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花一世界（三）</p>
4</p>
白如黛从朱玄素这里取了些特制的药膏，又听她嘱咐了半天注意事项，等告辞出来，药房对面那间小屋布帘挽起，已经空了。</p>
她看看时辰，紧赶慢赶回了所谓的“家”，果不其然，那丰腴的身影结结实实堵在通往后院必经之路。</p>
当今丞相白礼明的夫人程慧，出身太师之家，生来从未吃过苦，不知低眉下首为何物。</p>
与其说她爱着白礼明，不如说她爱着富贵尊荣。</p>
这份富贵尊荣是她的父辈与丈夫给她带来的，她的全副身心自然也紧紧扣在了他们身上，眼里只有娘家和丈夫。</p>
她看似强悍，实则是只能依附于大树的菟丝子。</p>
所以一旦丈夫有了异心，比如说别的女人，程慧必然如临大敌。</p>
白如黛能理解她为什么总是刁难自己，但理解不代表容忍。</p>
程夫人对面站着个少年，是她与白礼明的小儿子。</p>
她与白礼明育有一女一子，长女已经出嫁，家里剩了这位活祖宗，今年满打满算十三岁，比著名废物李慎还废。</p>
李慎李小侯顶多是个败类，而这位祖宗，白如黛愿称之为禽兽。</p>
就听程夫人语重心长，对她的小儿子道：</p>
“几个下人，打死也就打死了，气坏我儿的身子反倒不值当，日后再有那手脚不麻利的碰了你玩具，你不必亲自动手，没得辱没了身份。</p>
“来告诉母亲一声就是了，母亲替你处置他们。”</p>
那活祖宗“嗯啊”点头，小小年纪，一脸盛气凌人，“等父亲回来，我告诉父亲去！”</p>
程夫人微微变了脸色，看白潜的眼神越发慈爱。</p>
“你父亲事忙，拿这点小事烦他做什么，傻孩子。为娘吩咐厨下准备了鱼翅羹，你且去吃一碗。”</p>
少年应声，转身之际，看见白如黛，本能一抖，竟乖乖喊了声“二姐”，逃也似得跑了。</p>
这个府上，唯有白如黛不惯着他。</p>
私下里被白如黛揍过的印象太过深刻，这女魔头还不许他告家长。</p>
白如黛目送了他，转过头来继续面对程夫人。</p>
有时候她怀疑程夫人压根不会养孩子，人说慈母多败儿，程夫人对白潜的态度，除了溺爱，还多了些白如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p>
细细掰扯开，甚至有些敬畏在里头，白如黛不明白。</p>
看见白如黛，程夫人的脸立即耷拉下去，没等张口——白如黛冷声道：</p>
“不用浪费时间了，我比规定的时辰晚回来了一刻，这就去跪家法。”</p>
话音落，她熟门熟路拐上祠堂的小径。</p>
“……”程夫人一口恶气卡在喉咙，愣是没能发泄出来，瞪着白如黛的背影良久，怒补一句，“今日多跪两个时辰！”</p>
白如黛头也不回。</p>
住进相府的十年来，诸如此类的委屈她不知受了多少回，祠堂那张旧蒲团被她跪出两个坑。</p>
为了调查义兄的死因，白如黛不愿节外生枝，能忍则忍。</p>
实在忍不了，就给程夫人暗中使个绊子，往她脂粉里放点痒痒粉，或者把她瘦身的茶换了。</p>
再不解气，就把她宝贝儿子揪过来打一顿，反正那外强中干的活祖宗也不敢跟爹娘告状。</p>
晚凉天净月黄昏，眼瞅着天黑下来。</p>
祠堂这一带房屋少烛火，偏栽了几丛青竹在窗下，随风生魅影，摇曳鬼森森。</p>
白如黛恶从胆边生，随手抓住一路过的侍女。</p>
“好小翠，长夜漫漫，左右我是睡不了了，我给你讲一讲鬼故事，打发时间可好？”</p>
小翠像被街头地痞调戏的小媳妇，瑟瑟抱紧了自己。</p>
白如黛笑着揽住她，一手捂上“咕咕”叫的肚子，“过会儿还得拜托你去厨房帮我偷个馒头。”</p>
*</p>
又一轮华灯初上。</p>
御前女官如意拧紧了眉头，一脸山雨欲来的忍耐，似是下一刻就要张口骂人。</p>
御膳桌后，天子安静端坐，不打算与面前的满桌珍馐产生半点情愫。</p>
他稍稍一动，如意立时就炸了，“给我坐那儿！”</p>
如意：“一天天饭也不想吃，觉也不肯好好睡，就知道抱本天书往那一歪，不叫你不知道动弹，你到底要作甚！”</p>
天子被她训的哑口无言，颇为头疼地扶额，“周悔，你来管管她。”</p>
周悔立在殿柱旁边装死，屁都不敢放一个。</p>
“他自己的错误还没反省完呢，哪有空闲管你！”如意冷哼，“逃避无用，这一顿你说什么也给我吃两口，不然今晚大家都别好过。”</p>
萧入云同情看向周悔，“你所犯何错？”</p>
周悔：“……忘了给某人从宫外带胭脂。”</p>
萧入云：“那你活该。”</p>
周悔：“……”</p>
君臣君臣，君虽然是个落井下石的坏人，但臣子不能不顾君的死活。</p>
周悔尽职尽心地替君说话，“朱神医说了，逼他太过，只会适得其反。”</p>
萧入云深以为然，温文点头，“听听神医的叮嘱。”</p>
说完不慌不忙起身，有恃无恐，“劳烦如意姑姑，将膳食撤了罢。”</p>
如意凶神恶煞，又无可奈何，恨声道：“都是玩拓印玩的！”</p>
话音刚落，内侍官神色肃穆，匆忙来禀。</p>
“太后到了。”</p>
一时间，除了萧入云，其余众人莫不敛声屏气，嚣张如如意，也收了爪牙，垂头退到天子身后。</p>
入内的妇人年过四十而青春依旧，锦绣与珠翠，分别装点了她柔软的身段，和似水的眉眼。</p>
她整个人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举手投足无不雍容端庄，只有偶然不经意一抬眸，才泄露出一点锐利。</p>
萧入云趋前行礼：“母后。”</p>
素太后的目光从满桌纹丝未动的御膳，扫到天子周围诸人，缓声开口：</p>
“听闻陛下近来食欲不佳，究竟是身体抱恙，还是……底下人侍奉不周，怠慢所致？”</p>
后半句说完，殿内的安静顿时转为死寂，人人噤若寒蝉。</p>
“都不是，”萧入云垂眸，“是儿臣失德，故意与他们为难。”</p>
素太后责备的目光便落回他头上，语气颇有些恳切，“身为天子，更该严于律己，以身作则才是。”</p>
“母后教训的是，儿臣知错。”</p>
“罢了。”素太后的目光放柔软，主动牵住萧入云的手，拉他入座，“云儿私下里不必拘礼，母亲给你带了吃的。”</p>
萧入云从善如流地微笑，十足乖巧，“多谢母亲。”</p>
宫人从精美的食盒里端出一碗“冰心白玉”羹，以果藕甜瓜为主料，撒了核桃等果仁。</p>
如意一见，不由暗暗揪心。别说这位素来不爱吃甜食，而且他也不能吃核桃，若不小心吃进一些，身上便要起红疹子。</p>
当亲娘的竟然不知道？</p>
素太后：“从前咱们住在行宫的时候，这是你最爱吃的东西。”</p>
萧入云安然从她手中接过玉匙，脸上没有半点不情愿，“只要是母亲给的，我都爱吃。”</p>
素太后眉开眼笑，和蔼捧捧他的脸，“怪会油嘴滑舌哄母亲开心，快吃吧，凉了就不好了。”</p>
“好。”</p>
在母亲怜爱地注视下，萧入云慢条斯理，一勺一勺将羹粥吃干净。</p>
素太后被他优雅的吃相取悦，这才是她拿高贵教条规框出来的完美的孩子。</p>
她满意点头，说出自己的来意：</p>
“天子除了严于律己，还须时刻心系江山社稷，我儿可知，江山何以延续？”</p>
萧入云平静地放下玉匙，“血脉。”</p>
“正是。”温软的柔荑握上微凉的指尖，“转眼陛下已到了适婚的年纪，今次大选……”</p>
“好。”萧入云道。</p>
素太后准备的一车劝说卡在喉咙，难以置信，萧入云会答应得如此轻易。</p>
“云儿可是想通了？”</p>
“无谓想通不想通，”萧入云抬眸，正视母亲，“保证江山的延续本就是天子之责，儿臣也只为尽责而已。</p>
“不过，”他话锋一转，“父皇三年丧期方过，儿臣若立即大肆选妃，恐给天下人留下不孝的话柄。</p>
“后宫事宜不如一切从简，人选限于京都之内，母后意下如何？”</p>
只要他肯松口，素太后能够将自己想塞的人塞进来，自然没有异议。</p>
她目的达成，满面喜色，拉着萧入云关问一番，仪态端方地离去。</p>
几乎素太后前脚一走，如意后脚上前揭开天子衣袖，果不其然，玉色手臂布满红疹。</p>
如意头皮发麻，“我去取药。”</p>
“何需麻烦，”萧入云不甚在意地垂下手臂，经验丰富地道，“置之不理，过几日它自己也能好。”</p>
如意：“说得好，那还要我们做什么。”</p>
“……”萧入云竟无言以对，默了片刻，妥协道：“顺便带一些胃药回来。”</p>
如意心尖一疼，领命亲自去了。</p>
萧入云看向装柱子的大统领，“你是不是该离宫了？看不够可以跟上去。”</p>
周悔破天荒的没有动。</p>
这还是他第一次忤逆天子，也是第一次，主动向天子提议。</p>
“臣立马去杀了白如黛，来得及。”</p>
萧入云失笑，“大统领这是什么意思，朕怎么听不懂？”</p>
“陛下！”</p>
他不信他听不懂。</p>
白如黛是丞相的女儿，丞相是太后的拥趸，天子一旦开了选秀的口子，便给了心怀不轨之人靠近和伤害的机会。</p>
这些人里，太后一马当先。</p>
“陛下当真想看白二小姐秉承父命，进宫对付你吗？”</p>
萧入云笑着点头，“想必会很有趣吧？”</p>
周悔瞠目。</p>
“她在宫外见过您，您想过没有？万一她到时候把您出宫的事情透露出去，会造成什么后果？”</p>
“没想到周统领有朝一日，居然让一个姑娘家吓成这样，”萧入云调戏起臣子来毫无良心。</p>
“如此可不行啊，朕的身家性命系于爱卿一人，爱卿可要果敢些才好。”</p>
周悔满脸通红，委屈道：“您明明知道臣、臣……”</p>
“好了，”萧入云安抚道，“未雨绸缪固然重要，风声鹤唳大可不必，你放心就是，那位白姑娘不会参选的。”</p>
周悔愣道：“您这么笃定吗？”</p>
萧入云点头，遥望殿外无尽黑夜，缓声道：</p>
“你看不出吗？她骨子里是个向往自由之人，习惯了无拘无束，又怎甘愿囚入这偌大牢笼。”</p>
据他所知，她最近似乎要相亲？</p>
既有嫁良人的打算，更不可能入宫参选了。</p>
“看不出来，”周悔闷声道，“只看出她莽撞无礼。”</p>
萧入云柔声道：“正常，毕竟周统领是个连心上人的胭脂都忘了买的粗枝大叶。”</p>
周悔险些忘了这茬，被他突然提起，吓得脸色邃变，趁如意没回来之前，跳起来就要跑。</p>
萧入云却叫住他，“你猜我为何要答应母后选妃？”</p>
周悔不知道，君心难测，忒难测。</p>
他想来想去没个头绪，只得说出那个没有可能的可能。</p>
“陛下岁数到了，开始……惦记女人了。”</p>
“放肆。”天子脸色骤冷。</p>
周悔心头“突”一下，慌忙跪地，“臣万死！”</p>
他后知后觉自己放松过了头，一不小心就跌入了天子的温柔陷阱。</p>
天子惯用的手段，便是让你觉得他是个多么平易近人的人，在你放松警惕、全身心依赖于他之时，再突然咬你一口，告诉你，越界了。</p>
周悔忘了，雷池始终横在天子与所有人之间，只要是九五之尊，就没有“平易近人”这一说。</p>
从来没有。</p>
周悔：“陛下行事自有陛下的缘由，臣不敢妄自揣测，但凭陛下吩咐，愿为陛下赴汤蹈火。”</p>
萧入云没有立即叫起，端详他几息，道：</p>
“你去找一趟户部尚书赵大人，让他注意未来几日参选女子的籍贯，若有以下几处，便把人圈选出来，呈报与朕。”</p>
他递给周悔一张便笺。</p>
笺上罗列的地址，正是他在萧景和给伏晟信上看到的几处。</p>
“尤其是晋州。”</p>
周悔明白了几分，道：“是！”</p>
“起来吧。”</p>
周悔站起，心说赵大人又要替陛下背负一个秘密了，不知这回这个秘密，能让老赵瘦几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