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念一点心（三）</p>
6</p>
白如黛不记得自己何时睡了过去。</p>
貌似是半夜，天子在她的慰抚中睡熟，她轻手轻脚退出静室，规规矩矩回到自己的软榻，一觉到天亮。</p>
醒来时，天子已去上朝。</p>
如意在旁候着，等她洗漱完了，高高兴兴投喂了她一堆早膳。</p>
白如黛吃了多久，她便在旁观看了多久，不时把离得远的膳食调换至白如黛跟前，一脸宠溺。</p>
“娘娘再吃些这个。”</p>
自己吃着别人看着，白如黛开头还有些尴尬，但如意表情实在太过享受，满眼写着“多吃、爱看”。</p>
白如黛欲言又止两三次，坦然了，决定尊重她的爱好。</p>
早膳过后，如意命人搬来一只木箱，又从袖中掏出枚令牌，逗猫似得，看白如黛的眼睛随着她动作打转。</p>
如意忍不住笑，“陛下吩咐，娘娘可随时前往藏书阁……”</p>
“那咱们现在就去吧！”白如黛迫不及待。</p>
“急什么？”如意嗔道，“我还没交代完呢。”</p>
白如黛讨好地拍拍身侧，“姑姑请坐。”</p>
如意便也不同她客气，亲密与她挨挤一处，指着木箱，“这也是陛下吩咐了，给娘娘的。”</p>
白如黛受宠若惊：“新的赏赐？”</p>
如意神色古怪，“陛下特意指明不是赏赐，不叫人记档，说是……说是娘娘应得的。”</p>
白如黛好奇打开，险些被整箱的金锭子闪瞎眼。</p>
“这、这是……”</p>
如意：“这是贵妃娘娘未来一年的薪俸，陛下预支给您，让您不必再担心会被克扣……</p>
“反正陛下此举我是看不明白，娘娘懂得陛下的意思吗？”</p>
白如黛想起昨夜的对话，点头。</p>
“明白，陛下给我钱，让我离他远点。”</p>
说到这里，她希冀问道：“陛下不想让我伺候，那我是不是可以拿着钱，离开帝殿了？”</p>
如意：“陛下没说可以。倒是说过这软榻娘娘若是睡不惯，左右两处偏殿娘娘可以随便选。”</p>
白如黛瘪嘴。</p>
如意：“陛下还说，右边的离正殿比较远，他建议娘娘选右边。”</p>
白如黛：“……”</p>
这个陛下真是怪异，既摆出一副宠幸她的架势来给外人看，实则又不喜欢她亲近。</p>
难道……难道只是利用她装装样子，来堵朝臣，尤其是她爹的嘴？</p>
白如黛心说行吧，横竖她也是利用他进宫来查案，各取所需，公平合理。</p>
只要他不阻碍她调查当年哥哥的死因，她也愿意配合他演戏。</p>
她撒娇地搂住如意，发觉如意就吃这一套。</p>
“姑姑，我体内对学问的渴望快要压抑不住了，咱们快快去藏书阁好不好？”</p>
*</p>
倾碧园，湖岸边。</p>
褪下朝服的天子一身天青色广袖宽袍，静静立在水畔，手中拎着一小只棉帕系起来的包裹。</p>
周悔站在他身后，不由得看向水中他柔和浅蓝的倒影，散发着闲适安逸。</p>
周悔旁敲侧击：“陛下心情愉悦，想是昨夜睡得不错。”</p>
他其实更想问，自己走后，陛下同白如黛孤男寡女在静室里做了什么。</p>
天子不对此的反应是，装听不见。</p>
等了一会儿，他道：“不来了吗？”</p>
周悔顺着他目光望向不远处密林。</p>
天子在等谁？也没听见他传召哪位大人在此议事。</p>
此处极为私密，是天子少有的能够放松一阵的地方，平日里他很是排斥跟别人共享，上次白如黛擅闯进来，已是个意外。</p>
所以天子这般郑重，是在等哪位大能？</p>
周悔脑子里从素太后到伏晟到苍婆婆……能想到的大人物几乎过了一遍。</p>
但见一只奶乎乎的小猫，挪着小腿从树林里钻出来，欢快朝这里迈进。</p>
而他的天子迎上去，打开棉帕，露出里头兜着的小鱼干，轻轻放在了小猫面前。</p>
周悔：“……”</p>
他跟过去，上手摸了摸猫头。</p>
“这不是前日冲出来咬陛下衣袖的小家伙吗？可爱。不如带回去给如意养了罢。”</p>
天子注视小猫的眼神温柔，却没说话。</p>
周悔：“唔，得给你起个名字才行……”</p>
萧入云道：“不要。”</p>
周悔疑惑。</p>
“高墙之内是什么好地方吗？它本自由自在，何必对它强加约束。”</p>
天子拍拍手站起来，“不要给它名字，亦不要与它相熟，牵绊愈深，愈不好割舍。”</p>
周悔挠挠头，虽然不解君话中的深意，却点头称是。</p>
再度低头，打量埋脸鱼干堆里吃得浑然忘我的小猫，差点忘了正事。</p>
“如意传信过来，她这会儿正陪贵妃娘娘进了藏书阁。”</p>
前行的天子止步回头，“她可有异常？”</p>
周悔：“贵妃娘娘捧着一本三到五岁注释版《三字经》读得如痴如醉，这算异常吗？”</p>
“……”萧入云淡声道，“这算文盲。”</p>
天子继续前行几步，周悔道：“哦，还有，如意说了，陛下的建议虽好，但是娘娘选了左偏殿。”</p>
萧入云：“……”</p>
7</p>
这已是宫城最居北的角落，两座形式相同的建筑遥遥对望，藏书阁与摘星楼，阁用来储物，楼用来住人。</p>
大魏萧氏先祖自宫城建立之初，便筑此高阁以藏书，阁高百尺，通身采用尊贵的黑漆、黑木，庄重肃穆，望之醒目，使人生畏。</p>
也昭示着，皇权的冰冷、无情、清醒、残酷。</p>
百年之后，道教大兴，某一届帝王痴迷求道，下令匠人，在宫中为他筑建一座能与神仙交流的场所。</p>
可能是出于风水的考虑，也可能是缔造者习惯以“对称”来体现宫城的壮严森然，摘星楼由此拔地而起，立于藏书阁正对面，样式与藏书阁相差无几，同样醒目。</p>
不同的是，摘星楼是红色的。</p>
赤木与朱砂漆构成了它，遥望好似以血浇灌。</p>
之后的漫长岁月，随着佛教后来居上，儒释道三家发展、融合，摘星楼不再作为单一的修仙问道场所，这里闹过鬼，死过人，一度成了禁地。</p>
到了先帝时期，干脆成了祭祀的场地，每逢大节小祭方得启用，平素轻易不许人近前。</p>
这就是白如黛一定要亲身站在藏书阁的原因。</p>
在她看来，如果藏书阁代表着皇权的冰冷、无情、清醒、残酷。</p>
那么摘星楼就表示了王座的阴狠与血腥。</p>
此时此刻，她捧着三到五岁注释版《三字经》，借口内里光线不好，站在七楼的栏杆处。</p>
手扶栏杆远眺，透过百年古树层密的枝叶，能看到对面摘星楼的檐柱，甚至连柱础雕刻的莲瓣，她也看得一清二楚。</p>
十年来，这是她离哥哥最近的一次。</p>
她合上书，抚平上头的折痕，慢慢把书放在地上。</p>
如意从藏书阁深处柜子里翻出一只琉璃灯，高兴走出，打算告诉白如黛，可以进来看书了。</p>
她走到通向栏杆的门外，眼前粉嫩宫装一闪，白如黛像只断了线的风筝，迎风翻下了栏杆。</p>
“不要——！！！”琉璃灯落地砸得粉碎，如意肝胆俱裂。</p>
随着她这一声凄厉惨叫，远处走来的萧入云与周悔蓦然止步，看到了一跃而下的白如黛。</p>
周悔当即大骇，倏然提气抢上前，然距离太远，终归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白如黛自高楼坠落。</p>
一片慌乱中，只有萧入云巍然不动，他身姿端然，注视白如黛飘坠身影的眼睛平静。</p>
细看之下，乃至有狂热的欣喜，翻涌在他眼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