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糖一晚霞（二）</p>
“石头，臣妾捡的，”白如黛骄傲，“就在岸边不远，好多规整的石头堆在一起，颜色大小都一样，太适合打水漂了，于是臣妾就捡了若干。”</p>
萧入云：“……”</p>
萧入云：“……”</p>
他从袋子里摸出一粒白玉石，陷入漫长的沉默。</p>
白如黛察觉他神情有异，问道：“怎么了？”</p>
“你毁了朕的盆景。”</p>
白如黛：“……”</p>
白如黛霍然起身，“蹭”地躲到柱后，露出半个脑袋。</p>
“往好处想陛下！新的难过一来，方才被送屏风的难过是不是一下子就没有了？”</p>
“再说那盆景也太抽象了，哪里像个盆景了？它甚至没有个盆！既然怕毁，陛下就不要许人入园嘛。”</p>
萧入云看着她。</p>
白如黛：“哦，对……陛下没许。”</p>
“但是但是！”白如黛急急道，“再往好处想，虽然盆景毁了，但是陛下即将获得一项重要的打水漂技能！由著名贵妃亲自教学，包教包会，不会退费……”</p>
她没说完，那枚白玉石被萧入云投掷出去，划了道优美的弧线，接连在湖面跳跃。</p>
一下、两下、三下……九下、十下……</p>
白如黛傻眼了。</p>
萧入云漠然道：“是这样吗？”</p>
有些人射箭不行，打水漂却是个天才，上哪说理去。</p>
白如黛抱紧了柱子，狗腿地道：“怎么办到的，能教教臣妾吗？”</p>
萧入云：“想学？”</p>
“嗯嗯嗯！”白如黛猛点头，“这要是学会了还不得把我厉害死！下次跟小六他们见面时，震慑他们一下子……”</p>
白如黛说着说着停下来。</p>
方才太过忘乎所以，她黯然低头，想起来自己如今已是帝妃。</p>
见她忽然失落，天子轻声道：“你在宫外有很多朋友？”</p>
白如黛坚强地抬起头，“臣妾入宫前，已经跟他们告过别了。”</p>
即便她不幸死在宫中，也保证自己没有任何遗憾。</p>
白如黛：“现在陛下就是臣妾的朋友。”</p>
“无礼，天子不需要朋友，”萧入云道，“既入了宫，从前种种，割舍为好。”</p>
“明白，”白如黛懂事地道，“陛下说过，臣妾与陛下是同林鸟。”</p>
“是同笼鸟。”</p>
有什么差别？白如黛心下不以为然，嘴上道：“陛下说得都对。”</p>
萧入云：“……”</p>
他看着她敷衍的神情，一扬手，整袋石子落了水。</p>
白如黛：“……”</p>
她磨了磨牙，在柱后嘀嘀咕咕：“得亏你长得好看。”</p>
萧入云冷笑，“爱妃不妨大声些。”</p>
这么一会儿功夫，天子难过是不难过了，他开始生气。</p>
白如黛立时认怂，讨好地笑笑，“臣妾夸陛下长得好看。”</p>
似是反省过来，斗嘴的行为幼稚，萧入云平心静气瞥她一眼，指着室内。</p>
“里头有一套衣服，你去换上。”</p>
白如黛疑惑往里走，想起他昨夜好像说过，今日要带她去个地方。</p>
想起昨夜，便又想起了两人之间那短暂的暧昧时刻。</p>
白如黛搓了搓脸，望向室内摆着的一套普通妇人衣裙。</p>
她换上，刚要走出去，萧入云已跟着步了进来。</p>
方才进来时没注意，白如黛此刻才发现，天子身上也是一身便服，也不知是哪位给准备的，跟她的衣裙十分……配套。</p>
柔和的浅蓝与淡粉。</p>
“衣服很合身，是谁准备的？”她问。</p>
萧入云看她一眼，目光随即错开，道：“如意。”</p>
“难怪。”白如黛点头，看天子绕过室内的博古架，掰动架上一只金蟾蜍，身后墙壁缓缓转动，露出幽深的甬道。</p>
经过帝殿静室那一遭，白如黛认为自己已经不如何惊讶了，但她随后想起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不由惊讶道：</p>
“从水底、水底下走吗？”</p>
萧入云站在甬道口，回头看她，“怕了？”</p>
白如黛：“陛下不怕，我就不怕。”</p>
“朕怕得很。”天子淡声说。</p>
白如黛：“……”</p>
她不禁抬头，注视天子的背影，听他继续用轻描淡写地语气道：</p>
“所有阴暗潮湿的地方都令朕感到厌恶和恐惧。”</p>
白如黛想起如意说过太子儿时被罚住冰室，想起因为书架高耸、藏书密集，多少明珠都无法照通明的藏书阁。</p>
她道：“不知陛下带着臣妾欲往何处，要不……不去了？”</p>
天子：“……”</p>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么不会安慰人。</p>
天子也不指望被她安慰，迈出一步，衣袖被她牵住。</p>
她走上来，与他并肩，“之前都是陛下一个人走，这次有臣妾壮胆，应该会好些。”</p>
天子没说什么，却也没有抗拒她的离近，取了灯盏，同她一起入了甬道。</p>
墙做的门在二人身后关上，视野随之陷入黑暗，萧入云手上的灯盏是唯一光源。</p>
狭窄通道仅容下两个人并行，白如黛能感受到其内的潮湿，伸手一抹，墙壁上密集的水珠沾了一手。</p>
天子的脚步顿了顿。</p>
“……”相处次数多了，白如黛或多或少也能跟上天子的思路，好比此刻，她就恍然大悟：</p>
“臣妾错了，臣妾不干净了。”</p>
话音落，一块帕子塞进她手里。</p>
白如黛擦着手，话匣子一打开，她就刹不住。</p>
“此处的尽头在哪里？”</p>
萧入云道：“到了就知道。”</p>
“陛下这是要带臣妾去哪里？”</p>
“去了就知道。”</p>
“宫里这样的密道多吗？”</p>
“你想知道？”</p>
“想。”</p>
“宫中的密道分布只有历任帝王可以知晓，其他人知晓便是死罪。”</p>
“臣妾不想了！”</p>
黑暗中，天子嘴角微翘。</p>
白如黛下一句：“周统领常年跟着陛下，那密道的事他应当是知晓的吧？”</p>
天子忽然侧眸，对她道：“你倒提醒了朕，是时候杀他灭口了。”</p>
白如黛：“……”</p>
“爱妃业已知晓了其中两条，不如跟周统领一起，黄泉路上也好有个照应。”</p>
白如黛：“……”</p>
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陛下不是人。</p>
3</p>
约莫半个时辰后，白如黛跟随萧入云入了宫城高墙内侧的角楼。</p>
楼内驻守的禁军不知去向，周悔已在高墙外等候，身旁还有辆马车。</p>
白如黛突然雀跃起来，深深呼吸了口宫外的空气。</p>
天子则看了看她，神情有些复杂。</p>
上了马车，周悔负责驾车，一路驶向城南。</p>
车厢内，萧入云闭目养神，白如黛伸向车帘的小手蠢蠢欲动。</p>
突然，萧入云道：“可以看。”</p>
刚说完，白如黛把车帘挑了起来，整颗脑袋探出窗外，明明只是入宫三五日，再看城中熟悉的风景，却仿佛隔了三五年。</p>
只听她道：“哇，刚出锅的葱油酥饼！”</p>
只听她道：“小糖人又出了新品种！”</p>
只听她道：“卖假酒的铺子终于关门啦！”</p>
萧入云：“……”</p>
他记得选妃之初，户部呈上来的履历中，关于白相之女白如黛，记载如下——</p>
性至纯，养在深闺不谙世事。</p>
好一个不谙世事。</p>
萧入云看着他散养长大的贵妃，道：“白如黛，你有化名吗？”</p>
“？”白如黛扭过头来，忆起自己与天子初见时，他称自己叫“李月阶”，当时她以为他是李慎李小侯的男宠，还夸他上道。</p>
此时她才明白了些，脱口而出：“乘月阶入云，原来如此。”</p>
话一出口，车厢内沉寂了几分，驾车的周悔手上一抖，险些把车冲进街边商铺。</p>
周悔捏了把冷汗，她可真敢说啊。</p>
天子名讳，岂可称之！</p>
还是当着天子本人的面！</p>
车内，反应过来的白如黛瑟缩一角，惶惶发抖。</p>
天子笑容恬静，盯着她：“怎么哑巴了？”</p>
“回、回陛下，”白如黛快要哭出来，“臣妾在数，白家的九族都有哪些……”</p>
天子温柔点头，“路还长，慢慢数。”</p>
白如黛：“……”</p>
白如黛安静了一道，直到马车出了南城门，驶向城郊，她乖巧得像是从来没学过说话。</p>
马车停在一处竹林前，天子被周悔扶下车，回身看向车内，“想好了吗？”</p>
白如黛欲哭无泪：“……没有，白家亲族太多了。”</p>
“朕是问你化名。”</p>
“……”白如黛尸体回温了少许，“陛下可能不知，臣妾儿时曾认过前明威将军陆蓝野为义父，寄养在陆家一段时日。”</p>
萧入云神色淡漠。</p>
“陆蓝野之子陆青思，十年前死于宫中摘星楼，先帝念陆蓝野丧子悲痛，破格擢升其为明威将军，官居四品，赐府邸一座。”</p>
提及兄长，白如黛心下一沉。</p>
“义兄的名字来自义父，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意。陆夫人，也就是我的义母，给我起名如黛。</p>
“黛，是比‘青’还要深重的颜色，寓意是不输父兄，不让须眉。而白如黛三字连起来，义母希望我秉澄明磊落之心，兼辨世事黑白。”</p>
义母慈心一片，可惜她只学会了义父的简单实在。</p>
白如黛深吸口气，“此外，我抓周的时候，抓了一把银锞子，义父笑我掉进钱眼儿里头去了，管我叫‘阿银’。”</p>
“那就应该叫钱眼儿。”周悔踊跃发言，收获天子和贵妃两道注视。</p>
白如黛：“我义母也姓李，我叫李黛行不？”</p>
周悔为弥补方才的莽撞，再度抢着开口：“好呀，一家三口都姓李，整整齐齐！”</p>
再次收获天子和贵妃两道注视。</p>
“……”周悔自己把嘴捂上，退到车旁。</p>
天子悠然转身，走上竹林中的石板小路。</p>
白如黛见他似乎不打算计较刚才自己直呼他名讳的事，快步跟上去，“陛下……”</p>
萧入云：“此刻起，不许称呼陛下。”</p>
白如黛从善如流，“好的，夫君。”</p>
天子身形一滞。</p>
白如黛没察觉到他的异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陛……您了解我的身世？”</p>
萧入云恢复不动声色，“意外吗？”</p>
“不意外不意外，呈送户部的履历写得清清楚楚，”白如黛道，“只是没想到您会关注。”</p>
“看过两眼，不算关注。”</p>
“是是是，”白如黛搓搓手，说出自己心中急切的渴望，“您方才提到我兄长陆青思，也知道他死在摘星楼，等回宫以后，我能不能……”</p>
萧入云止步。</p>
白如黛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知道了自己的意图，非但不答应她查案，还要对她严加管束，横加阻止。</p>
但是此刻不提，错失了时机，她怕以后没机会了。</p>
“你想调查陆青思的死因？”</p>
白如黛：“做梦都想。”</p>
“为何？”</p>
“他是我的亲人。”</p>
“除此之外呢？”</p>
白如黛目光坚定，“只这一条就够了。”</p>
萧入云与她对视，“白相才是你的亲人。”</p>
“圣上明鉴，至亲二字，跟血缘关系不大。”</p>
萧入云沉默片刻，道：“陆青思乃自尽坠楼而亡。”</p>
“我不信。”白如黛飞速道。</p>
天子凛然看着她，“你兄长之死，由刑部调查，大理寺核验，先帝亲自过问、定论。</p>
“你说不信，是在质疑皇权，挑战皇威。你要推翻之人，是朕的父亲。”</p>
“确实。”白如黛目光灼灼。</p>
“如能为兄长报仇雪恨，我死而无怨。只求陛下不要牵连白礼明一家，此事白礼明不知情，也与白家无关。”</p>
天子对此不置可否，目光落在翠绿的竹林，话音比林间的风还要轻渺。</p>
“帮了你，我有什么好处？”</p>
白如黛：“我愿为夫君做任何事。”</p>
“比如说？”</p>
白如黛指着竹林尽头的园林，叠落白山墙与灰瓦起伏如波浪，看去十分高雅，一块碑石矗立，上写“慧园”。</p>
“夫君也不是无缘无故，带我到这里来的，可对？”</p>
萧入云微微一笑。</p>
一名青衣仆人走出园门，恭敬等候。</p>
白如黛走出几步，坦白道：“其实我不爱读书，这几日借口去藏书阁，也是为了看看摘星楼。”</p>
“这样吗？”天子道，“真叫为夫意想不到。”</p>
白如黛：“……”</p>
不知为何，哪里怪怪的，她总觉得天子话里有话。</p>
偷觑过去，天子目不斜视，一派温文淡雅，自然地融入这竹林仙境，袖底携清风，如常驻此间的谪仙。</p>
白如黛顿时觉得自己想多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