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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83章胡辣汤

    谢琅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有和周氏说过话了, 每次见到她, 她都会远远地瞥一眼他, 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开。才开始谢琅只当她是在生气, 消了气后他便可以哄回来,但时日渐长,他发现她不是生气,而是连生气的心思也不在了。

    这些时日谢琅一直在想,到底是哪一关节出了茬子。曾经他纳妾时, 周氏气过,但没过几日又跟会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回到他身边, 好像对于这事她只是有点介意, 都不用他哄,只要他对她笑笑, 说几句话,她就会喜笑颜开, 忘掉那些不愉快。

    有时候回想过往几年的岁月,他觉得似乎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他快要忘记与周氏时相遇时的光景了。他只模糊地记烈马上的少女,马鞭挥得咧咧作响,看见他们这群游历的书生, 好奇又新鲜,大胆地上前问话。

    当谢琅意识到她并没生气时,忽然开始慌张起来。

    时日越久,心绪越繁杂, 以往『吟』诗作对下棋的兴致也没了,整日蹙眉忧虑,扯着谢理饮酒浇愁。

    才开始谢理还会陪着她,后来徐氏和谢理谈过话后,谢理也不来了。

    于是他便一个人在亭里喝酒。

    小妾来过,长兄三弟来过,便是那些看着谢理颓唐模样的丫鬟也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也来过,通通被谢琅厌烦地斥走。

    厌烦,谢琅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情绪。

    或许周氏也曾厌烦过。她内心的五味杂陈,如今他总算体味到了一角。

    他摇摇手里的瓷瓶,酒『液』只剩下薄薄一个底,正欲仰头灌进口里时,身后突然传来软糯的声音。

    “父亲。”

    谢琅吓了一跳,他酒量大,并未喝醉,只是有些眩晕而已,一听到谢笙的声音立马清醒了。

    他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酗酒的模样,匆忙将酒瓶放到袖口下掩住,回头看向谢笙。

    谢笙让丫鬟在远处等着,此时只有她一人过来了。

    她走到谢琅身前坐下,道:“父亲,夏时已过,夜里渐渐凉了起来,你总是在这里喝酒,小心着凉。”

    谢琅看着谢笙心头一软,这是他和周氏的女儿啊。

    “无事,我不会醉的,只是稍微喝一些,夜里睡得沉。”

    谢笙点点头,没说话了,刚才那么长的一句带着关心的话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谢笙好诗文,而谢琅才华横溢,她尝尝来请教,所以谢笙和谢琅的比较亲昵。谢琅很喜欢这个女儿,但又不知道如何对待她,此刻见她垂头不语,气氛稍僵,便道:“你怎么来这边了?”

    “不舒服,散散步。”谢笙语气平淡无波的道。

    谢琅立刻紧张了起来:“哪里不舒服?可有叫大夫?不舒服还出来散步做甚?”

    谢笙抬眸看了他一眼,道:“胃里不舒服,娘晚上给我送了刀削面和好几盘子菜,吃撑了。”

    谢琅的表情僵住了,因为紧张而向谢笙倾斜的身子缓缓后靠,最后坐正,艰难地道:“原来是这样啊,很好。你们母女亲近是好事,只是日后莫要再吃撑了,对身子不好。”

    谢笙点点头:“母亲也是这般说的,她说看我吃得多她很开心,但后来我吃撑了,她又不开心了,匆忙地煮山楂水去了。”

    谢琅闻言脑里立刻出现了周氏慌里慌张的模样,下意识轻笑,但随即笑容一滞,转为苦涩。

    夜风幽幽,吹起谢笙的发。

    她走过来也只是因为按照规矩见着了父亲得过来行礼问候,现在人也关心了,话也说尽了,可以走了吧。

    她站起来,准备行礼告退,谢琅却忽然开口道:“你母亲近日在忙些什么?”

    这个问题让谢笙有些困『惑』,她歪歪头,问道:“父亲不清楚吗?”

    谢琅面上的笑更苦涩了,但他并不会在女儿面前展『露』出颓唐的一边,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道:“不知道。”周氏不准他入她的院子,她的丫鬟们也避着他,嘴巴守得牢,不敢多言。

    谢笙虽然疑『惑』,但还是乖乖回答了:“忙她喜爱的事儿。”

    谢琅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他愣愣地开口:“她将刀剑捡起来了?”

    这话把谢笙也问懵了,她惊讶道:“刀剑?”

    她太过于惊讶,谢琅反应过来,更加疑『惑』了:“还能是何物?”-->>

    “下厨琢磨吃食呀。”谢笙语气难得有了波澜,她一屁股坐回石凳上,“刀剑?母亲曾经喜爱练刀舞剑?”

    周氏从嫁到京城以后就尽力回避这些往事,没想到被他戳破到女儿面前了,谢琅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

    出乎意料的,谢笙并未流『露』出嫌弃的表情,她眨眨眼,睫『毛』忽闪忽闪的,脸上总算带上了些许生动的孩子气。

    她慢吞吞地消化着这个事实,半晌问:“那为何母亲抛却了练习武艺的喜好?”

    这句话听到谢琅耳朵里,犹如晴空霹雳,骤然的巨光将他照得清醒。心里的不解和困『惑』散了,谢琅感觉脑里有些木然,不断地重复着谢笙的问话。

    为何?

    “……因为我。”他从来没有觉得说出三个字需要耗费如此大的力气,说完以后,他整个人都颓唐了。

    是啊,因为他。

    若不是他,周氏怎么会从那个纵马张扬的少女变成如今久居内宅『性』子古怪的『妇』人,而这天翻地覆的转变,只不过几年时光。

    谢笙听不懂他的话,但能感受到他的情绪。

    她有些无措,但并不想安慰这个父亲。有些事孩童虽然看不明白,道不出一二三,但心里始终是有一杆秤的。

    她再次行礼告退,走了几步,又不甘心地返回来。

    谢琅背脊不再挺直,姿态显得有些颓败。

    这幅模样让谢笙有些无可奈何,她忍了忍,还是说道:“十一那日,林氏早食食摊在城东那边开业,母亲会去的。”她也不知道为何要说这一句,只是直觉谢琅应该去看一眼,连她都能看到母亲的改变,父亲却还在这沉浸在过往中无法自拔,伤春悲秋,看着愁人。

    谢琅没来得及说话,谢笙就走远了。

    十五那日,谢琅特意休了假,一大早就赶到了城西的市肆。

    他寻了好几位路人问路,始终没找到林家市肆,在街头打转时,忽然闻到了一股浓郁丰富的香气,他顺着香气寻路,终于看到了林家市肆的招牌。

    这铺面很小,一点儿也不符合林家财大气粗的风格,是以他初时从这里路过,并未细心留意。

    如今绕了一圈才来,市肆已经开门迎客了。

    夏末初秋,昼夜温差大,清晨泛着一股淡淡的凉意,热气腾腾的白雾从市肆飘了出来,吸引了一大堆食客。

    这附近住的人都是些手里有闲钱的普通百姓,有一大早起来准备去赶船的商户,也有赶着去自家绸缎铺子的掌柜,也有昨日回家看父母今日一大早就得往城外赶的教书先生等等,他们从此处路过,闻见了香气,见天『色』尚早,便犹豫着在市肆面前停住脚步。

    人越聚越多,小二招呼着,食客们纷纷落座,渐渐热闹起来。

    此时一辆马车悠悠开过来,在不远处停下。

    车帘一掀,穿着一身利落棉布衣裳的周氏跳下来,转身扶林氏下车,紧张道:“小心。”

    “我身子稳的很。”林氏从马车上下来。

    “那也不该过来,若是弟妹知道了,定是要生气的。”

    林氏顿时缩了缩:“那也得过来。”她转头看周氏,“你也是非过来不可的,自当明白我的心思。”

    说到这儿,周氏哑声,辩驳道:“我就想看看我调出的口味能不能合食客心意。”周氏舌头灵,又是纯古人,姜舒窈每样吃食都得问一下她的意见,两人琢磨着改正。她又勤快又不怕苦,连『揉』面筋都会亲自上手,一整天忙着不带歇气,市肆能这么快开张,她有很大的功劳。

    “是啊,开张这日最是让人期待的。”林氏和她一同往后门走,“看着食客为陌生的吃食驻足,津津有味地品尝后满意地离开,我这心里面就会无比舒坦。”

    周氏无比赞同,搓搓手:“若不是不合适,我真想在在这儿试试我的手艺,弟妹说我很有天赋的。”

    林氏无奈,扯着她往里走。

    谢琅站在转角处,有点恍惚。

    他有多久没见过这般精神奕奕、带点胡闹的周氏了?太久了,久到他都快要忘掉她这幅模样了。

    他站在这儿,有人急匆匆路过,和他肩膀撞上。

    那人身形薄,个儿矮,被撞得后退两步,瞪眼看谢琅,本欲骂几句,见他姿容不俗,气度斐然的模样,又硬生生忍住。-->>

    矮个子『揉』着肩膀,嘟囔几句,走向早食摊。

    这附近的住户都认识,他一边走一边和市肆面前吃早饭的食客打招呼:“吃的什么啊?味道如何?”

    大家嬉嬉笑笑地说着,赞扬市肆的早食。

    “好吃,浑身都舒坦了。”

    “原来早食还能这么美味,以后早起也不烦了。”

    “我买了一个准备带走,咬了一口,又折回来买第二个,你说味道如何。”

    “诶,老丁,今日这么早是又到了拣货的日子了吗?”

    老丁点头,搓搓手臂道:“是啊。”商船从京城过,他的货物到了,要去码头验过再卸货。他不信别人的眼光,每次都自己去,想着码头日头晒人,便穿得薄了点儿,谁知清早这凉气这么重。

    他往市肆密密麻麻的吃食上扫了一眼,最后只是道:“有什么吃了暖和的,来一份吧。”

    “好嘞。”小二进去,不一会儿,端出来一碗汤和一盘油饼,“胡辣汤和油饼,您请用。”

    老丁往面前一看,所谓的胡辣汤是一碗有点红、有点棕黄的汤羹,瞧不出是个什么味儿。汤汁粘稠,有股强烈却不刺鼻的辛香味儿,里面裹着各『色』食材,黑的木耳、棕绿的海带丝、透亮的绿豆粉条,嫩黄的豆腐皮和面筋等等,在稀薄的白雾热气的遮掩下,显得格外诱人。

    他没吃过这种味道的早食,此刻有些犹豫,拿起调羹舀了一勺。汤汁极为浓郁,一舀,挂起了一道芡丝,汤汁成团滴落,粘稠极了。

    因着是『揉』面筋的水来勾芡,汤的颜『色』会显得厚实,光亮感很足,一入口,第一反应是这汤真稠,这么稠,但口感却依旧细腻。接着就是骨汤的清甜香气和胡椒的麻意渐渐涌上舌尖,伴随着那股温热粘稠的口感,浓郁的鲜麻味冲到了口腔里,后劲儿足,十分过瘾,从舌尖到喉哝,一路暖到胃里。

    面筋软而劲道,挂足了汤汁,嚼起来有一股清淡的豆香味。木耳爽脆、海带硬实、粉条弹牙,一嚼,各种丰富的口感伴随着不同程度的麻香一同袭来,胡辣汤虽然有辣字,但和辣椒的辛辣刺激不同,它主要是胡椒的麻。胡椒吃起来很香,喝起来暖和,浑身一下子就舒展了。

    他呼噜噜地吃着,对面忽然坐下一人。

    谢琅对着小二道:“跟我来一套和他一样的。”

    老丁见他不像是这儿的住户,没多看,自己吃自己的。

    他挑起油饼,往胡辣汤里一按。

    黏糊糊的汤汁立马从四面八方包裹住油饼,一挑起来,油饼端部挂了厚厚一层黏糊糊的光亮的汤汁。放入口里一咬,汤汁浓稠,并不会把油饼浸软,油饼酥脆,油香清淡,还未细品,就被胡辣汤辛麻过瘾、鲜香可口的味道覆盖,酥脆与粘稠交杂,又香又麻,十分过瘾。

    谢琅很久没见人吃相这么不讲究了,此刻也来了胃口,等小二一端上来,立刻就吃了一口。

    胡辣汤味重,麻味醇郁,干姜、良姜、胡椒、荜拨、肉桂、□□等各种调料『药』材混合在一起,构成了或轻或重、滋味丰富的奇异香味,汤汁香辣,绵而细腻,回味无穷。

    谢琅很少吃重口的吃食,但胡辣汤并不会让他受不住,只因胡辣汤虽辣,却不会让人辣得舌疼,而是一种热暖的辛香,辣中透鲜,鲜中有麻,滑腻、软绵、黏糊,还能一边喝一边嚼,感受不同食材的口感以及他们散发出的香味,吃完一碗,毫不犹豫地会让再来一碗。

    这次小二动作依旧很快,马上端来了胡辣汤,谢琅没注意,迫不及待的入口……

    “咳咳!”一股陌生的强烈的辣意袭来,他被呛住,以袖掩面不停咳嗽,嗓子舌头辣得生疼。

    林氏偷偷探头,对周氏道:“好像辣的很厉害。”

    周氏抱胸:“当然,放了三勺辣椒酱呢。”

    林氏见他咳得快要直不起腰了,而小二被周氏叫住不准递水,犹豫道:“好像咳得太厉害了。”

    “经过我手的美味,我不愿让他享受。”周氏给林氏一个眼神,林氏立刻心领神会。若是襄阳伯在这儿,她会让他咳死算了。

    最后还是掌柜的给谢琅端了杯水,他匆忙喝下才止住咳嗽。

    老丁看他咳得这么难受,犹豫地问:“没事吧?这碗味道很呛吗?”

    却不想对面那俊朗温润的男子脸上『露』出了笑意,他垂眸笑道:“没事,是我妻子捉弄我。”就像当年在漠北周氏非要哄着他喝烈酒一样,看他呛着后,会挑眉傲气十足地嘲笑京城的贵公子都是软猫儿。

    想到这儿,谢琅脸上的笑意淡去,口里辣味散去,只剩苦涩。

    他明白谢笙为何要他来看了。

    周氏变了模样,变回了曾经漠北那个开朗跳脱、无拘无束的周家大小姐,而他却不是那个初到漠北,招惹她动心的谢二郎了。

    嫁入京城的七年日子里,她的『性』子被扭曲,棱角被磨平,再做回自己时,棱角不在了,对他的情谊也不在了。-->>

    心里泛起一股针刺般密密麻麻地痛,谢琅坐不下去了,结账后匆忙离开。

    “奇奇怪怪。”老丁看他走了,摇摇头,继续品尝自己面前的美味。

    食肆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热腾腾的香气冲散了清晨的宁静,众多的食客说笑打趣,此处只应有无限的欢愉舒畅,容不下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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