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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赵守政在办公室取上钥匙,开着车载着葛威华回到了两公里外的开发区指挥部总部。葛威华下车的时候没有对赵守政说一个字感谢,而是叫赵守政在院子里等他。赵守政嘴上爽快应着,心里却骂了娘,心说你哪天要落在我手里,我非整死你不可。

    葛威华从车里下来,径直上了指挥部办公大楼,随便推开一间办公室的门,说我找张总。

    里面的工作人员说你找哪个张总。

    葛威华说张小园。

    听到对方直呼张小园的大名,办公室里七八个正在忙碌的工作人员像是被点了穴一样定住了,场面顿时鸦雀无声,目光齐刷刷望向站在门下的葛威华。过了足足有一分钟,一个三十上下的年轻帅哥站起来咆哮,说你哪个单位的。

    葛威华的声音压过对方的声音,说老子龙踞建筑公司的。

    对方说滚——回——去,他妈的去把你们赵守政叫过来。

    从年轻帅哥的气势上判断,他起码在这间办公室里是个领导。没错,他就是张小园的公子张洛,八十年代龙踞着名的太子爷。此时的他是开发区集团的董事长助理兼行政部主任,也就是他父亲的助理。

    可懵懂无知的葛威华并没有被张洛的气势震慑住,因为他在决定结识张小园的那一刻起大脑就进入到了一种不可捉摸的虚妄和亢奋状态,根本没有了正常人的思维。葛威华也冲张洛吼了起来,说你他妈叫什么名字,敢跟老子这样说话。

    张洛说老子叫张洛,你们建筑公司谁不认识老子。

    葛威华说老子就不认识——你认不认识老子。

    张洛说老子管你是谁,你们赵守政都不敢在老子面前放肆。

    葛威华说老子叫葛威华,从今天起给我记住了。

    张洛说我操,这没教养的东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给派出所打电话,叫他们立马过来给我把这个神经病拖走。

    葛威华说你们打,我看你们谁敢拿老子怎么样。

    正当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候,一个身材瘦小满脸皱纹长着两只大扇风耳的小老头背着手从走廊尽头慢慢悠悠走了过来,走到葛威华面前,在葛威华脸上打量了一下,又扭头看了一眼办公室里的张洛,接着又上下打量了一下葛威华,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葛威华说我来办事——这里没你的事,走开。

    老头说办事就办事,怎么还吵起来了呢——你哪个单位的。

    葛威华说我龙踞建筑公司的——哎,他妈的是不是每个人上来我都要跟他报告一遍。

    老头说噢,龙踞建筑公司的——看来你进单位时间不长。

    葛威华说长不长的都跟你没关系,你给我闪一边去。

    老头说也是呵,那我先闪一边去,你找谁办事就去找他,别伤着我。

    葛威华说张小园在哪间办公室。

    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目瞪口呆,因为葛威华跟前的老头就是张小园。

    老头不露声色示意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别吱声,跟葛威华说张小园办公室在218,你往前走,到218去,在这跟他们吵什么——不要吵,要和和气气的,都是为了工作嘛,是不是,哈哈哈。

    葛威华乜了一眼小老头张小园,讪讪地走开了。葛威华刚转身走开,办公室里的张洛走了出来,问父亲,说张总,赵守政那混账是怎么管手下的,太他妈没规矩了,我是不是替他管管。

    张小园乜了儿子一眼,说轮得到你么,你算老几——回去,工作。说完,张小园背着手下了楼,来到院子里。

    坐在车里的赵守政见到张小园,赶忙下车迎了上去,说张总,你好。

    张小园说守政同志这么早,怎么坐在车里不下来呢,到我办公室去坐罢。

    赵守政说谢谢谢谢,今天就不打搅了,下次,下次我专程过来拜访张总。

    张小园说是来找朋友还是办事。

    赵守政说都不是,都不是。你们指挥部的领导不是临时要征用一下我的车嘛,我今天是专程当司机的,哈哈哈。

    张小园说真是不好意思,又麻烦守政同志了。

    赵守政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建筑公司这些年一直承蒙大家关照,平时想表示一下,可知道你老人家的脾气。这次机会难得,机会难得,哈哈哈。

    张小园说武文周那个老家伙身体怎么样,一如既往罢。

    赵守政说托你的福,中秋节上家里看他老人家,非拉着我打了一下午羽毛球,我都不行了,他还矍铄依旧。

    张小园说哈哈哈,那老东西——走,到我办公室去喝了茶再走。

    赵守政说谢了谢了,下次罢,听说领导一会还要外出,你老人家让我这次表现好,有始有终。

    张小园说这样啊,那你回去工作罢,计划有变,他暂时不外出,用不上你的车了。

    赵守政说是么,他没跟我说啊。

    张小园说我现在不是跟你说啦。

    赵守政说张总,你没批评他罢,你可别因为这么个小事批评他哦,我担不起这个责任哦。

    张小园说瞧你说的,回去罢,下次有空再聊,今天谢谢你了。

    赵守政说张总可千万别这么说,平时想表现还轮不上我呢——对了,那位领导瞧着面生,主要负责哪一块工作啊。

    张小园说嗯……外联。

    把赵守政支走后,张小园回到办公室,看见葛威华趴开腿四仰八叉躺靠在沙发里。

    葛威华见到之前那个小老头走进来,坐在沙发里没有起身,说你们领导什么时候回来,还要让我在这里等他到什么时候。

    张小园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说出去交代了一点工作,让你久等了——龙踞建筑公司的是罢,找我有什么事。

    葛威华说你是张小园。

    张小园说我是张小园。

    葛威华说张小园是老革命,参加过游击队,一个人杀过二十几个日本鬼子——你是张小园。

    张小园说不敢近身,都是远距离伏击——你瞧我这小身板,近身一个日本鬼子都够我受的。

    葛威华说你真的是张小园。

    张小园说爹娘身材就瘦小,没给我一个挺拔身材,加上年纪大了,又缩了一截,让你见笑了。

    葛威华缓缓从沙发里站起来,盯着眼前的小老头看了半天,接着眼皮一翻,一头栽倒在地,当场晕了过去。张小园没有上去扶起葛威华,而是拿起桌上的文件开始了工作。直到过去半个小时,见地上的葛威华还没有醒过来,这才起身出去叫了两个工作人员进来把葛威华掐醒,扶起葛威华放回沙发里,给他倒了一杯茶。醒来后的葛威华就像是抽掉了魂魄,之前的亢奋荡然无存,双手捧着茶杯整个人卷缩成一团。

    张小园其实早已心知肚明,此人来路不明,十有八九是个骗子。可张小园没有戳穿他,继续配合着他的表演。因为张小园觉得,敢骗到我张小园头上来的人,即使他是个骗子,那也是个有胆量的骗子。另外,张小园也想看看他的表演——如果你演技拙劣,我就一个电话把你送进监狱;如果你演得精彩,我就鼓掌称好,然后再一个电话把你送进监狱。

    张小园说怎么还晕过去了,是不是没休息好,年轻不注意,老了有你罪受的。

    葛威华喝了一口茶,说跟朋友打了一夜通宵牌。

    张小园说嗨,你们建筑公司啊,从赵守政开始,上上下下都爱玩——输了还是赢了。

    葛威华说输得一干二净。

    张小园说瞧瞧——老婆不管。

    葛威华说没事,有输就有赢。

    张小园说几个钱在几个熟悉的人之间转来转去,有什么意思啊,还是要以家庭和工作为重。

    葛威华说你老人家批评的是。

    张小园说你这次来有什么事。

    葛威华说……过来看看你这里有什么好项目没有。

    张小园说守政同志自己怎么不来。

    葛威华说他想锻炼我一下。

    张小园说是嘛,看来赵守政是在培养你,那你可得好好表现,不能让领导失望。

    葛威华说你这里有好项目没有。

    张小园说什么叫好项目呢,只有没做好的项目,哪有不好的项目,项目都是好的。

    葛威华说我又受教了。

    张小园说你们单位那么多项目,现在又来要项目,干得过来么。

    葛威华说忙点好,忙起来就没时间打牌了。

    张小园说啊,也是呵,看来就因为这个我也应该给你们安排个项目。

    葛威华说我代表龙踞建筑公司在这感谢张总了。

    张小园起身从背后的保密柜里取出一沓文件,随手拿起一份薄薄的文件扔在桌子上,说拿回去研究下,给我做个计划书出来,十天后交到我桌子上。

    葛威华说十天么。

    张小园说不够么。

    葛威华说够了。感谢张总对我们建筑公司的关照,我这就回去跟领导汇报。

    张小园说不吃了饭再走么,眼看中午了。

    葛威华说不了,还早,下次罢,我这就回单位,谢谢张总了——对了,张总,你能不能安排个车送我回去。

    张小园说这是肯定要的,哪能让你走着回去。我给行政部去个电话,你下去在一楼等。

    张小园心想,我把项目交给你这个骗子,倒想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如果你把项目交给赵守政,从赵守政那里拿回扣,我就宰了你;如果你自己做,你又不知道从哪开始。也就是说,这几张纸,在我手里就是真金白银,在你手里就是几张废纸。

    葛威华拿着张小园给的“红头文件”,坐着张小园给他安排的轿车往龙踞建筑公司赶。走到半路,葛威华突然回过神来,心想不对啊,我把红头文件交给龙踞建筑公司,龙踞建筑公司是国企,它能给我什么呢,什么都给不了。既然它不能给我什么,我费尽周折忙活一场的意义又在哪。想到这里,葛威华赶紧叫司机停车把自己放下。站在马路边,葛威华绞尽脑汁琢磨,我怎么才能把这份红头文件变现成钞票呢。琢磨了半天,葛威华依旧毫无头绪,心想算了罢,反正还有十天时间,这个可以先放一边,我得先搞清楚红头文件里面都写了什么。结果拿起红头文件一看,葛威华差点哭出来,因为他这个时候才记起自己不识字。

    葛威华拿着红头文件在外面晃荡了一天也没有理出个头绪。晚上回到家里,妻子见到葛威华,说你这两天都死哪去了,钱没赚到,家也不回,还要不要这个家。

    葛威华说我不是出去赚钱了么。

    妻子说钱呢,你倒是拿出来啊。

    葛威华说我懒得跟你说,去做饭,吃完我还要出去。

    妻子说你打牌就有钱。

    葛威华说不打牌怎么认识朋友,没朋友怎么赚钱。

    妻子说真的没钱么,起码家里的生活费该交罢。

    葛威华说明天给你。

    吃完饭,葛威华趁妻子在厨房洗碗的间隙,遛进房间偷上妻子的生活费,又出去打牌了。打到后半夜,又输了个精光的葛威华从身上掏出一个手电筒往牌桌上一竖,说赌把大的——这手电筒值一万,最后赌一把,输了,我砸锅卖铁把钱凑齐;赢了,我拿一万走人,此生再赌,剁手。

    赌友说你他妈这个手电筒一块钱都不值,没钱移驾,别挡大家发财。

    葛威华说我不走,让我最后赌一把,不赌别的,就赌大小,赌一万。

    赌友说你他妈这辈子身上有过一万么——哪怕一千呢。

    葛威华说过了今晚就有了——就在你们身上。

    一个赢了一晚上钱的赌友说我操你妈,看来你是真不怕死,那我就让你死得透透的——我跟你赌,你要输了不给,杀你全家。赌大小是么,谁先翻。

    葛威华说随便谁先翻,一局定输赢,翻到大的赢。

    赌友一咬牙一跺脚,说我他妈还就不信了。说着,对方哆嗦着手在一副扑克牌里摸了半天,最后打定主意拿起一张,举到眼皮底下一看,面露惊喜。一旁的围观者看到了对方赌友的牌面,跟葛威华说看来运气今晚确实不在你那边——别翻了,你他妈回去准备一万罢。

    葛威华说急什么。说着,葛威华随手抄起扑克牌最上面的一张,翻起来甩在赌桌上,说我的是“K”,把你的也亮出来罢。

    对方赌友顿时脸色大变,他抓到的是张“Q”。

    葛威华说行了,一把回本了,老子不赌了——愿赌服输,赶紧给钱。

    对方赌友说我刚才跟你开玩笑的。

    葛威华说赌场无父子,谁他妈跟你开玩笑。

    对方赌友说三局两胜,三局两胜。

    葛威华说普你老母,敢不认账我杀你全家——给钱。

    葛威华揣着从赌桌上赢来的一万块钱连夜返回家里,没有叫醒妻子分享喜悦,也没有独自窃喜,而是进到厨房,拿起菜刀,把自己的手放在案板上,“咔”地一声裁下了一个小拇指。

    第二天早晨,妻子从床上起来,看到脸色苍白的葛威华呆呆地坐在客厅餐桌前,说这么早就回来啦,又输光了罢,我就知道。

    葛威华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放在桌子上,说这次手气不错,都给你。

    妻子说老天,怎么赢这么多,你到底赌多大的啊——你的手怎么啦。

    葛威华说老子此生戒赌了,老子要开始学习了。

    妻子说嘻嘻,这话我耳朵都听出茧了,你都四十了——你能戒赌我吃坨人样高的屎。

    葛威华没有搭理妻子,带着手电筒又出了门。葛威华没有去找朋友,因为他在龙踞的朋友大都是赌桌上结交的。他也没有去找潮州同乡,因为他的潮州同乡要知道他有一份红头文件会把他家的门槛踩塌。葛威华坐车去了龙踞大学,他要去找个有文化同时又不认识他的人帮他看看,看看红头文件里到底写了什么。

    葛威华来到龙踞大学,在龙踞大学的校园里拦住一个骑着自行车从自己跟前走过的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戴眼镜的文化人。

    葛威华说你是大学的教授罢。

    眼镜说我是助教,你有事么。

    葛威华说你有空么。

    眼镜说怎么啦。

    葛威华说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眼镜说你说。

    葛威华说我拿到一份红头文件,可我看不懂,你能不能帮我看看。

    眼镜说红头文件怎么会到你手里。

    葛威华说这你就别管了,你帮我看看。说着,葛威华从身上取出手电筒,拧开后盖,取出藏在里面的红头文件递给眼镜。

    眼镜接过一看,说这哪是红头文件,这是份项目合同。

    葛威华说这上头有红字有ZF章,你看,每一页上头都有,你看。

    眼镜说企业文签用纸都会把企业名称打在抬头上,这就是份合同。红头文件到不了你手里——不过这项目是还挺大的。

    葛威华说多大。

    眼镜说这上面不是清楚写着么,一百二十亩地的厂房基建总包,工期两年——甲方已经签字盖章了,你签字盖章就生效了。

    葛威华说这么简单。

    眼镜说理论上是。

    葛威华说事实上呢。

    眼镜说事实上肯定没这么简单。

    葛威华说我都忘了问,教授你叫什么名字。

    眼镜说我叫刘文忠——是助教。

    葛威华说我叫葛威华——你刚才说这是份合同。

    眼镜说这就是份合同啊。

    葛威华说我做得了么。

    眼镜说你有实力就做得了啊,怎么做不了。

    葛威华说我能做么。

    眼镜说为什么不能做。

    葛威华说有钱赚么。

    眼镜说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就是个老师。

    葛威华说刘老师,你考虑过下海没有。你有文化,我有项目,我们合伙,赚到钱五五分。

    眼镜看着葛威华,他觉得眼前这个家伙在跟自己开玩笑,可对方却是一脸诚恳。眼镜不知道如何回答葛威华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于是改变话题,说你的手怎么啦。

    葛威华说我昨天戒赌了,把小拇指剁了。

    眼镜说上医院包扎一下罢,血都洇出来了,小心破伤风。

    葛威华说没事,包扎前用盐水消毒了——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眼镜沉默良久,说你要不容我考虑一下。

    葛威华说你赶紧考虑,我在这等你回复。

    眼镜说你要不还是过几天再来找我罢。

    葛威华说张总只给我十天时间啊,我已经浪费一天了啊。

    眼镜说张总是谁。

    葛威华说张小园张总。

    眼镜说你认识张小园。

    葛威华说这红头文件——不,这项目合同就是他给我的。

    眼镜说你在这等我,我这就回办公室打留职报告——你一定要在这等我噢。

    就这样,一个胆大包天的职业赌徒,一个不甘清贫的大学助教,机缘巧合,在路边聊了不到半个小时,随即一拍即合,八十年代商界赫赫有名的一对黄金搭档就这样横空出世了。

    张小园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原本是想看一场拙劣的街头骗术,结果葛威华这个街头骗子却是个商业天才。葛威华没有把张小园交给自己的项目拿去交给赵守政,而是继续冒充开发区指挥部工作人员去跟赵守政周旋。由于张小园自始至终没有在赵守政面前揭穿葛威华,而且话里话外有意无意地给葛威华圆谎,赵守政对葛威华开发区指挥部工作人员的身份也就再也没有怀疑。在取得赵守政的信任后,葛威华又堂而皇之打着龙踞建筑公司的幌子去跟龙踞的各大民营建筑公司接洽。葛威华背靠龙踞建筑公司这棵大树,手里又确实有个大得吓人的项目,龙踞大大小小的民营建筑公司老板们自然拿他当财神。等到这一切渠道都打通了后,葛威华把张小园交给他的项目化整为零拆分成好多个小项目分包给了几家有实力的民营建筑公司。接着他又拿着这几家民营建筑公司交上来的押金注册成立了一家自己的建筑公司……经过一番眼花缭乱的操作,不到两年,这个曾经一文不名的骗子一跃成了龙踞最有钱的富翁。

    长话短说,葛威华最终还是一败涂地——他和刘文忠不该去海南。

    当然,他俩一定会去海南,因为他们的血液里就携带者去海南的基因。

    再次长话短说,在葛威华东窗事发不到半年,论红艳就毅然决然接过了葛威华的接力棒。不过,他没有去海南,而是去了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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