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驿丞姓王,是此家掌柜小舅子。这几日,前头入京之道忽然被封,除了信使,余者一概不许出入,他这驿馆里便也陆续积留下了十来位原本要入京述职外地官员。他虽位卑,但驿站接待南来北往官员,加上他这地儿离上京又近,多年下来,朝中大官也是见过了不少。今天半夜,驿馆里忽然又闯入了风尘仆仆一行四五人。余者他不认识,但这个大汉,他却见过。乃赫赫有名已故卫国公,兵部尚书裴凯儿子裴度,正三品怀化大将军,外驻西北凉州刺史。
王驿丞虽不过是个低等浊官,消息却灵通。早也听说了天阙中那个传言。此时见裴度这样急赶回京,加证实传言而已。只是像他这般高高上一个人物,瞧着竟还要小心陪伺他边上那个人。那人身份,王驿丞简直不敢多猜,不敢多看。只趁着领他们入内时候,匆匆偷看过一眼而已。
安顿好这一行人后没片刻,裴度便匆匆唤他,命立刻寻个郎中过来。他虽没提是谁不妥,但王驿丞想起方才偷眼看那人时,昏暗灯火也掩不住他苍白脸色,估摸着便是他出事了。不敢怠慢,急召了镇上回春堂里唯一那个坐堂郎中来,后却是无效而出。里头那大人物如何是不晓得,眼见裴度一张脸却黑得仿似铁,王驿丞唯恐出事被迁怒,正心惊胆战之时,忽然想起昨日仿似听自己姐夫说过,他客栈里来了个妙手回春小郎中,也顾不得许多了,慌忙又来这里找。裴度性急,耐不住等,也跟着过来了。
王驿丞也早看到了随自己姐夫出来绣春。见竟然是个弱质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样子,登时暗暗叫苦,后悔自己一时轻信,只怕是搬了石头砸自己脚。便不住朝自己姐夫丢眼色。
掌柜不认得这威势深重大汉,只是听他一开口便杀气腾腾,自己小舅子又丢来杀鸡般眼色,自然害怕,上前作揖颤声道:“大老爷息怒。这位陈先生,别看他年纪小,看病真是一把好手,前日一来,便治好了我店里一个伙计老毛病……”
“方才领来是个庸医。这个要是再不顶用,老子要你们好看!”裴度喝道。
“是是……”
王驿丞再次想起方才那个被他拎了脖子丢小鸡般给丢出去回春堂郎中,暗呼倒霉,面上却不敢现出来,只能把头垂得低,一叠声地应个不停。
虽不晓得这汉子到底什么来历,但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想必是有些背景,这才这般恣睢凶暴。不过再一想,这个世代,莫说真有背景人物,便是那种流外□等浊官小吏,真要凶横起来,普通百姓也只能退避三舍——绣春压下心中不满,望着裴度道:“顶不顶用,须得去看后才知道。只是话说前头,我虽略通岐黄,却也不敢打包票能治百病。我所能而已。”
裴度出身将门,驻凉州刺史抵御西突厥,贺兰山一带战场之上,历大小阵仗数十回,生平杀人无数,寻常之人见到他,便似能感觉到通身杀气,唯恐避之不及。他也早习惯了。此刻见这少年郎中竟敢这般与自己说话,一怔。再次打量了下他。见他立那里,神情也正如他方才那话一样,不卑不亢,哼了声,霍然转身,粗声粗气道:“既然会看病,那就跟我走!啰啰嗦嗦说那么多甚!”说罢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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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地方小,驿馆离客栈也并不远,隔一条街便是。裴度大约是因了焦急缘故,前步伐迈得极大。他人本就高大,再这般疾步而行,绣春几乎要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匆匆赶到驿馆,径直跟他到了里头一个独立院落前。抬眼便见门外廊道上有几个人影晃动。廊上灯光昏暗,也瞧不清什么样子,想来是护卫。见人回来了,当头那人急忙迎了过来。
“裴大人,郎中请到了吗?”
那人飞问道。
走得近了些,绣春才看清了这人样子。三十左右,一望便是精明强悍之人。
“来了!”
裴度回头朝绣春呶了下嘴,看一眼透出灯火那扇门,压低声问道:“如何了?”
那人摇头,叹了口气,随即看向绣春。等看清大半个身子都被遮挡裴度影子里绣春后,目光一闪,露出了先前裴度有过疑虑之色。
“没办法了。病发得急,这种地方没什么妥当郎中。只能让这个再去试试。”
裴度匆匆说完,回头示意绣春随自己来。前小心地推开门,轻手轻脚地往床榻方向而去。
老实说,看到这样一个原本举止粗豪大汉做出这般小心翼翼举动,实不搭调,甚至有些可笑。自然,绣春不会表露,只是屏住呼吸,身后那几个人疑虑目光注视之下,跟随裴度往里而去,停了床榻之前。
这间屋子想来是驿馆里好一间了。只是空间也不大。靠墙桌上点了一盏烛台,把屋子映得半明半暗。借了略微摇摆火光,绣春看向床榻之上病人。禁不住一怔。
她原本以为,病人年纪会比较大,至少也是个中年人。没想到竟会是个年轻男人——虽然他背对着自己,但这一点,还是一眼便能感觉得出来。此刻,他身体正仿佛因了某种难以忍受痛苦而紧紧地弓了起来,整个人甚至微微颤抖,但并没听到他发出呻-吟声。他外衣已经脱下,随意搭了床头近旁一个架子上,身上此刻只穿一件天青色宽松中衣——已是深秋了,后背却一片明显汗渍,将衣衫紧紧贴住。显然,这是因了极度疼痛而迸出冷汗。
大约是听到了身后靠近脚步声,他身子动了下,艰难地略微伸展开,然后慢慢转过了身。
那是一张英挺脸庞。但是此刻已经苍白得不见丝毫血色。鸦黑双眉紧蹙。烛火映照出额头一片水光。一滴汗因了他此刻转头动作,沿着他额角飞滚下,正落到了那排细密长黑眼睫之上。他眼睫微微颤了下,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这个人,此刻显然正遭受来自于他身体极大折磨。这种折磨让他显得狼狈不堪。但是当他睁开眼睛这一刻,眼神中那种仿佛与生俱来明亮与深邃,还是轻而易举便能俘获对面之人目光,甚至让人忽略掉他此刻狼狈和虚弱。
“还不过来看下!”
裴度见他已经面无人色了,比自己离开前甚。一个箭步到了榻前,一把扶住,回头对着绣春怒目而视。
这人目光随了裴度喝声落到了绣春身上,随即收回,低声道:“裴大人,我这不过是老毛病而已。捱过去便没事了。不必为难他。”
他声音低沉。大约是痛楚缘故,略微带了些颤抖。说完这一句话,仿佛已经耗了全身力气,再次闭上了眼。
绣春先前因了裴度而转嫁到此人身上不满,这一刻忽然消失了。她没理睬裴度,只是看着他,开口问道:“你可是关节疼痛?”
她话一出口,那年轻男人蓦然再次睁开眼,飞看向她,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
绣春知道自己所料应该无误了。
之所以下这样判断,其实也很简单。她方才站榻前,便留意到了这男子一双手。他手指修长,左手拇指上套了个寸宽玉质指环,上雕不知何意繁复纹路,色黑如墨,光洁典雅,一望便知无价。但吸引她注意力,并不是这个指环,而是他指节。
这双原本会十分好看手,被变形指节破坏掉了美感。指部中间指节,尤其是中指,关节明显异常外扩。方才他蜷缩成一团时候,并未抱腹,而是紧紧抱住自己膝盖。大约为了缓解痛苦,一双手紧捏成拳,反复松开、成拳。甚至能听到骨节因了用力而发出轻微格格声。便是据此,她才下次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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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裴度反应了过来,急忙接口道,“你看看有没有止痛办法!”
绣春到了床边,一手托住年轻男人手腕,触手一片冰凉。轻轻捋高他衣袖。见他肘关节处也如指节一般,已经微微变形。另只手臂也是如此。放下他手臂,再察看他膝关节。发现膝处甚,而且已经肿胀了起来。
她端详片刻后,俯身下去,伸指往他膝盖前后探捏数下。随了她按压,那男子觉到一阵愈发尖锐痛楚袭来,眉肌微微抽搐,却忍住了没动。
绣春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继续检查。发现膝部不止肌肉肿胀,关节骨头似也已微微变形。执他腿屈伸数下,甚至能听到骨擦之音。
这种症状,与关节炎后期很是相像。
中医里,关节炎属“痹证”范畴,普遍认为是血气不通所致。起因或是慢性劳损、受寒,或年老体弱,肝肾亏损、气血不足。以风湿性和骨性两种居多。倘若久治不愈,关节到后期便会变形。但一般发于以膝盖或肩周。像他这样,连手指指节都遭波及,实是罕见。绣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病例。
不止如此。看这个人年纪,多也就二十四五。而她方才探捏到骨节变形程度,多发生于久病不愈中老年患者身上。以他这样年纪,怎么会患上这样严重关节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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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尚沉吟间,见那男子眉头皱得愈发紧,汗滴涔涔从发间额头滚落,双手紧紧捏拳,手背青筋暴迸,知道他疼得厉害,暂时顾不得别了,先替他止痛要紧。
她起身飞解开自己布包,从消毒过纱布内衬里取出裹着四寸长银针。
“哪里痛?”她问道。
“膝部……”
那男子紧闭双眼,几乎是咬着牙,迸出了这两个字——病发之时,便如万蚁齐齐咬噬。每每遭受这种非人般折磨时,他便恨不得将自己两个膝骨剜除才好。
绣春命裴度将他双腿放直垫高,将裤管卷至大腿处。开始辨穴施针。主穴取内膝眼、犊鼻、梁丘、血海、委中,配穴大椎、关元、曲池、合谷,行深刺透刺,不断询问酸麻胀痛之感,再据他所答,寻到阿是穴入针。约莫半刻钟后,明显得气,见他原本紧绷着腿部肌肉开始放松,知道起了功效,便停针于各穴,对着边上裴度道:“有姜片艾叶吗?姜片切成铜钱薄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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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轻男子接到急召,原本是要日夜兼程急赶入京。不想到了此地,宿疾发作无法赶路,只能投宿于驿馆暂歇。裴度原本心焦如焚。见绣春施针后,他脸色虽还苍白,但神色有些缓了过来,似乎得效。欣喜若狂。听到绣春要这两样东西,哪里会不应?急忙点头,飞奔出去命那候外驿丞去取。很便拿了过来。
绣春拔下犊鼻、梁丘两穴上针,取姜片搭穴位之上,将艾叶卷条,以火点燃灸之,后堆灰其上。渐渐地,姜片渗出黄水。再换委中、血海二穴位。双腿交替。一刻钟后,床上男子长长吁了口气,终于再次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额头汗还未消,但脸色比起方才,已经恢复了些血色。他视线停绣春面上,微微一笑,沙哑着嗓音道:“多谢小先生出手相助。我已经好多了。”
许是大痛终于过去了缘故,他此刻双眸如濯,眼神显得愈发明亮。虽仍那样躺着,神情却轩然似若初举朝霞,将整间屋子都要照亮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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