何人,这宫里都是黄连人儿,皇后、懿嫔、舒贵人,甚至还有密贵妃和静嫔……她以前做宫女时善于站干岸,走了一圈到现,觉得还是回到原点好。没人来惹她,她舒舒坦坦过日子。得也罢,失也罢,再不那么愿意费心机了。
至于万岁爷呢,做得比前阵子好多了。早晨上朝听政,散了朝南书房进日讲批折子。中晌吃过午膳到庆寿堂来歇觉,她伺候他上床,自己坐窗下杌子上挑花样。偶尔抬头看他,他睡得沉沉,梦里面容像个孩子。
岁月静静,水一样流过。不乎得失,未必真就失去了。他替换下来衣裳四执库都收走了,桌上只留下七事和一个扇袋。她搁下鞋样子远远看,觉得那个蜜合色扇套儿配天青穗子不好看,等她得了闲儿,打个玫瑰紫大约相称。
正琢磨呢,兰草进来咬耳朵,“刘嬷嬷带人挖喜坑来了,主子过去瞧瞧?”
素以悄悄抽身出来,看见精奇嬷嬷领了两个萨满进了院门。宫里生孩子讲究挺多,要住所旁边挖坑,坑里放红绸和金银八宝。要紧是放一把筷子,取个“生子”谐音,图吉利,讨好口彩。
一行人向她行礼,“请小主儿安,给小主儿道喜了,咱们来给小主儿唱喜歌,乞求神灵保佑阿哥爷顺顺当当落地,小主和阿哥爷母子均安。”
素以点头,“劳驾几位了,回头有赏。”
兰草搀着她远远看,那头絮絮叨叨跳大神,她凑素以耳边说,“主子知道懿主儿和五阿哥遭遇,回头临盆只怕也是皇后娘娘派人来,奴才拙见还是咱们早做打算。家里太太横竖要进宫,到时候寸步不离就是了。”
素以笑了笑,“怕去母留子把我弄死啊?我结实着呢,死不了。”
兰草啐了好几声,“什么死不死,这话可不能乱说。您瞧懿嫔现如今不是活受罪么!”
那倒是,懿嫔几乎是废了,一到阴天发作起来简直要命。宫里这么靠不住,要是孩子能挪到别处去生就足了。她想了想问兰草,“我要是不上热河,退而求其次行不行?”
兰草怔怔看着她,“主子意思是?”
她不说话,转身就朝屋里去。
皇帝睡得迷了,半梦半醒间听见她幽幽耳边唤,“万岁爷……主子……您醒醒呐!”
他嘟囔了句,吊起眼皮瞥她,“怎么了?”
“我有话和主子说。”她跪脚踏板上,一本正经样子看着不怀好意。
皇帝被她吓怕了,她一说有话立马逼得他满身鸡皮疙瘩。脑子霎时就转过弯来了,撑起身攥着被角,满含戒备打量她,“你又想说什么?”
“您别这么瞪着我,我和您说真。”她笑嘻嘻拉他手,“您龙潜时礼亲王府现派什么用场?”
皇帝哦了声,“礼亲王府是潜龙邸,不能赏人,现做藏书库用。一些典籍宫里放不下,就送到那头去打理。”她歪脖儿盘算神情叫人瘆得慌,他小心翼翼问她,“素以,你想干什么呀?”
她挠了挠头皮,“没想干什么,那也算您老家,我没去过,怪可惜,要不您抽时候带我去瞧瞧?”她献媚笑,“主子官邸,一定不同凡响。”
他撑着往后挪两下,心里暗想带她去没什么,就是不知道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他舔了舔唇说,“你有什么想头,不要拐弯抹角。”
她不乐意了,嘴一翘老高,“您就这么看我,我可伤心死了。其实和您说实话也没什么,咱们谁跟谁呢!前段时候不痛,都过去了,我现就等着哥儿落地。我不想宫里生孩子,您把我支应出去,好不好?”
“出去生?”皇帝显然没想过这样问题,好好金枝玉叶上外头去生,又不是见不得人舍哥儿,犯得着这样吗?他下地穿鞋,黄绫子中衣荡起了涟漪,“这个……不太合规矩。”
素以有点泄气,脚尖地上蹭了好几下,“以前我没开脸时您还说过要给我建府,您金口玉言,这会儿要赖么?把我留宫里,回头收生嬷嬷也给我来几针,您让我怎么办?”
皇帝想起懿嫔头皮有点发麻,前阵子古华轩来报,说疼得没辙了,叫验身老宫人探手摸。这头摁摁那头摁摁,后挑刺似挖出来三根。女人争斗,下起手来比男人还狠。他当时打心底里觉得可怕,眼下她提出来,他细一权衡,也不得不慎重考虑。防人之心不可无,宫里人多,谁能担保万无一失?她现又拧,越不让她干事闹得越凶,他怕她哪根筋搭错了,回头再吵着上古北口开腊肉店,那他可真招架不住。
他皱着眉头无比艰难斟酌,“从古到今,没有哪个宫眷外建府。”他看着她,“这个先例朕这辈儿开了,朕可能会落个昏君名头。”
“大英河清海晏,天下人谁不知道您是明君,也不至于开个府就成那个名声了。”她力游说他,“要不这样,您把我像以前宝答应那样处置了就成。找个说法撵出去,外人也没什么可拿捏。”
这是异想天开呢!皇帝觉得她出馊主意,“你和宝答应一样?你怀着皇嗣,要贬也不会打发出宫,北边地方多着呢,什么叫冷宫你听说过吗?”
她也知道自己要求无礼,可是越临近生产,她心里恐惧就愈发大。她落寞歪圈椅里,手指头盘弄膝头金錾珠香囊。看他一眼,轻声道,“主子,您坐,坐下咱们好好说说话儿。”
就那么一直捂着不是事儿,皇帝落了座,一脸肃穆,外邦使节朝贡都没这样捏着心。他和素以一路走来坎坷,如今连孩子都有了,却似乎渐行渐远了。这不是好兆头,原来插科打诨多贴心啊,她是个脸儿盲,一直是懵懵懂懂,他喜欢她那个糊涂样儿,像着了魔似。现看她苦大仇深,他真觉得是自己一手毁了她。后宫把她泡得没了本来颜色,她那身痞气哪里去了?忧心得多,困这四方城里,抬头是万岁爷,低头是主子娘娘,她已经不是原来那只海东青了。
“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你。”皇帝说,没有抬头看她,“我嫌人生太凄凉,非要拉你作陪,目前看来,似乎是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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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人眼里他一路高歌,应该是花团锦簇。人间帝王,要什么没有?可是总有一处那么冷清,摸不着,也填补不上。素以知道他心,摇摇头道,“您别这么说,能跟着您,我这一辈子没白活。只是有一桩,我自己想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和您开口。宫里易子而养是老例儿,您知道吧?”
她小心翼翼审视他,皇帝嘴角微沉,“是,我知道。”
“我有私心,不想和孩子分开。主子,这孩子是我十月怀胎得来,为什么不能母子相亲?”她垂首揉弄衣角,顿了顿才道,“我知道我说这话强人所难,可我就是心疼。皇后主子好几回话里有话,就指着我生阿哥。如果是个小子,记她名下对孩子有好处,我都明白。其实阿哥她身边呆着也就五六年光景,开蒙就要到阿哥所,但是我舍不下,怎么办?孩子不能我身边长大,想起这个我心头就出血。”她挨过去揽他脖子,“主子,我们孩子,我想自己带着。我这么有点不懂事是么?你一定腻烦我说这个,我没处疏解,原想忍,可是憋不住了。您也知道我狗肚子里盛不住二两油,今儿索性就摊了牌……您让我出宫吧,我住礼亲王府,您想我了就来瞧我。等孩子落了地,万一是个闺女,皇后主子也不会过问,您说成不成?”
皇帝实两难,如果是阿哥,那便是天之骄子,不可能随随便便养宫外。祁人易子是老辈里传下来规矩,就算他有心要改,也要一步一步来。他叹息着把她抱到膝头上,“你叫我怎么处置呢?我也想过这个事儿,皇后要养孩子无可厚非,只是究竟是落地就抱走,还是洗了三再抱走,这里头可以权衡一下。你要出宫……我细想了想,也许是个拖延好方儿。我让你出去,但是别住礼亲王府。去园子里吧!就说去颐养,也名正言顺些。别园子里奉养了太妃们,你去静宜园,那里闲置着清静。我让长满寿先去安排,等打点完备了你再过去,这样好么?”
这已经是大让步了,虽然不能像住胡同似自,但比起紫禁城,那已经是逍遥活好去处了。她点头不迭,“我都听主子。”
嘴上抹蜜,那么多心眼子还说都听他!皇帝苦笑着捏她鼻尖儿,“素以,我多想就咱们仨,可惜不能够。你准备好,要是个小子,抱走是一定,不过当月我就晋你位,到时候你借着由头能多些机会看哥儿。至于皇后……这阵子你也瞧见了,风吹了都能倒,身子是大不如前了。她毕竟跟了我十来年,也不能完全不顾念。孩子先让她养着,算了了她一桩心事。她这辈子不能生养,吃药堆起来几车,真什么办法都想过了。我还没登基那会儿,她不知道听了哪个混账婆子话,求了什么神仙庙里香灰来,差点儿吃掉半条命。那时候我很生气,气她迂腐得过了头,可回过头来想想,她何尝不是个可怜人?你看咱们好好,往后还能生。我答应你,后头孩子全让你自己带,让你教他们熬鹰、写反手字、画老鼠娶亲。至于咱们老大,他肩上胆子沉,总少不得磨练。我对这一胎寄了厚望,你明白我意思吗?”
敞开了说,效果还不错。他没点透,但是素以心里有了底,只要是男孩儿,一个亲王衔儿跑不掉。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还能怎么办?其实这样就很好了,不要再奢求了。人心不足,什么时候才是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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