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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水月镜花 非复昨日

    归无咎见自己料中,当即微笑着摆手致意,请冉逸之内堂叙话。

    分宾主坐定后,冉逸之缓缓言道:“尊客之言当真?”

    归无咎好不介怀的一笑,坦然言道:“不瞒冉道友说。与某同行之扈从,或许心有疑虑。是否上玄宫自有进退之策,故而刻意慢待我等。归某固知其非也。若有心慢待,随意遣一位老于世故的耆旧长老,便可接下了这迎接宾客的事宜,何必劳冉道友出马?”

    略微顿了一顿,归无咎悠悠续道:“冉道友资质根器非凡,必为令师信重,此其一也;道友虽举动轻灵,飒而不羁,但恕某直言,道友其实并非人情练达之人。让道友承担这迎接之任,显然是有些强人所难了。说到底,是借君之眼力,度量深浅而已。”

    冉逸之闻言略略恍惚,眸中神采蒙而后定,慨然有“引为知己”之意。

    归无咎见火候已到,便续道:“恕某冒昧。若是贵派之中有甚因缘变故,不妨一同参详。说不定归某能够援手一二,也未可知。”

    冉逸之默然思索良久,终言道:“师尊曾经吩咐下来,不可对外人言及。只是某此时此刻,心兆所感,似乎妙缘在此,不可错过。那也只得冒险一试,或许道友你,便是师尊破执解谜之阶。”

    归无咎心中微微点头,传命奉上茶水,笑道:“冉道友放心。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冉逸之定了定神,缓缓言道:“此事说来话长。”

    “破解十二大药,其最终目昭然若揭,自然是为了混一宇内,武道一统。此事师尊知之,自不会心存幻想,坐观成败而失机。”

    归无咎微微点头。

    “只是依常理而言,那百里开济寿元甚为悠长。既然有更替秘药的逆天手段,韬光养晦、等候时机便可。待其门中出了不止一位日曜武君后辈,九重山自然势力足以压服余宗。其既并未选择如此做,那就是自信摊牌于当下,亦有十足胜机。所以,所谓举宗之搏,并非关键;真正的要害,一人决矣。”

    “一人所向无敌,则大势可成;一人败绩,则尽付流水。”

    归无咎言道:“此言甚是。”

    这是抓到了问题的本质,若是百里开济并非当世无敌,那么其一切谋算用心,自然烟消云散。

    冉逸之续道:“由是,师尊便起意总扼枢机,与那百里开济之间,见一个高下。”

    归无咎心中微沉。

    莫非是姜敏仪战不利,败在百里开济手上?

    冉逸之察言观色,缓缓摇头道:“称量高下之举,因一桩意外,并未得成;所谓横生枝节,亦在于此。”

    “九重山仙都地域之广,较其余诸宗尤盛。又极有烟火气,俨然凡民之都城。传闻百里开济常常隐匿气机、变幻身份,流连于酒肆、书坊、戏楼、卖场之内,暗藏修养之功。于是师尊便同样隐匿作法,往九重山仙都‘章都郡’中藏形周游,意欲探一探百里开济的底细。”

    冉逸之饮茶一口,又道:“只是一连等候了七日,并未等到百里开济出游。无意中经过一艘湖中画舫,听一女高歌:‘红颜弹指,水月镜花,非复昨日……’。恩师面色微变,似有疑虑;然后便默然不语。”

    “当时某随侍在旁,见情状有异,便上前问候。师尊只低语数声:‘水月镜花,非复昨日……水月镜花,非复昨日……’便领着冉某翩然离去了。”

    归无咎立刻捕捉到另外一条不起眼的细节。

    连深入敌营寻同等境界的大敌挑战,恒霄宫主也令冉逸之随侍。由此一来可见她对于自家道行之自信;除此之外,或许冉逸之之于她,便如同钟业之于自己一般,有一些独到的作用。

    冉逸之又道:“返宗之后,师尊便道心境蒙尘,略有不谐;推却外事,闭关有时。”

    归无咎静言道:“水月镜花,非复昨日……不知冉道友是如何看待这八个字的?”

    冉逸之正色道:“那歌女分明只是凡人,身无一丝修为。至于这句歌词,也不过是伤春悲秋、感慨韶华易逝、今是昨非。此人之常情也,似乎未见有何新意。师尊道行深不可测,伤情于此,着实令人难以索解。”

    归无咎思索半晌,言道:“若是冉道友能够信得过我,或许归某能够为尊师化解此障。”

    冉逸之低首轻吟,终于缓缓点头。

    ……

    三日后。

    上玄宫气象卓然,更在尘海宗之上。

    尘海宗库藏宝物之地,大小变化,转接自然,有小界“乾坤芥子”之妙,却无小界内外割裂之弊,极得归无咎欣赏。

    而上玄宫这座矗立孤岛之上的仙都,明显较尘海宗更胜一筹。似这等奇异空间,或大或小,竟有二十八处之多。若是将所藏空间等同比例放大,其实这一座岛屿内涵之广,远远超过一道之地域。

    归无咎方才进入的是一座半锁旧院;但是入内之后,视野逐渐拉近,却是一片连绵土山。

    山势不陡,亦无乔木。浅草茵茵,高止过膝。

    眼前景象,一览无余。山上有茅屋一座,草垛数十堆,一人高下。茅屋之前,依稀站着一人。虽是茕茕孑立,好似神气有缺不在巅峰;所立身处也只是一方并不起眼的小土丘。但那意出天表、山河踏破之气象,终是赤色难夺,岿然独在。

    论妙韵精纯,较伊濯武君远远胜过。

    待归无咎走到近前,那人转身低语道:“贵使终还是来了。”

    归无咎抬首一望,恒霄宫主亦是报之以随和一笑。

    外裹素服,贴身着一件明黄锦衣。神采如昔,正是当年旧识。

    至于容貌气度之非凡,固然毋庸多言;但归无咎早已熟谙于心,自然不会因此而震动。

    略望其气象,归无咎心中暗赞。

    武道之中女子得道不易,矫枉难免过正。故事流传,恒霄宫主更是“恶名远扬”。更不用说,姜敏仪本身秉性之中,便有奋勇孤锐的一面。因此归无咎早已有所准备——

    今日所遇之人,极有可能霸道凌厉,不近人情,须得审慎以待。

    未曾想到此念竟尔落空。眼前之人,气度温润之极,只初次见面,便有相交若友邻之感。瞬间竟让归无咎生出几分怀疑,那震动一界之“严承予之故事”的真伪了。

    恒霄宫主似乎看穿归无咎心意,淡然一笑,道:“久闻名后初相见。与想象中有所不同?”

    归无咎坦然点头。

    恒霄宫主失笑道:“看来本宫主因当年那事,也算是恶名远扬了。”

    又正色道:“春雨之润,秋风之烈,本来并行不悖,只在因人而异。倘若道友如严承予那般出言无礼,本宫主自然也不会容情;无论你是何身份,也只会依旧例处置。”

    归无咎心道“那也未必”。但显然姜敏仪记忆未复,眼下修为远高于己,他自然不会触霉头。于是便缄默不语。

    按照恒霄宫主所思,她此言看似突兀,其实暗藏极厉害的测度人心的手法。若是对方连连逊谢,惶恐告罪,便是心意不纯。但此时见归无咎恍若未闻,不由心中微奇。

    又仔细凝视归无咎一眼,恒霄宫主面上微现讶色,道:“也到了这一步……道友破境之后,道行未必在我之下。看来尘海宗来结盟好,也是展露了底牌和诚意的。也无怪乎本宫主虽已有明确吩咐,逸之依旧破例引荐,将道友引到此处。”

    归无咎正要逊谢两句,恒霄宫主忽地又道:“不对。以逸之的修为,看不穿道友的底细。他是……对道友别有所重。”

    归无咎讶然道:“归某来见宫主……冉道友并未事先通禀么?”

    恒霄宫主微笑摇头。

    归无咎转念一思。

    日曜武君闭关修心,是何等大事?他估量着冉逸之根脚不凡,于是示之以洞鉴诚意。若能做主例外通禀一回,便算成功。没想到他竟能不禀其师,径直做主将自己引了来。可见此人有暗察幽玄、考辨吉凶之功,并得到了恒霄宫主的额外允诺。

    恒霄宫主起身踱步,双目幽光一闪,忽然言道:“是了。许是逸之以为,道友是对本宫主道行有所助益之人。”

    微一沉默,恒霄宫主续道:“既然如此。想来本宫主之所以闭关的细事原委,逸之都对你说了。”

    归无咎点头称是。

    恒霄宫主低首思虑良久。

    说到底归无咎尚未破境,说是能够于她修心有益,其实令人难以置信。但是出于对弟子的信任,她终究还是言道:“随我来。”

    并未走得太远,归无咎缓步上前,行了二三十丈——来到那一堆草垛之后。

    眼前所见,出人意料。

    原来,每一垛草垛之后,皆是悬挂着一副画像。虽然衣着形态各有不同,年龄也略有差别,但显然能够看出,所画人像,皆是一人。

    栩栩如生,各呈精彩,无愧于滚滚红尘中提炼出的一点心魄意象。

    恒霄宫主缓声言道:“吾有一门秘术。入道成长至今,依据履历不同,当依次作三十六幅自画像。三十六画俱成之日,便是心意气力,趋于登峰造极之时。自成就日曜武君之境时,便只差最后一幅了。可是自从听闻‘镜花水月、非复昨日’这八个字,再回复昔年旧作,心意之中却似莫名隔了一层,再难落笔。”

    归无咎心意微动,愈发笃定。忽地拱手言道:“不揣冒昧,愿乞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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