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虽不大,步行过去也湿了裙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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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爷这阵子真辛苦了。”兰草搀着主子宫墙夹道里缓缓踱,“他老人家忙,主子去瞧他,他见了心里一定高兴。”
“其实是我想他了。”素以笑道,“那时候御前多好,到哪儿都跟着。现……总找不到那时候感觉了。”
她怀了孩子,心情好一阵坏一阵,兰草每常想法子开解她,“您别这么说,我觉得万岁爷待您和待别人不一样。您二位一起,我们做奴才眼里瞧着,就是寻常过日子小夫妻,恩爱有之,平实也有之。万岁爷不拿架子,从没对您摆过皇帝谱,他别主儿跟前是这样么?我以前一个局子里小姐妹分到敏贵人宫里当差,说她家小主看见万岁爷大气儿不敢喘,那叫一个受罪!”
素以想起他那张拉长脸就觉得好笑,初初让她那么畏惧,后来全然不是了,因为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一会儿就没正形儿了。
庆寿堂往养心殿方向有条近道,从苍震门入近光左门夹道,拐个弯就是日精门。只是中途要路过延禧宫,自打静嫔死后那里就空着,经过门前还是有点瘆人。兰草知道,护着她从青石路左半边走,嘴里嘀咕着,“青天白日,没事儿。”
走过那一截子就好了,夹道里往来人也多,阳气很足。只是不知道皇帝哪里,看时候已经到了未正时牌,按理是乾清宫吧!到了日精门上问守门太监,小太监也闹不清,回身看见长二总管,忙虾着腰过去请示下。
长满寿亲自来迎,笑嘻嘻打个千儿,“礼主子吉祥,主子这两天操劳,先头南书房忙到午时,后来去了军机值房,这会子养心殿还没过乾清宫来呢!”
素以哦了声,“那我上养心殿去。”
长满寿看了眼兰草手里食盒,“哟,这是给主子爷送点心呐?”
素以有点不好意思,“我试过菜了,主子爱吃小饺儿,上回我那里用了一盘子。今儿正巧做了,就送点过来。”
长满寿点头不迭,“那您赶紧过去吧,要不奴才给您开道?”
“不用,您忙。”素以略颔首,往内左门上去了。
长满寿看着她日益沉重身子,突然品出了那么点辛酸。往常多活泛姑娘啊,嫁了人就沉淀下来了。宫妃苦,要见皇帝一面得煞费心思。没要紧事儿不许惊扰圣躬,即便是皇帝面前红人儿,上头还有宫规压着,也不能由着性子瞎胡来。可居家过日子,哪儿来那么多要紧事儿?所以主儿们得想着方儿走动,送吃食就是常用法子。
他拢着袖子一叹,礼主儿终究也到了这一步么?皇后下了懿旨,敬事房里撤了牌子,万岁爷政务又撂不开手,所以她也慌了吧!
素以进养心门,头一个迎上就是荣寿。他堆了满脸笑,扫袖打千儿道,“小主您来啦?来见万岁爷?您略等等,主子还后面体顺堂,不知道是睡着还是看书,容奴才过去瞧瞧。”
素以觉得奇怪,“主子歇觉不一直是您当值吗?您不知道?”
荣寿打了个顿才笑道,“奴才今儿领了主子令办事,里头顾不上,叫慧秀帮着照看。”到了抱厦里抬了抬胳膊道,“您留步,奴才进去问一声再来回您。主子辛劳,没扰了主子好梦。”说着膝头子一点地,却行往穿堂里去了。
素以站卷棚底下看正殿檐头和玺彩画,心里惘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没明着拦她,却也让她碰了个软钉子。想来也是皇后主子意思,让她知道自己和别嫔妃没什么不同,进了养心殿,还是得按规矩来。她定下心等着,手里帕子被她绞成了条,等了半盏茶功夫才看见慧秀从后殿过来,梳着小两把,燕尾压领,身板挺得直直,上前蹲了个福,笑道,“给小主儿请安啦。”
素以叫免礼,看她总和往常不同似,有底气了,人也容光焕发。大概是晋了女官,自觉腰杆子粗了吧,自信模样确实比以前漂亮了。她敛着神朝后看了一眼,“主子起来了吗?”
“您来得真不巧,主子这几天劳累,晚上也睡不好,想是乏透了,中晌歇到这会子还没起来。大总管说主子累,没让叫醒他……小主是怎么过来?”慧秀道,往她脚上一瞥,“走着来么?这么老远路,看鞋都湿了,进了寒气可怎么好!”
素以注意力集中她前半句话上,怅然思量,他还没醒,人太乏了是该好好歇一歇。只是有点失望,彷徨着,五味杂陈。又得顾全面子,不能把不称意做脸上,便转身让兰草把食盒交给她,含笑道,“既然睡着,还是不打扰好。这是我厨房里做蟹饺儿,里头插了银针。你打发人送到御膳房蒸笼里搁着,凉了就不好吃了。”
慧秀蹲身道是,接了来捧手里,“小主儿有心,其实主子午膳才用蟹粉饺子……您和万岁爷真是心意相通。您放心,我这就让人送到御膳房去,主子起来肚子饿,正好垫吧垫吧。”
素以心直往下坠,含糊答应了声,便和兰草转身往宫门上去,走了几步却听见小太监喊慧秀,“姑姑哪儿去了?万岁爷才撂了笔,正发话找您呢!”
搭着兰草胳膊手突然攥紧了,兰草惶然看了她一眼,见她脸色煞白,也没言声,慢慢扶她出了养心门。
殿里人看她走远了方回身,小太监探了探头瞧食盒,“姑姑,我给您送到灶间去?”
慧秀把食盒随手交给他,“先撂着吧,兴许主子这就起来了。等半柱香时候,体顺堂还没动静再送御膳房。”
蟹饺儿就得趁热,凉了再上蒸笼味道就变了,发腥气。主子爷吃东西挑剔,这屉子蒸饺算是糟蹋了。
慧秀转身往后头寝宫去,隔着竹帘朝里看,杏黄帷幔低垂,荣寿香几边上老僧入了定。东边槛窗撑起来半扇,偶尔有风吹过帐子,像湖里抛进了石子儿,悠悠泛起涟漪来。
能做人上人,谁还原意这里当戳脚子?礼贵人是值得羡慕,她给御前当值宫女开了一扇大门。谁说万岁爷不好亲近?既然有一就有二,爱不爱是后话,皇宫对女人吸引力实太大,特别是低等宫女出身,能让万岁爷看上,能扬眉吐气昔日同伴面前走上一遭,就算知道前面是火坑,也会义无反顾往下跳。
神思辗转,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起身。帘子那头有窸窸窣窣声响传来,荣寿忙上去打帐子,跪地请安问吉祥。慧秀退出去备茶,再进来时皇帝已经穿好行服。大概是刚醒缘故,坐案后有点发懵,显得家常亲切了。
她上前奉茶,笑道,“主子今儿歇了个好觉。”
皇帝没动茶盏,看了眼翘头案上钟,已近申正了,奇怪自己今天竟睡了两三个时辰。不过睡足了,精神头倒见好。他抻着双臂舒展了下筋骨,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问,“朕好像听见礼贵人声音了,她来过么?”
体顺堂和前面抱厦隔了好几丈远,要听见说话声是不大可能。这大概就是情人间默契吧!慧秀躬身道,“回主子话,未时那会儿礼主子确来过,送了笼蒸小饺儿,见主子睡着,没多逗留就走了。”
这几天朝廷里事忙,他心里烦闷不得疏解,天天眉头拧了十八个结。听见她给他送吃食,这才有了笑模样,“难为她,正好饿呢,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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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秀应个嗻,走到门前击掌打了暗号。御膳房很把小饺儿敬献上来,一个个晶莹剔透,拿掐丝珐琅黄底红花碟子码好,看着挺美,经过面前时还是隐约闻见一股子腥味。慧秀皱了皱眉,跟进去一旁侍立,一面小心翼翼瞧着皇帝反应。皇帝果然一顿,很不解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举箸去夹,醋里打了个滚,慢条斯理吃起来。
唉,真是不嫌弃!慧秀涩涩想,一碟子十二个,看着皇帝逐个吃了,原来万岁爷对色香味要求那么低。情人眼里出西施,情人送来东西即便不那么可口,连一个都舍不得浪费么?
皇帝都用完了才搁筷子,盘算着抽空去瞧瞧她,刚起身,又有军机大臣捧着奏本进来。他叹了口气,对鸿雁儿道,“朕走不脱,你代朕去问礼主子安。多谢她小饺儿,朕用得很好。再叮嘱她留神身子,朕这里吃食有御膳房打点,让她放心。雨天别走动,多歇着,肚子里阿哥要紧。朕夜里还要议政,就不过去了,等忙过这阵子,再上庆寿堂瞧她去。”
鸿雁儿扎地打千儿去了,到庆寿堂按着主子话原封不动照搬一遍,素以听了却是另外一副光景。
他意思是不让她再给他送吃食了,他那儿都有,费那些心思不如安心养胎。可是她只剩这一宗能够去探望他理由,他不让,那以后唯有呆庆寿堂苦等了么?素以无奈躺倒下来,她知道他不是喜厌旧人,他对她也是真心真意,但这重重困难要怎么破解?他跟前伺候人有意无意话,简直要凿痛她心肝。里面到底有没有什么内情?她情愿相信他是真忙,是真累极了睡到未时没起身。但他明明醒着,明明找慧秀……
她有些不敢想象,也许皇后劝过他,也许说了很多国事为重话。说动了他,他也觉得自己该收收心了,于是便一里一里淡了。再说她又怀着孩子,也没法儿伺候他。到底他是男人,要他憋上那许久,也委实是难为他。
素以侧躺着,干瞪着两眼,渐渐觉得又痛又酸。不该想那些,自己乐呵呵对孩子好。她勾起脖子看兰草,“你说主子忙完了会来吗?兰草,我心里空落落……”
兰草也说不清,胸口直发堵,还得做出松样子来安慰她,“您别想那么多,万岁爷记挂着您,等回头一定来瞧您。奴才虽然不懂朝政,但是知道他主子爷万事一身。那么多大事儿全依仗他一个人,您想想,就是把他拆开,又能打多少个钉儿呢?主子您心疼他老人家,你们一块儿也不容易,别计较那些不上要紧人和话,往心里去您就太给人家长脸了。奴才看着呢,这宫里没人能和您比肩。您只管放宽心,万岁爷说得没错,肚子里阿哥要紧,您安心将养着自己受用,啊?”
她重又躺回去,把枕头往自己脖子底下搂搂。窗口光线渐渐晦暗,眼看着要入夜了,她闭上眼睛叹息,“你也歇着去吧,我这里不用伺候,叫我一个人静静。”
兰草略迟疑了下,还是蹲了福退到值房里去了。
素以糊里糊涂迷瞪了一阵,醒过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挣着爬起身,觉得有点寒浸浸,也没太意。灯罩底下火光跳跃得厉害,她挪过去,拔了簪子挑灯芯,又呆呆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去拆把子头。
屋里太静了,他不,什么都是空。真就那么忙么?她这样想他,他呢?离得并不远,隔几重宫阙,竟像隔了万道天堑似,她迈不过去,他也腾不出空过来。还好有宝宝儿,她低头抚抚肚子,一日大似一日了,有担忧也有欣喜。她以前是个得过且过人,现弄得惊弓之鸟模样,真没意思!
拿篦子梳头,想起了小时候童谣,坐镜前轻声念叨,“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嘛?点灯,说话儿,吹灯,作伴儿,早上起来梳小辫儿……”
正唱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掉下来,哐一声巨响,吓得她浑身一震。外头上夜人忙进来查看,原来是多宝格里一只莲纹青花耸肩瓶落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l*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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