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多意有点像游击队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生生把兼职做出了潇洒走一回的感觉。在酒吧做服务生是他最近新增的工作,一共没几次,等酒吧招够人手他就不干了。
“多意,怎么还不睡啊?”
“马上就睡,收拾书包呢!”已经凌晨两点了,沈多意仍坐在书桌前忙活,桌上的习题册子和书本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卷子也都工整地叠成一摞。
今天放学后去小饭桌给几个小孩儿辅导功课,所以折腾得晚了。面前放着张横格纸,纸上画着表格,他正在煞有介事地给自己列行程安排。
礼拜一和礼拜二去小饭桌辅导功课,礼拜三和礼拜四去酒吧做服务生,礼拜五去便利店做收银员,周末去餐厅做全天。
这是经过严密计算的,在时间允许的基础上,获得收益的最大化。他把表格列完,感觉眼皮已经要打架了,于是赶紧收拾好书包上床睡觉。
沈多意每天都过得很累,他也知道自己很累,但他会告诉自己那不是累,是充实。这种自我欺骗不仅能令他不滋生怨气,甚至还能有个好心情。
本来之前因为夜总会那件事还挺难过的,可后来有一天他陪沈老爷子看电视,电视剧里的男主人公做销售,为了把产品推销出去几乎是放弃了尊严,陪客户喝酒喝得昏天黑地,最后单子还没签成。
沈老爷子当时说:“这些电视剧都太夸张了。”说完片刻,老人家又极克制地叹了口气,万般无奈似的,“其实生活更夸张。”
沈多意没有做声,知道爷爷想到他爸妈了。他爸妈都是铁路局的员工,他小时候铁路局职工宿舍发生了一起锅炉大爆炸,他爸妈就死于那场意外。
没人能够一直快乐,也没人能够一直痛苦,当痛苦袭击快乐的时候,要坚持住别被打倒。但当快乐走入痛苦时,就要决绝地迈向新的里程。
沈多意已经练就这种本领,任何挫折与失落于他而言都很脆弱。关于夜总会那件事,他完全抛去脑后,换新工作,继续上学打工,没空研究尊严被践踏或者人格被侮辱。
他觉得那太无聊了,也太不酷了。
可事与愿违,偏偏又让他想起。
因为戚时安出现在了酒吧里。
爷爷说得真对,生活的确太夸张了。
沈多意还是穿着衬衫马甲,不过领带换成了领结。这间酒吧气氛很好,永远缱绻着节奏缓慢的音乐,来去的客人差不多也都是老面孔,每天都像朋友聚会一样。
他看见戚时安的时候刚和调酒师说完话,结果瞬间把新酒的介绍词忘得一干二净。
戚时安揣着裤兜从门口进来,目光逡巡一遭后落在了沈多意的身上,他拣了处沙发坐下,坐定后仍执着地看着对方。
沈多意拿着酒单走近,不太自然地开口:“好巧啊,看来你是真喜欢喝酒。”
戚时安瞄了眼对方颈间的小领结,直截了当地说:“不巧,我问了夜总会的经理,他告诉我你来这儿了。”
“经理介绍我来的。”沈多意解释了一句,解释完才反应过来对方向别人打听自己,但又揣测不出含义,“之前谢谢你,今天我请你喝酒吧?”
联想起沈多意为了钱喝到胃疼的模样,戚时安觉得这句话有些好笑,他反问:“你一小时多少钱?”
“……两百。”沈多意撒了个谎,他赚不了那么多,但是请客的话太少不合适,“新出的黄油啤酒挺香的,要不要试试?”
戚时安不挑,毕竟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等两百块钱的黄油啤酒上了桌,他觉得沈多意的眼神都变得自信了,仿佛终于扯平,不再欠他什么人情。
实际上,沈多意确实是这样想的,对方那晚帮了他,他就感谢回去,从没想过要互相认识,更别说发展什么友情。年纪差不多,却开着车去夜总会喝酒的人,跟他隔着一道银河那么遥远。
黄油啤酒真的很香,啤酒的苦辣味基本已经尝不出来,只留着清香的酒气,戚时安窝在沙发上慢慢啜饮,耳畔接收着舒缓的音乐。沈多意在他的视线里走来走去,拿着酒单或端着酒水,笑容时浅时深,眼睛始终明亮。
低头时,下巴尖会蹭到领结,蹭痒了会趁客人不注意时抬手抓一抓,马甲勒着那把细腰,腰侧的小兜里别着一支圆珠笔,片刻闲暇时会忍不住摁几下笔帽。戚时安把沈多意的所有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就着这一幕幕,黄油啤酒被喝光了。
沈多意忙得忘记了戚时安的存在,等想起来过去看时人已经走了,桌上只剩下空酒杯。他收拾完继续工作,以为再次产生的交集已经结束。
直到换了衣服下班,他在酒吧门口看见戚时安靠着车门吸烟。
还是那包软珍小熊猫,戚时安其实没点燃,只是等得无聊拿出一根瞎玩儿。他抬眼望向门口,见沈多意直挺挺地立在那儿。
背着书包,穿着校服,球鞋干干净净,衣领洁白如新,校卡的带子从兜里露出来耷拉着,随着夜风轻摆。
头毛也在风中微颤,飘散了一地少年气。
大概比扎着领结穿着马甲要可爱一百倍,因为戚时安能从自己的心跳速度上感觉出来。
包裹在这身行头下的沈多意完全是学生模样,连同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几分活泼开朗,他抓着书包带子,可能有些冷,喊道:“你还没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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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时安大步过去,隔了两阶看着对方,说:“两百块钱的黄油啤酒有那么大一罐,我喝多了,礼尚往来的话,你是不是应该送我回家?”
这摆明是刁难了,后退是关着的酒吧大门,下台阶是戚时安的身前眼底,沈多意进退维谷,竟然推拒道:“够呛,我作业还没写呢,对不起啊。”
戚时安忍住笑,不知道在装什么酷:“你高几了?”
“高二,我们老师管得特别严。”沈多意身着校服,人也仿佛天真了不少,“咱俩差不多大吧,你不用上学吗?”
“过一阵我就开学了。”戚时安说,“我比你大一点。”
三两句话的工夫似乎熟悉了些,这种熟悉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了解,只是气氛变得轻松了而已。沈多意终于从台阶上走下,看看腕上的防水手表说:“我得赶紧回家了,不然家里人会着急。”
他说完就走,怕回应之间又耽误片刻。戚时安却没在刚才的寒暄中忘记原本的来意,他猛地伸手拦住对方,像用了擒拿手似的扣住了沈多意的肩头。
“你干吗啊?”
“你一小时没有两百块,对不对?”
“……那怎么了。”
“心疼你破费啊。”
“没事儿,按时薪请你的话,只能喝汽水了。”
“我其实就想喝汽水。”
“你不早说……”
“一天给你两千,每天陪我喝汽水,你干么?”
“……”
又是两千!
陪喝汽水!
俩男的对着喝汽水?!
这人喜欢男的……
沈多意的整片脑海已经掀起了风浪,突如其来的过分邀请让他措手不及,当作感谢的黄油啤酒也变得有些可笑。
看东西首先要看标价,面对有钱人时会难以自制的怯场,奔波在每个烈日下,忙碌于每段风雨中。现实太过夸张,但也只能一点点接受,就这样在生活的鞭笞中背了许多辛酸与无奈,可仍然没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沈多意脸颊生疼,被戚时安的话狠打了一巴掌。
忽然想起来那晚在夜总会门口,对方问他“你真的不是少爷?”
他目视前方,书包带子被手指绞得死紧:“夜总会的少爷收费都没那么贵,一天要你两千,我怕物价局查我。”
戚时安慢慢松开了手,云淡风轻地问:“生气了?”
沈多意暗藏防备,想出口伤人却没那个天分,半晌过去才外强中干地说:“你别再开玩笑了,不然等你开了学,我找你们校长举报你。”
和那晚的脆弱模样大相径庭,此时此刻的沈多意还有两颗小小的獠牙可露,没有自我保护的铠甲,也没好友亲朋的庇佑,他全靠强撑的一张凌厉面孔来吓唬人。
而在戚时安眼里,那份凌厉不过是蹙起的眉毛和瞪圆的眼睛而已。他深知老虎是猫科,可猫装不了老虎。
但这不妨碍他软了心肠,并生出歉意。
“多意,多意!”
屋内十分安静,不像以往有豆浆机的噪音,沈多意懒懒地翻身,试图在叫声中睁开困顿的眼睛。沈老爷子站在门口,略微佝偻的腰上还系着条碎花围裙,催促道:“今天还要不要上班啊?”
“要上……”沈多意把双眼睁开条缝儿,怀中抱着一团薄被,“做什么好吃的呢,还系着这么闹心的围裙。”
沈老不欲与他闲聊,转身朝厨房走去,边走边怨:“知道闹心你还买,快起来吃炸馒头片,等会儿就不脆了。”
年纪大的人腿脚都慢,何况沈老早早就拄上了拐杖,沈多意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卧室门口,看着沈老的背影一点点靠近厨房。他不想三两步就追赶上去,只想这样看着对方先行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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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围裙三十块一包,我哪知道具体什么样啊。”等沈老走到厨房,沈多意才慢悠悠地跟上。把炸至金黄的馒头片和小黄瓜端上餐桌,爷孙俩开始享用早餐,公司的事儿没什么意思,沈多意很少和老爷子念叨,反而是老爷子爱讲些小区里的家常琐事。
快要吃完,沈老爷子说:“怎么瞧着你没精神,泡杯茶喝吧。”
沈多意解释:“没睡好,一直做梦。”
梦见了戚时安在酒吧外面堵他,还要每天两千块钱来“包”他,那时候在他眼里,这个价格等于斥巨资了。沈多意忍不住乐,乐完好像精神了不少。
出门尚早,完美地避开了高峰期,黑色大众在马路上穿梭,后视镜上挂着的坠子轻轻摇晃,一路摇到了明安大楼的停车场。
中央街每天四五点钟都有洒水车经过,地面湿润不带尘土,似乎连带着空气也潮湿凉爽了起来。沈多意已经吃过早饭,打算只买杯咖啡提神,还未进门就隔着玻璃窗看见了正在用餐的戚时安。
最后一口蛋饼停在嘴边,戚时安被看得不好意思,甚至差点噎住。
“戚先生,早啊。”沈多意推门而入,伴随着这声招呼。戚时安擦擦嘴从位子上起身,说:“早,我还要买杯咖啡带走,顺便请你吃早饭吧。”
“我都准备好零钱了,也只买咖啡。”沈多意和对方一同走到点餐台前,他伸手示意戚时安先点。
戚时安说:“一杯咖啡,多加奶。”
沈多意微怔,随即补充:“我要一杯黑咖啡。”
一切都说开以后。
现在是不是已经重头开始了?
他们两个从咖啡厅出来,地面已经被太阳晒得干了大半。繁华的中央街,日日相见的明安大楼外,天气晴好的早晨。
戚时安和沈多意互相交换了咖啡。
那这个开头,似乎很美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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