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初冬雪寒,粥汤尚温
“阿弥陀佛,这梦境,当真令人如此不舍离去吗?
也是,光那齐人之福,便让多少人梦寐以求。
更何况堪比后宫粉黛三千的美梦。”
天空高处之人发出一声叹息。
“都是那个小妖精给害的……罢了,宋县丞,小僧便让你提前看到这场‘如意之梦’的结局。”
……
庭院中,宋县丞只见一道人影从体内走出,无论身形相貌,都与自己一模一样。
就仿佛是另一个他。
宋县丞试图抓住“他”,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了。
只能像坐在台下的看客一样,看着“他”取代自己,迎娶纪氏族长……以及那三百多名纪氏少女。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可谓是春风得意,享尽人间艳福,出入皆有纪氏美娇娘相伴,夜夜换新娘。
而纪氏待“他”也十分不错,不仅丝毫不干涉,还对“他”与纪氏族女们所生女儿视如己出,关怀备至。
‘这些原本都是我的!是我的!’
宋县丞心中充满了愤怒,嫉妒,以及委屈。
没过多久,纪氏一族的大敌,黄氏一族举兵来犯。
白丘城下,大军压境,兵戈挥舞,喊杀声震天。
纪氏一族的将士只有千来人,虽然各个是女子,可对上黄氏一族,却能以一当百。
然而黄氏一族毕竟人数众多,数以万计的将士宛如潮水一般,顷刻间已经攀爬过了城墙。
纪氏一族奋勇杀敌,以死伤数百将士为代价,方才能将黄氏一族,拒之于城垣边界。
距离城池被攻破,也只是转瞬之间。
就在这生死存亡、千钧一发的关头,一队近千人的娃娃脸女兵冲了出来。
她们年纪尚小,仿若垂髫女童,可一人也能抵挡住五六十名黄氏兵卒。
宋县丞突然发现,这些娃娃兵,竟然都是“他”和纪氏女子所生的女儿。
也亏有这些娃娃兵奋勇杀敌,这才将黄氏一族给击退。
代价却是……伤亡惨重,十不存一。
即便侥幸活下来,大多也都成了残废。
“他”在庭院中嚎啕大哭。
纪氏带着礼物前来慰问,并且许诺,绝不会再发生此类事件。
作为补偿,纪氏又给“他”安排了一次大婚,将两百多名纪氏一族中的美貌少女嫁给了“他”。
之后的日子里,“他”重新沦陷入温柔乡中,渐渐忘记了丧女之痛。
很快,“他”又有了新的女儿,女儿们很快长大。
又是一年秋天,黄氏一族再度来犯。
一模一样的事情继续上演着:黄氏大军压境,因兵力优势而占据上风,纪氏节节败退,眼看着即将败亡,一队年轻的女兵前来援救,以惨痛的代价,救下了纪氏和白丘城。
和前年一样,纪氏族长带着礼物与美女,前来安慰痛哭流涕的“他”。
“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坚决不收。
纪氏冷笑,也不管“他”是否愿意,强行安排大婚,命“他”迎娶那一百多名纪氏女郎。
“他”渐渐发现,每年秋后,黄氏一族都会来犯。
而纪氏留下“他”的目的,则是为了繁衍后代子嗣,培养成女兵守卒。
“他”几次想逃跑,却都被纪氏派人抓回,不打不骂,依旧是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
唯一的要求却是,每年必须迎娶一批纪氏女郎。
十年过后,“他”已渐渐麻木。
每年秋后,“他”都会在庭院的墙壁上,默默刻写下已故女儿的名字。
十年间,四面的墙壁都已经写满。
终于有一天,纪氏在城外,救下了一名落难的外乡郎君。
一个月后,两人举行婚礼,一同出嫁的还有三百多名纪氏少女。
“他”在远处静静看着那名仪态伟岸的郎君,依县想起十年前,自己也是如此,意气风发,满怀期待,翘首以盼。
之后,纪氏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他”的妻妾,要么于城外战死,要么改嫁新人。
渐渐的,“他”的庭院冷清了下来,无人问津,也没有了锦衣玉食。
“他”唯一能做的事,便是枯坐庭院老树下,默默念叨着墙壁上那一个个名字。
……
咻!
那条人影迅速退回。
白丘城中,一切都在往回倒退。
片刻后,那条人影重新钻回自己体内,而时间也依旧还是在十年之前,那场让自己无比期待的大婚前夜。
“这……”
宋县丞呆若木鸡。
他低下头时发现,自己的衣襟湿乎乎一片,显然全被泪水打湿。
“我看到的那些,难不成就是接下来将会发生之事?而‘他’,就是日后的我?”
宋县丞如梦初醒,身体剧烈颤抖,面色苍白,朝天祈拜。
“仙人救我,救我!
我不想目睹骨肉惨死,最后还被抛弃!
那不是我想要的!”
半晌,低沉的佛号声从天头响起。
“阿弥陀佛,宋县丞,初冬雪寒,粥汤尚温……刚刚,就当是看了一场戏吧。”
宋县丞怔了怔,眼前的一切,全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只觉无比疲倦,眼皮耷拉,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当他再睁开眼时,只觉周围的一切,变得无比熟悉与真实。
床榻旁,家中唯一的侍女在为他准备洗脸的热水。
不远处的院门口,老妻正向门外之人道谢。
“夫人,老爷醒了!”侍女喜声叫唤。
老妻和门外之人告辞,随后边走边抱怨。
“我说老头子,你可别不服老,大早才回来,一直睡到现在,都快吃中午饭了。”
宋县丞看着老妻粗婢,又转头看向铜镜里那张苍老的面庞,只觉心头猛地一揪。
过了许久,他才稍稍好受一些。
“纪氏,白丘城,黄氏一族……绿洲有白鸡,专克食人风。”
他回忆起梦中所经历的种种荒诞之事,只觉似曾相识。
渐渐的,他回想起来了。
那不就是自己年轻时,三次大考失败后,心灰意冷跟随那茶商游历漠北,所听闻的当地传说吗?
传说大漠中,有一种火蝗精,成群结队,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便是连风沙土石它们都吃。
而在名为白丘的绿洲里,有白鸡仙一族,专食火蝗精。
所以在梦里面,白丘城里的纪氏一族,其实就是白鸡仙?
而那黄氏一族,想来就是火蝗精了。
“好可怕的怪梦啊。”
宋县丞轻轻一叹,眼神莫名。
他大概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那年漠北之行结束后,他便时来运转,考上了三甲进士。
奈何官运一直不顺,起起伏伏,几经周折,终不得志,到老不过一个八品芝麻官。
他内心深处,充满遗憾与忿然,对于官场的蝇营狗苟,溜须拍马,实则厌恶,却又不得不为。
而近几日,他更是经常会想,倘若当初从漠北回来后,没有选择仕途,而是仗剑江湖,寻访奇人异士。
或许此后的人生,将会与众不同,更加精彩。
江湖儿女,急公好义,总好过官场上的阿谀我诈啊。
每每想到这,他都会长吁短叹,心中充满懊悔与不甘。
他这些日子频频去找高僧逸尘,更多却是为了近水楼台,沾沾高僧仙气,满足昔日留下的遗憾。
然而那场梦……
“老头子,你嘀咕什么呢?”
老妻从侍女手中接过木碗,瞥了眼宋县丞:“熬了点粥汤,你且喝一点,驱驱寒吧。”
初冬雪寒,粥汤尚温。
宋县丞默然接过,吃了一口,突然笑了起来:“好。”
老妻白了他一眼:“好什么好?”
宋县丞抬起头,仔细凝视着头发花白、满脸褶皱的老妻,低声道:“粥好,你更好。”
老妻怔了怔,眼圈莫名一红,撇过头:“一把年纪了,尽说疯话。”
跪坐一旁的侍女低头掩口吃吃发笑。
宋县丞一边喝着粥,一边乐呵呵地看着羞答答的妻子,时而打趣上一两句,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以前。
突然间,他想起一事。
“是了,某怎么会在这?记得不是在城南小院吗?”
“是你那个学生雇了马车送你回来的。还有一幅画,说是你画的。”
“画……在哪?快拿来给我看看。”
宋县丞接过画卷,徐徐展开。
画卷中,那白袍僧人跏趺而座,右手持禅杖,左手捧宝珠。
珠中蕴生五色神华,藏尽大千世界,浮光隐动,似真似幻。
僧人低头垂眸,仿佛凝视宝珠,嘴角隐含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