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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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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九年腊月,简光伢结婚四年来第一次随操小玉回洛阳给丈母娘一家拜年。尽管小两口已经生米煮成熟饭还有了两个孩子,尽管几年来女婿多次给丈母娘家汇钱寄物,尽管这次给丈母娘带去了“扳倒井”“青春宝口服液”等等高档年货,可老两口见到这个姑爷时依旧接受不了。

    老两口最初听到儿子操小岭说闺女操小玉擅自做主嫁了个外地姑爷,确实也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可随着这几年多次收到姑爷闺女给家里寄来的钱物,同时收到小两口寄回家的照片,老两口感觉这个姑爷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磕碜,因此慢慢地也接受了现实。然而直至见到姑爷本尊,老两口才猛然意识到,之前收到的照片明显存在作弊嫌疑——在收到的所有照片里,闺女操小玉都是坐着的,而姑爷都是站着的,老两口当时没有看出作弊倪端。直至见到身高仅一米六二的姑爷本尊,老两口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自己的闺女跟这个鳖孙原来是如此地不登对。更可恶的是,他明明只是个乡下出来的打工仔,竟然装斯文人戴着一副眼镜,咋看咋滑稽。这个时候,老两口怎么也接受不了,自己花一样的闺女,怎么会遭了这么个龟孙的黑手,简直天理难容。还有他们带回来的这两个小孽畜,一个三岁多,一个快两岁了。四年生俩,咱家宝贝闺女究竟造了什么孽,让她遭这个罪!

    在河南的整个春节,简光伢自始至终没得到过丈母娘两口子一个好脸色,甚至到家的第一天也没吃上一顿好饭。女婿半个儿,按常理再穷第一顿饭也该有鱼有肉,何况还有两个外孙女呢,不看大的,也要看小的啊。然而没有,第一顿饭就是大蒜咸菜就面条。之前虽然听操小玉说过家里很穷,但也没想到会穷到这步田地,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地理位置就不宜人居,紧挨黄河,自古多灾多难,不是旱就是涝,一贫如洗是常态。从家里走路到黄河边上只要半个小时,四周一马平川。冬日气温零下几度十几度,可竟然没有烤火的传统,都是双手插进袖口里缩着脖子硬扛。大半夜起床给孩子把尿,那简直就是鬼门关走一遭。白天更不好受,站在外头风跟流氓一样往衣服里摸,呆在屋里寒冷从脚地板往肉里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个字,就是冷,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没有一个地方不冷的,冷到骨子里去了,穿多少衣服都不管用。冬天不烤火,不是就操小玉一家如此,据说村里家家户户如此,也就是说这里的人都扛冻。

    不但穷,还邋遢。在瓜洲老家,再穷的人家也知道人畜分开,然而在这里连这点都办不到。进到院子里,首先看到的是两只羊。说人畜完全没有分开,也不公平,好歹有一个像羊圈的东西。但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所谓的羊圈,不过就是用几根烂木头随便在院墙下隔出一小块地方,对羊毫无约束力,经常是一家人在屋子里吃着饭,脚下就不小心踢到一头羊。孩子们见到羊倒是兴奋得尖叫,简光伢却是生不如死。那环境,那卫生,那气味,对减肥绝对有效。简光伢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操小玉从家里出来这些年从不想家,而且跟着自己怎么吃苦都毫无怨言。原来跟娘家比起来,自己给她提供的生活无异于皇后娘娘般富足。

    跟这一切比起来,更让简光伢度日如年的是丈母娘两口子对自己的冷漠。丈母娘的冷漠一半是情非得已,因为她也得看老丈人脸色。老丈人的冷漠是绝对的由里到外,这个老鳖孙甚至在整个春节里没有跟女婿主动说过一句话,自始至终阴着一张饼脸。不但如此,简光伢还几次听到他跟操小玉在隔壁房间里争吵,争吵的内容是春节过后操小玉要不要跟简光伢走。至于女婿和两个外孙女,他们打哪来的回哪去,他管不上。从两人的几次争吵中,简光伢隐约得知,当年操小玉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擅自做主彻彻底底伤了爹的心,不但辜负了爹多年的养育之恩,还让爹至今在村里抬不起头。

    这他妈又从何说起?这说来就话长了。原来操小玉当年去龙踞前在村里已经答应了一门亲事,对方是村里一个打井的手艺人,也是个好酗,聘礼都下了。操小玉自己也答应得好好的,去龙踞最多一年,赚够嫁妆钱就回来成亲。结果倒好,那个好酗等了一年,操小玉没回来;又等了一年,操小玉还是没回来;又等了一年,操小玉不但没回来,还听说嫁给了一个湖南骡子。这操小玉简直是缺德带冒烟,说话不算数,把她爹的脸面丢光了不说,还耽误了对方酗三年好时光。

    操小玉跟父亲说,我现在都嫁人了,闺女都俩了,再说高瑞也已经成家了,你们把我留在家里又有啥用呢。

    高瑞就是那个苦等操小玉三年的倒霉蛋。

    老丈人可不管这个,反正就是不答应操小玉再次离开家。

    “你就是死,也得死在你爹眼睛能瞅见的地方。”老丈人铁了心跟闺女说。

    老丈人言重了,大过年的!

    在河南的半个月里,简光伢跟老丈人几乎没有交流。看得出,不但老丈人两口子不喜欢自己,三哥操小猛两口子也不喜欢自己,嫁出去的两个大姨子以及他们的配偶也不喜欢自己。最后简光伢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那就是问题可能确实不在老丈人两口子和其他人身上,而是在自己身上,不然自己也不至于那么不招所有人喜欢。可我又能怎么办呢?当初我也不知道操小玉在老家定过亲啊!我要是知道,就不会那么干了。我不是也让操小玉给骗了嘛,我找谁说理去!现在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还能怎么办!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不能赖我啊。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为了改善老丈人一家对自己的印象,来到河南的第二天,简光伢便坐车去了洛阳市里,给老丈人家买了全村第一台“东芝”彩电,可谓是下血本。这还没完,接着又拾起半生不熟且荒废多年的木匠手艺,从镇上买回一车木方木板和各种木匠工具,不但把残破不堪的羊圈修葺一新,还给家里打了一张大双人床和一套八仙桌。对简光伢打的那套八仙桌,看过的人都说好,纷纷称道操小玉男人是个好把式。

    “要有油漆,我还考虑漆点花鸟。”简光伢沾沾自喜地夸口。

    可没用,老丈人不买账。

    最后简光伢从大舅哥操小柱两口子那里看到了一丝希望。跟其他人比起来,操小柱两口子对简光伢的态度相对好那么一点点,至少他们愿意对话,但也仅此而已。四十开外的操小柱是一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汉子,夫妻二人生下四个女儿之后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可他的能力又明显不足以养活这个家庭,即使一年到头在地里累死累活,也无法让一家人不饿肚子。他的五个子女都还未成年,最大的女儿十五岁,最小的儿子才五岁,也就是说,他的苦难还有相当漫长的一段。他不后悔生了那么多孩子,只怪自己命不好,没赶上好时代,同时又是家中长子,遭罪的事全赶上了。他羡慕妹夫简光伢和妹子操小玉赶上了好时代,得以有机会出去闯荡。

    “小简,你在龙踞帮我也留意一下,要有我能干的活,把我也带去。”操小柱跟简光伢说。

    简光伢说没问题。

    简光伢嘴上答应,但心里并不这么想。大舅哥只上过半年学,而且还是半工半读,何况已经年近四十,这样的人去到龙踞能干什么呢,简光伢敷衍他而已。从大舅哥那里打开局面,是听说他的大女儿操芸要失学了。

    操小柱说咋办呢,五个娃,供不起啊,只能委屈妮了。操小柱说小简,你有没有办法帮娃在龙踞找个事,有办法过完年我就让她跟你走——我不像我爹,我巴不得娃们远走高飞,窝在这鬼地方这辈子就完了。

    简光伢说侄女自己咋想的。

    操小柱说妮肯定是不愿意,妮才十五岁,就想念书,可她爹实在供不起啊,不是不愿意供啊,妮也是清楚的啊。

    简光伢说读几年级,成绩咋样。

    操小柱说听说还行,班上前几名。中学念了一年半,这对姑娘家也够用了。

    简光伢说你们这上一年学要多少钱。

    操小柱说学杂费加起来,半年下来少说也得上百,一年少说也得二三百。

    简光伢说大哥,她想上,你就让她上,这钱我来出。

    操小柱说这怎么成呢,你也有家要养,我听妹子说过,你弟妹上学都指着你。

    简光伢说我妹跟我二弟已经毕业了,就剩下三弟,负担小了很多。小玉开油漆店,我那份工作收入也还可以,供侄女上学不成问题。

    操小柱说这不大合适罢。

    简光伢说一家人,有什么不合适呢,就这样罢,我回去就把钱汇过来,她想读多久,我供多久,她上到哪,我供到哪。

    简光伢这么做完全是希望老丈人一家人能对自己好点。倒也没指望这家人的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弯,一下子把自己奉为上宾。但整天冷着一副臭脸也实在令人不舒服,我他妈又不是要饭的,怎么能这样对我!可又不能这样要求人家,毕竟对方是老丈人,他妈辣个逼再恼火也只能憋着,何况这会儿自己的妻女都在他手上。简光伢觉得自己给了大舅哥这么大一个承诺,这一家人应该能对自己好一点。

    然而简光伢错了,老丈人不买账。而且真的是一点道理都不讲,等到一家人到了要离开的日子,坚决不放操小玉走,也不知道这个老傻逼脑子里是怎么想的。老家伙跟简光伢说得明白:你走你的,你可以带走你闺女,但我不能把我闺女让你带走。

    简光伢说爸,这样不合情理啊。

    老家伙说别叫俺爸,俺受不起。

    操小玉说你不让俺走俺就死给你看。

    老家伙说死去。

    丈母娘说他爹,拧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生米都煮成熟饭了,咱再不情愿也得认呐。

    老家伙说咦,你个吃里爬外的老妖怪,滚JB逑。

    其他孩子说爹,你就让小玉跟他走罢,强扭的瓜不甜,他们今后常回来看你不就成啦。

    简光伢说是啊,爸,我以后每年都跟小玉回来看望你们二老,我保证。

    老家伙说不媳,你要走赶紧走,别赶不上火车。

    简光伢想,这下麻烦了,我好端端一个幸福的小家庭难道就这样被这个老家伙拆散啦。

    简光伢很恼火,去找大舅哥理论。简光伢说我这几年对小玉怎么样,小玉应该也跟你们多少提过一点,不用我多说。这么多年,我一个人养活一大家人,能力也不算太差。我带着老婆孩子欢欢喜喜来给老丈人拜年,没得到一个好脸也就算了,现在还要拆得我妻离子散,这算什么,这是为人父母干的事么。

    大舅哥说小简,你别往心里去,我爹就是那样个人,他就是舍不得我妹子嫁那么远。

    简光伢说舍不得也已经嫁了啊,还计较这个干什么呢,把我们拆散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不能这样嘛。

    大舅哥说小简,你在龙踞的工作也不能耽搁,要不这样,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先带着孩子回去,我妹子呢,就让她在家里再住一段时间,我到时候帮你慢慢做老人的工作,现在跟他顶着干,没逑用。

    简光伢说这怎么行呢,小玉不回去,店谁看,再说我那么忙,孩子谁带。

    大舅哥说也是噢。

    简光伢说可不嘛。

    大舅哥说那我也没辙了。

    回头简光伢问操小玉,说小玉,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是跟我回去还是留在这里。

    操小玉说老公你说啥呢,我不跟你回去咱两个闺女咋办。

    简光伢说你别考虑这个,你要是留下,两个孩子我带走,我能把她们带好。

    操小玉说简光伢你说啥,我操小玉啥人你不清楚啊,打我第一天跟了你,我怨过啥。

    简光伢说那你说怎么办,工厂眼看就开工了,你爸又不放人,我们不能无限期僵在这罢。

    操小玉说我也不知道咋办,他把我所有证件都藏起来了。

    简光伢说你爹真是个老混蛋。

    操小玉说你说啥呢,他怎么说也是你老丈人。

    简光伢说有他这样做人家老丈人的么。

    操小玉说你知道个啥,他那么做不也是舍不得闺女么,嫁那么远,六七年才回来一趟,我这个闺女算是白养了。

    简光伢说既然你也这么想,那你当初嫁给我干嘛,回来嫁给那个叫高瑞的不就什么事都没啦。

    操小玉说简光伢,你就是个王八蛋,这个时候还说这风凉话。

    简光伢说除了说风凉话我还能怎么办,你说。

    操小玉说你不是一直都挺有能耐么,怎么这时候抓耳挠腮了,你不会想辙啊。

    简光伢说我倒想现在过去剁了你爹。

    操小玉说看来你是真没辙了——要不这样罢老公,一起走肯定是走不了了,要不你先带单单回龙踞,我跟书书在家里再住一段时间,等我爹态度松动了我再带书书回去。

    简光伢说你什么意思。

    操小玉说我对你发誓,我一定会回去。

    简光伢说你发誓管个卵用,要是你爹一直不放人那我怎么办。

    操小玉说我们都耗在这里也解决不了问题啊,你就相信我罢,我一定会回去的。

    简光伢说要是这样,那单单和书书我都带走。

    操小玉说你啥意思,你啥意思,简光伢,你究竟啥意思。

    简光伢说我没啥意思。

    操小玉说简光伢,你就是个混账王八蛋,我知道你啥意思,你不就是在另做打算么,两个闺女都带走,到时候我不回去你就另外找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这点小心思。

    简光伢说我没有这么想。

    简光伢其实就是这么想的,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一走,操小玉十有八九是回不去了,既然如此,我不能把我的孩子丢在这里跟着你们遭罪。

    操小玉却不这么想,她是无论如何也要回龙踞的。跟简光伢夫妻几年,她是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嫁对了人的。这个男人有担当有魄力而且对自己也好,除了个头矮点模样挫点,绝对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老公。自己才二十五岁,如果不跟他,肯定还得嫁人,可一个嫁过人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还能嫁个多好的男人?绝对碰不到简光伢这样的了。再说了,我操小玉不聪明,但也不傻啊。我跟着你简光伢吃了这么多苦,那是因为你肩上的担子重。如今你弟你妹成才了,我们也算苦尽甘来了,这个时候离开你,我脑子有病?别说我不会离开,你赶也休想把我赶走。但如果让简光伢把两个女儿都带走了,那就两头都麻烦了——我一个人留下来,爹妈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让我跑掉的,肯定会在这四周找个男人把我嫁出去。而我长得又不赖,也还能生养,找个多好的男人不敢奢望,但找个男人那是分分钟就有人接手。可我要是身边拖个油瓶,这事就不这么容易了,就算爹妈把我嫁出去,也需要时间帮我物色对象,趁他们不留神,我偷上我的证件就逃回龙踞。其二,如果你简光伢把两个闺女都带走,就是已经不指望我还能回去。你都不抱希望了,就肯定会另做打算。你简光伢的手段我很清楚,当年穷得叮当响都能三下五除二把我骗到手,现在做老板了,出息了,骗个姑娘做老婆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再说龙踞比我操小玉好的姑娘满大街都是,你简光伢能耐得住寂寞?你要是跟人家好上了,我回去不就成多余的啦?我肯定不能让你把两个闺女都带走,我得扣一个在身边做人质,给你留个念想,让你有个牵挂,这样你就不会那么迫不及待找下家。

    最终简光伢带着大女儿简单离开洛阳回了龙踞。简光伢只能相信操小玉的承诺,尽管不抱多大希望,因为事实早已证明,操小玉是一个没有主见的女人,很容易受周围人的影响。回龙踞的火车上,简光伢心里的那份酸楚,没有同样遭遇的人绝对体会不到。说一千道一万,这都是自己的错——当初就不应该找个外地老婆。现在好了,好端端一个小家,好日子眼看就要来了,说散就散掉了。自己倒没什么,还能再找,可就是害了两个女儿,都还这么小,一个没了爸,一个没了妈,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搞不好这辈子都见不着了。这很有可能,如果操小玉不回龙踞了,自己这辈子绝对不会再踏入河南这个伤心地。一路上,简光伢想到这些就忍不住偷偷落泪。

    洛阳没有直达龙踞的火车,需要在郑州中转。四舅何继模家在郑州,上次见到四舅还是十年前父亲死的时候,距今已整整十年。这次经过郑州,简光伢自然要给四舅去个电话。四舅接到电话,问火车什么时候开。听说还要等一晚上,四舅说在那别动,哪都别去,我叫珍娜去接你。被表姐珍娜接到家里,跟一家人吃了个饭,简光伢原本想把自己在洛阳遇到的不公跟四舅说说,看看四舅能否帮上忙。如果简光伢说了,四舅肯定会帮忙,而且也准能帮上,因为四舅此时是省级国企的一把手,也算是不小的官。可简光伢反复想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四舅这辈子为瓜岭那一大家子兄弟姐妹操碎了心,简光伢觉得没必要因为自己的事去麻烦他。因此,在四舅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简光伢带着女儿又登上了回龙踞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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