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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伐人尚有余 且来灵钧台

    释法通再次陷入了艰难的抉择,末了做出决定,把他这个朋友的名字告诉了莘迩。

    问释法通此人之名,是出於两个缘故,一个便是莘迩说的那个原因,此外,还有一个原因。

    这第二个原因,是桓蒙和王逸之的关系。

    江左朝中的重臣大多与桓蒙是对抗的关系,唯有王逸之,出身阀族,其族曾掌江左大权多年,号称“王与程,共天下”,现今也影响巨大,其族中子弟遍布朝中、州郡,俱任显职、清官,他一边周旋於江左士流,善书能文,深得江左士人的推崇和喜爱,且名声远播,他的一幅字,在北地亦是千金难求,诚乃不折不扣的一位江左大名士,一边则因为其父与其从父等的政见不同,结果被其从父等诬陷杀害,他是个遗腹子的缘由,与本族的长辈和这些所谓的名士、阀族子弟,他又若远若近的保持着点距离,比如曾几次拒绝他另一个从父拔擢他、重用他的请求,同时欣赏桓蒙的锐气,与之交好,换言之,王逸之是桓蒙在江左阀族子弟、右姓名士中,为数不多的一位知交,——桓蒙伐蜀之际,王逸之尝问家中要戎衣,对桓蒙伐蜀之分支持,后殷荡主政扬州之初,王逸之又尝专门与殷荡通过信,建议殷荡以大局为重,和桓蒙“和谐共处”,不要搞内斗,是以,若被江左朝中的重臣们知道了,释法通的那个友人是从王逸之处得知的此个朝中机密,莘迩隐忧,或许会间接地影响到桓蒙,对桓蒙产生些不利。

    这些莘迩的考虑,且不必多说。

    只说堂中,与薛猛、释法通对话多时,莘迩深觉满意,这次秦州之战的收获太大了,再次大败蒲獾孙、秦广宗,严格说来,还只是算个小收获,得到了薛猛、释法通,才是大收获。

    有了薛猛,日后攻秦,就可能会得到河东薛氏等秦地唐人豪强的响应。

    有了释法通,便有机会挑起孟朗、姚桃矛盾的彻底激化,捎带波及慕容瞻等,以使蒲秦内部无法团结不说,只而下从释法通处,得知的江左天子病重、朝中重臣欲立程昼为储这个消息,就相当的重要。

    谈话到入夜时分,莘迩令乞大力等府吏,备上酒宴,就在堂中,款待曹惠众人。

    曹惠等或是武人,或是和尚,魏咸、兰宝掌复是莘迩的心腹,莘迩因召来了高延曹、秃发勃野等亲信的武将,及唤来了鸠摩罗什,并把魏咸的父亲魏述也叫来,让乞大力也上了席面,众人共举杯痛饮,堂下歌舞丝竹。但见堂外,月色朦胧,春夜醉人,花草香味阵阵,酒到酣处,高延曹少不了诗性上来,脸红脖子粗的即兴赋诗,写了一首五言,得意洋洋地献给莘迩。

    莘迩示与众人观看,曹惠等熟知高延曹好写诗的雅兴,倒也罢了,却那赵勉、薛猛、释法通三人,反应不一,赵勉掏了掏耳朵,几疑自己听错,薛猛端着酒杯,预先准备好的赞美话语说不出口,瞠目结舌,唯释法通满脸钦佩之色,与才刚认识的乞大力一唱一和,赞不绝口。

    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莘迩心道:“赵勉忠义之人,拙於口舌,薛猛武而质朴,不擅阿谀,只有释法通这和尚,是个滑头!不过想来也不奇怪,掺和政治的和尚,有几个不善察言观色?”

    方下乱世,佛教昌盛,参政或与士人交往密切的和尚,不管南北哪国,着实都是不少,触目可见。到而下为止,莘迩先后与道智、鸠摩罗什、释圆融等几个定西、西域的高僧交往颇密,对他们几个都很熟悉了,现加上释法通,这几个和尚的性格、行事各有不同。

    道智是个一心昌兴佛教的苦修僧,他交游权贵、士人的目的,不是掺和政治,纯粹是为了筹钱开凿佛窟,增强佛家在民间的影响,光大佛教。鸠摩罗什出身龟兹王族,是和尚,也是贵族子弟,博才多艺,长相也俊美,风流文雅,如今一头埋在译经的事业中,亦不掺和政治,究其本心,与道智相同,也是个只想光大佛教,普渡众生的,只是在光大佛教道路的选择上,他与道智不太相同,没有选择修建佛窟,而是按照莘迩的指示,选择了译经。

    释圆融则与释法通相似,名为和尚,实同政客,但细细分析的话,释圆融与释法通也有不类之处,那就是释圆融对自己唐人的身份绝对认同,在其心中,是存在着唐胡别种,胡夷都是异族的这道天堑的,释法通却似不然,他不在意唐胡之别,在意的大约只有荣华富贵。

    次日朝会。

    莘迩上表,把前日与张浑、陈荪、孙衍等定下的,分遣秃发勃野、黄荣出使代北、荆州这件事,报上朝中。左氏无有异议,群臣也不反对。

    此事就此通过。

    定下勃野、黄荣於半月后各自出使,——传旨身在武兴郡任太守的陈矩,命他於十日内回来谷阴,做黄荣出使的副手,并传旨身在金城郡的张道岳,命他做好准备,等到黄荣路经金城时,他也作为副使,跟着一起南下。

    朝会散后,莘迩留了下来,秘密进禀左氏,把羊髦提出的那个“双管齐下”的建议,还有他“涂抹字迹,送信姚桃”的此事,俱言与了左氏知道。

    左氏听完,目转流波,启开樱唇,说道:“阿瓜,这几条办法都是极好的,若能奏效,氐秦国内定然生乱,到时氐秦伪主蒲茂自顾不暇,我秦州四郡,自就能安枕无忧了。”

    “太后,氐秦已算是灭掉了慕容氏,收贺浑邪与拓跋倍斤为藩篱之属,今俨然北地独霸,辖下之民、赋税年收为我定西十倍,步骑三军为我定西十倍,我定西欲图保境安民,只靠地利、兵精,单凭守御是不够的,臣刚才说的这几条对策,一方面,固是为眼下安秦州四郡,但另一方面,臣心亦是存了借用此数策,挑起氐秦内乱,候其乱生,我定西便趁机东进之意。”

    “趁机东进?阿瓜,就像你说的,氐秦民、财、兵俱我定西十倍,如果东进,打的过么?”

    莘迩很有信心,眼光明亮,说道:“太后,氐秦有其强,也有其弊!我定西有其弊,也有其强。用我定西之强,击其之弊,我国虽小,兵民虽少,未尝不可胜也!”

    许是殿中香炉中的香太过撩人,使人心易动,竟沉迷於莘迩自信的风姿,对视莘迩明亮的双眼,左氏痴痴地多看了好一会儿,闻得榻后梵境、满愿这两个侍女的轻笑,乃才回过神来,玉面不禁微微一红,赶忙按住起伏荡漾的春心,柔声说道:“氐秦有何弊?我国有何利?”

    “臣思之久矣,虑之已详。氐秦之弊有三。”

    “哪三个?”

    莘迩肩头荷囊,手中捧笏,挺身英立,回答说道:“一则,其境内多胡,胡夷欺凌唐人,视唐人如羊,唐人不堪命,唐胡关系紧张。

    “二则,氐秦以氐人为‘国人’,氐人亦常欺压别种胡夷,今氐秦占有河北等地,蒲茂内迁数十万鲜卑、匈奴,及其他杂胡居咸阳等地,可谓遍布关中,可以预见到,关中的氐人对这些新迁到的亡国遗种,一定会更加欺压,是氐秦境内的胡人诸种间,也是关系紧张。

    “三则,蒲茂僭号以今,其所在氐秦历行的诸政,臣都有仔细地研究、观察。比之慕容氏、贺浑邪等,蒲茂所行之政,确然可称‘王道’,然而他行的这些政,诸如节俭、劝农桑、轻徭赋等等,都只是治标而已,‘民为国之本’,关於唐胡关系、胡夷间关系这个国之根基本质的问题,他的诸政却都几乎没有涉及,他只是用对孟朗等唐士,对赵宴荔、姚桃,包括现在慕容瞻等胡夷各族降人的重用、信任,来试图缓和与化解唐胡、胡夷诸种间的矛盾,不形成规制,只靠一人之行,岂能完全地解决此一问题?

    “综合前两条,这也就是说,氐秦而今的强盛其实只是表面,臣断言,在其内部、在其民间,早已是暗潮涌动,只差一把火,它自己就会分崩离析了!”

    莘迩的这番话有理有据,深入浅出,何止左氏,就是不懂政治的梵境、满愿,此时偷摸摸投向莘迩的目光都是满含佩服了。

    左氏从氐秦的唐胡杂处,联想到了定西,说道:“阿瓜,咱们定西也是唐胡杂处,胡夷不少啊!你此前倡导唐胡联姻、招收胡酋子弟入泮宫学儒,就是为了解决唐胡矛盾的问题,对吧?”

    “正是。不过只此两条,还是不能根治这个问题,臣另有其它几策,打算待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表奏朝中,等到那时,再请太后斟酌决策。”

    左氏的心思不在这上边,因也没有追问是什么“其它几策”,顺着话题,问道:“那咱们定西的强是什么?”

    “强亦有三。”

    “哪三个?”

    莘迩目视左氏,微笑答道:“君臣同欲者胜,我定西上下齐心,此一强也。”

    左氏的脸颊不知为何又染上了红晕,她含羞略略偏头,但很快就又把视线转了回来,说道:“阿瓜,设若无你,我母子哪有今日?我定西哪有今日?你只管放手去干,做什么我都信你!”

    “是,太后信宠,臣必竭忠报之!陇地既有天险,民风复而尚武,太马之名,威震海内,我定西兵虽少於氐秦,论精锐敢战,则不差,甚或胜之。太后,想我定西跨距秦、陇、沙三州,带甲十万,西包葱岭,东据大河,伐人尚有余,况於自守?定西域,设沙州;灭冉氏,收武都、阴平;数破氐秦,取陇西、朔方、南安,氐秦侵我,我又数败之,即是明例!此二强也。”

    “跨距三州”这句话,威风凛凛,气概雄杰,左氏目中如似滴水,心道:“阿瓜当真是我定西的英雄男儿!”话声越发温柔,入耳听来,简直如棉了,她问道,“其三之强呢?”

    莘迩回答说道:“我定西自建国到今,一直遵江左正朔,江左偏安,其朝中稀进取之士,固多守门犬耳,然天命在唐,此世人之所共识也,虽胡夷之属,若姚桃之父祖,不也是认为‘岂有胡人为中原天子者’?因临死遗命,令其子孙投附江左。是至少北地的唐人尽管沦为胡臣已久,而他们的民心依旧在唐,我定西趁氐秦之隙,以唐室为号召,东进伐之,虽名敌国,实归故土也,粮秣辎重俱可就地筹集,郡县豪强无不闻风影从,何愁不胜?此三强也。”

    左氏下榻,轻移莲步,到莘迩身前,她个头比莘迩低,两人靠近,不免需要仰面,便仰脸望着他英气勃勃的眉眼,说道:“阿瓜,设若真有我定西东伐氐秦,使神州光复之日,都是你的功劳!”语音转细,莘迩听她说道,“你说到了那时,我该怎么封赏你才是呢?”

    这话说得没毛病,声音尽管细微了点,也没毛病,可就像轻风拂过树叶,又宛如夜深闺阁的呓语,莘迩的慨然雄气,顿化无有,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嗅着左氏身上传来的熟美体香,目落左氏的美目和樱唇,他也放低了声音,说道:“太后前日赐的汤,臣喝了,真好喝。”

    “你若喜欢,我常熬些给你送去。”

    “……太后的病没有反复吧?”

    和莘迩一样,想起了那天在灵钧台寝宫中发生的事情,左氏的面色更红了,说道:“魏立良医,三副药下去,已经全然好了。”

    “天气渐渐热了,但冰酪此物,太后还是少吃为好。”

    “阿瓜?”

    “太后,臣在。”

    “我给你将出生的孩子做了几套衣服,你明天且来灵钧台吧,把衣服拿给神爱。”

    “明天?灵钧台?”

    左氏羞怯地小声说道:“是啊。”

    莘迩面上端正,心动神摇,恭声说道:“臣遵旨。”

    ……

    第二天,莘迩果然去了灵钧台,春风花香中,在左氏的寝宫万寿宫里待了半日,入夜才出台城,拿了两件婴儿的衣服,一件男装,一件女装,回家给了令狐妍。

    亦不必多提。

    半月后,秃发勃野、黄荣、陈矩等启程,分赴北、南。莘迩给桓蒙写了一封密信,信中说了释法通的那个友人名字和此人泄露江左天子病重的事情,信由黄荣顺道带去给桓蒙。

    就在秃发勃野、黄荣出发后的没几日,蒲秦天水郡的州府、郡府等各级官廨和还屯驻在天水郡没走的蒲獾孙军中,传出了两道谣言,一道与秦广宗有关,一道与姚桃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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