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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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简光伢蒸馒头的那天晚上,回到宿舍的操小玉意外失眠了。操小玉知道很多男孩子对自己有意思,简光伢不是第一个,也肯定不是最后一个。可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因此失眠,偏偏这一次会失眠,操小玉迟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想不明白其实也不难解释,首先操小玉并不是一个善于思考的女子,其次操小玉也没意识到,简光伢对她表达好感的方式,跟之前那些男孩子其实有本质上的不同。之前那些对操小玉有好感的男孩子,一类是爱你在心口难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另外一类是有事没事跟操小玉套近乎、请操小玉吃零食喝饮料、卖力地表现幽默大方。简光伢属于第三类,心无旁骛,直奔主题。对操小玉有好感的男孩子确实不少,可上来就直接上手的,简光伢却是第一人。男孩子的幽默和大方,会让操小玉觉得有趣,但也仅此而已。而简光伢直接上手,却让操小玉心里起了涟漪。
简光伢追求操小玉的方式之所以高效,并不是他天生就是情场高手,而在于他目的明确,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而简光伢之所以现实,首先在于他清楚知道自己并不具备比别人好的条件,公平竞争机会渺茫。其次简光伢已经打定主意从外面骗一个老婆回去,不然就得回去娶脑膜炎表姐何春香。最后操小玉还那么讨人喜欢,不剑走偏锋迅速把她拿下,很快就没他简光伢什么事了。综合所有这一切,简光伢要想达到目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闪电战,速战速决,不给操小玉回过神来的机会。
那次成功约上操小玉后,简光伢又对事情接下来的发展有了一个清醒的预判。首先,包括何雨生和何文在内的其他喜欢操小玉的竞争者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摘果子,肯定会从中作梗。其次,操小玉尽管不够聪明,但只要有足够时间,她也会回过神来,而回过神来的操小玉是百分之百看不上自己这种男孩子的。总之,无论哪种可能性发生,自己都将空忙活一场。
意识到这个现实,简光伢也加快了节奏。在牵上操小玉的手第二天,简光伢趁热打铁,下班后又跑去了表姐何齐的厂里。在去的路上,简光伢顺手在水塘边草丛里摘了一朵小小的野菊花。进到厂里,众目睽睽之下,趁操小玉在机器前埋头干活,悄悄走到背后,把楔插在了操小玉的耳朵上。包括何雨生在内,车间里的人看到这一幕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这家伙太流氓了,接下来非挨揍不可。操小玉发现身后有人,回头看了一眼,是简光伢。接着操小玉抬手摸了一下耳背,拿到眼前一看,顿时面红耳赤,在简光伢胸口重重推了一把,说简光伢,你鳖孙。简光伢笑着,却没有说话,转身进了何齐的办公室。
简光伢前脚刚进办公室,何雨生从后面跟了进来,跟何齐告状,说你知道这屌毛刚才对人家操一娜干了什么。
何齐说干了什么。
何雨生说这屌毛刚才在车间调戏人家操一娜。
何齐说你确信。
何雨生说这屌毛把一朵花插在操一娜耳朵上。
何齐问简光伢,说老表,你真这么干啦。
简光伢说干了。
何齐说你厉害。
何雨生说操一娜气急败坏。
旁边的何苦意味深长地的开口了,说你得出的结论要是这样,那看来你是真的只适合单身。说完,何苦冲简光伢竖起大拇指,说老表,我都要跟你学习了。
何齐附和,说老表,操一娜其实很好追的,后面就看你的了。
简光伢没有给操小玉任何冷静思考的时间,乘胜追击,次日傍晚又来见操小玉了。来之前,简光伢又蒸了一笼馒头,蒸了一盘豆豉排骨和清炒四季豆。取出前一天特意买回来的铝制饭盒,装上排骨和四季豆,上面放了四个馒头。去表姐厂里的路上,简光伢又顺路去卫生所买了一卷医用纱布和一支冻疮膏,又在路边地摊上买了两双袜子。
见到简光伢递上来的饭盒,操小玉害羞,拒绝收下。
一旁看热闹的人起哄,说操一娜,你就收下罢,简光伢肯定花了不少心思,别辜负了他的一片痴情。
旁人越是起哄,操小玉越是害臊,执意叫简光伢把饭盒拿回去,甚至都生气了。见操小玉态度如此坚决,简光伢也没有再坚持,最后从兜里掏出纱布和冻疮膏以及袜子,跟操小玉说馒头我拿回去,这个你收下。
操小玉看着简光伢手里的东西,说这是啥。
简光伢说你是不是生冻疮了。
操小玉确实生冻疮了,但她以为没有人知道,因为脚上穿着袜子,袜子里面还垫了纸,不仔细看的话,谁也看不出来。突然听到简光伢说这话,操小玉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冻疮脓血洇出来了,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后跟,却发现并没有。
操小玉说你咋知道的。
简光伢说我前面几次都看见你走路踮脚尖——这次又是这样。
操小玉鼻子一酸,恶狠狠地瞪了简光伢一眼,一把夺过简光伢手里的纱布冻疮膏以及袜子,红着眼圈转身往宿舍跑。刚跑出车间,操小玉又折了回来,一把夺过简光伢手里的饭盒,说了声“你回去罢”,在众目睽睽之下哭着跑回了宿舍,晚上也没有加班,一个人在宿舍哭了两个小时。直到晚上八点多,工厂里其他人都还在加班,操小玉端着洗脸盆从宿舍出来,惊讶地发现简光伢还没走,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食堂里。四目相对,两人相视一笑。
操小玉说你怎么还在这。
简光伢说等你呀。
操小玉说讨厌。
简光伢说饭吃了没有。
操小玉说吃了。
简光伢说药涂了没有。
操小玉说涂了——喏,你买的袜子,还挺好看哩。
简光伢说哦,那我回厂里了。
操小玉说简光伢。
简光伢说嗯。
操小玉说后天中午我有空。
简光伢说真巧,我也有空。
操小玉说德性。
第三天上午,简光伢加**脚把厂里的活忙完,洗漱干净,午饭也没吃就来到了和操小玉约定的小公园。这是简光伢第一次正式约会,能不能拿下操小玉,成败在此一举,所以简光伢也豁出去了,出门的时候带上了近一年来省吃俭用攒下的全部积蓄——七十块。这是简光伢打算春节回家还叔叔简有家的钱。当初叔叔为了支持自己出来闯荡,把家里几十棵树龄二十几年的杉木以一元一棵的价格卖给了村长何运卿。那杉木原本是给两个堂弟将来成家的时候建房子打家具准备的,婶婶要是知道了,依她的暴脾气,叔叔肯定得脱一身皮。而山上的杉木没了,这么大的事又不可能瞒得住,所以不用猜,叔叔那身皮应该早就脱了。简光伢不止一次想过,叔叔为自己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自己春节回去的时候不但要把钱如数还上,还必须多加十块,唯有如此才对得住叔叔。不过这一次简光伢改主意了——叔叔的滴水之恩确实该涌泉相报,但在自己的婚姻大事面前也应该先搁置一边。叔叔是明事理的人,如果自己能弄个老婆回去把香火传出来,他应该也高兴,因为他自己当年也是这么干的。何况,操小玉人高马大,自己把她弄回去还能改良一下老简家祖祖辈辈身材矮小的基因。在这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支持下,简光伢决定今天拿这笔巨款跟操小玉敞开了造。
然而操小玉却迟迟没有出现。
在小公园里等操小玉的过程中,简光伢又一次遇见“喵喵”。“喵喵”是简光伢真正怦然心动的女孩。简光伢对操小玉是心生好感,是想娶回家做老婆的那种。而对“喵喵”,是看一眼心里就小鹿乱撞,但却不敢靠近的那种。这是自己第几次遇见“喵喵”,简光伢已经不记得了,反正好像每次上街都能遇到。简光伢好奇的是,每次遇见“喵喵”,竟然都是在伏龙塘派出所马路对面的小公园里,而且每一次“喵喵”脸上都挂着彩。这次也一样,“喵喵”从派出所后面的巷子里走出来的时候,额头和眼角各一块淤青,鼻孔里流着血,手里提着一只断了跟的高跟鞋,脚上蹬着另一只没有断跟的高跟鞋,一瘸一拐滑稽地来到小公园里,在公园中心那棵榕树下的水泥凳子上坐下来,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喵喵”是伏龙塘街上的着名流浪儿,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没有人知道她何时来到龙踞的,也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因为长得像猫一样惹人怜爱,所以大家都叫她“喵喵”。
也是在这一天,“喵喵”的素描形象阴差阳错成了龙踞电器的商标。当时“喵喵”身单影只坐在电器厂门口大榕树下的水泥凳子上,电器厂里一个绘画业余爱好者把她和身边的榕树画了下来,被从一旁经过的厂长覃长弓偶然看到。覃长弓觉得画得挺好,顺手要了过来,截拳里的局部注册成了商标,取名“榕树”。数年后,“榕树”商标闻名全国。数十年后,更是闻名全球。然而,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商标上的人是谁,包括商标原创者,包括覃长弓,也包括“喵喵”自己。
操小玉迟迟没有出现,并不是忘了,而是反悔了。之前之所以主动提出跟简光伢约会,纯粹是一时冲动。二十岁的姑娘,出门在外讨生活,受苦遭罪没人疼,饥寒饱暖没人问,突然身边有个人关心你一下,谁能不感动。可冷静下来后操小玉就反悔了,关于简光伢的情况,从厂里的何苦何雨生嘴里也听说了一些,爹没了,娘改嫁,家里还有一双嗷嗷待哺的弟妹,自己要是跟了他,等于是从一个苦窝里跳进了一个更苦的窝里。心里经过反复的犹豫挣扎,最后操小玉决定放简光伢鸽子。虽说操小玉也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对,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不伤简光伢的感情,那就要耽误自己一辈子了。既然好事不能两全,那肯定不能委屈了自己。何况简光伢那也是自找的——谁叫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操小玉相信简光伢不至于傻到一直在约定的地方等她,可傍晚下班后还是忍不住去了约定的地点。不为别的,操小玉就是想确认一下简光伢不在那了,这样自己心里也能释然。结果,还在老远,操小玉就看见了站在大榕树底下的简光伢。这一刻,操小玉突然产生了一阵羞愧,羞愧过后是又一次感动了。接下来操小玉心一横,心想,就他了。
简光伢见到姗姗来迟的操小玉,一如既往地冲她笑。
操小玉说你笑啥。
简光伢说不笑啥。
操小玉说你学我说话。
简光伢说我没有哇。
操小玉说德性——就怕你等急了,这不,一下班就来了。
简光伢说想吃点啥。
操小玉说不饿——讨厌,别学我说话。
简光伢说那我陪你散散步,饿了再吃。
当天晚上,操小玉浑浑噩噩就跟简光伢约会了。也不知道怎么开始的,手又一次被简光伢牵上了。手牵手走在伏龙塘街上,面对周围路人投来的异样目光,操小玉臊的厉害。从两人极不相称的外型上看,确实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而作为鲜花,操小玉难免有一种吃亏的感觉。何况,在这个年代,男女之间在大街上牵手本身就够出格的,没有一定心理承受能力的人还真不敢这么干。简光伢倒满不在乎,自己没偷没抢,谈个恋爱而已,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不但如此,简光伢甚至乐得如此,正如前面说的,为了拿下操小玉,他决定豁出去,而旁人的目光对他来说反而是个助攻,让操小玉反悔都来不及,不然她的名声就坏了。
简光伢和操小玉绝对算得上思想超前的人。在这个年代,打工仔之间自由恋爱已算凤毛麟角,两个来自异地的打工仔自由恋爱更可谓胆大包天。原因很现实,因为这个时代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打工仔不敢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在龙踞落地生根,几乎所有打工仔都认为自己最终还是要回到老家。这种背景下,来自异地的两个人自由恋爱,无异于赌上一辈子。像何齐嫁给郑家驹这类的,很好理解,因为XG发达,再穷也比大陆好,可以赌一下。但很难想象一个河南人嫁给一个湖南人,或者一个四川人嫁给一个江西人。首先,交通不便就是一个巨大的障碍,遥远的距离可能在你嫁过去后这辈子都见不到娘家人了。其次,尽管全国上下都很落后,但你怎么知道你嫁去的地方会不会比你想象的还要落后?如果想到了这两点,依旧坚持自由恋爱,那绝对是真爱;如果没想到,那就是冲动。操小玉应该说没想到这些,纯粹是被滚滚而来的爱情冲昏了头脑。
只是话又说回来,冲动也并非绝对是坏事,因为这里面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运气。
10
钱还没挣到,一年很快过去了,年初结伴而来的五个人决定在龙踞过第一个春节。
简光伢没回家,一是身上没钱,不知道回去怎么面对叔叔简有家。本来还能攒下百八十,可因为恋爱,年前的两个月花了个精光。操小玉的要求其实很低,从来没有跟简光伢开口要这要那。但即使这样,恋爱过程中一分钱不花也不现实。买身衣裳买双鞋、吃个饭逛个街,这些起码的花销是少不了的。二是走不开,老板郭宏生回XG过春节前把看守工厂的任务交给了他。一年朝夕相处下来,郭宏生很信任简光伢。
何苦没回家是因为女朋友颜如玉没回家。颜如玉八一年来到龙踞,期间一次也没有回去,因为家里催婚。颜如玉跟何苦同岁,过完年就二十五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在老家早嫁人生子了,因此家人着急也在情理之中。可颜如玉有自己的主见,她属于那百分之零点一打定主意要在龙踞闯出一番天地的打工仔之一,回老家是她最后的一个选项,目前根本不在考虑之内。
细心的人也看得出,何苦跟颜如玉之间其实是豆腐挑子一头热,何苦并非颜如玉的菜。颜如玉之前有过一个相好,是同厂的XG籍员工梁秋华。两人八三年谈过一段时间,曾经还商量着一起出来创业打拼。可中间两人在观念上发生了冲突,创业的计划搁浅了,恋爱也无疾而终。起因是梁秋华思想太前卫,没结婚就想跟颜如玉亲热,颜如玉怕吃亏,拒不接受。梁秋华几次对颜如玉毛手毛脚,颜如玉觉得此人思想不端正,尽管内心痛苦,最后依旧提出了分手。而之所以跟何苦交往,很大一部分原因或许是出于好胜心理,因为颜如玉发现自己的闺蜜兼生意伙伴钟美英喜欢上了何苦。江西婆钟美英毕业于江西财务会计学校,此时是颜如玉所在的工厂的老板助理,不但比颜如玉能干,而且比颜如玉漂亮。尽管颜如玉对何苦不感冒,尽管颜如玉跟钟美英是闺蜜兼生意伙伴,但颜如玉心理上依旧不能接受钟美英喜欢何苦。在颜如玉看来,这里面有个先来后到的问题,我不喜欢何苦,并不等于你钟美英就可以喜欢,在我没有明确表态前,你喜欢何苦就是摆明了跟我竞争,所以,我即使不喜欢何苦,也不能便宜了你。就是在这种心理下,颜如玉不喜欢何苦,却跟何苦一直保持着恋爱关系。也正是因为这种扭曲的心理,让颜如玉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一直觉得自己跟何苦在一起是对何苦的一种恩典。
何雨生何文和何必三个人没回家则纯粹是不想回家,觉得回家没意思。操小玉也没有回家。河南太远了,来回一趟光路费就是一大笔开支,因此两个春节都是在她二哥操小岭家过的。大家没回家过年很正常,如果有统计,会发现这年春节绝大部分外省籍打工仔没有回家过年,而回家的绝大部分过完年不会再回来。龙踞是座神奇的城市,没来过的想来,来了的不想走,走了的不想再来。就是这样。
没有回家的五个人大年三十晚上跟“熊老师”和他的赣州兄弟一起吃了顿热闹的年夜饭。“熊老师”娶了龙踞本地女子林乐怡,算是在龙踞扎根了。大家身在异乡,加上何苦跟“熊老师”打得火热,所以就在一起过年了,一切开销由“熊老师”掏腰包。
通过几次近距离接触“熊老师”,简光伢感觉此人深不可测。“熊老师”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手段极黑,脸上却永远是笑意盈盈。只有细心的人才能揣摩出他情绪上的微妙变化,比如他高兴的时候脸上是笑,而不高兴的时候笑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简光伢感觉到,何苦跟“熊老师”的关系并没有何苦吹嘘的那么铁。或许在何苦心里,他是“熊老师”的好兄弟。但“熊老师”其实并没有拿何苦当兄弟,这从“熊老师”对待何苦的态度就能窥探出一二。“熊老师”对待他的赣州兄弟往往是家长式的亲密加威严,而跟何苦却只有亲密。包括何苦,也包括“熊老师”的赣州兄弟,在他们的理解里,“熊老师”对何苦好像比对自己的赣州兄弟还好。事实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在“熊老师”心里,何苦跟他只是情投意合的朋友而已,从来不是他的兄弟,而且永远也不会是。
简光伢看透了“熊老师”,“熊老师”其实也看透了简光伢。同样是经过几次近距离接触,“熊老师”从一个小细节上就看透了简光伢的本质。“熊老师”发现,这五个湖南佬每次一起外出,何苦总是走在最前面,而简光伢永远走在最后面。这本身并不奇怪,可让“熊老师”感觉微妙的是,简光伢不但每次都走在最后面,而且从不跟另外四个打闹,更不会勾肩搭背,永远跟另外四个人有意无意地保持着三四米的距离。这个画面给人的印象是,简光伢跟另外四个人是一伙的,可必要的时候,他又随时准备跟另外四个人分道扬镳。刚开始“熊老师”没意识到这一点,几次看到同一个画面,这才恍然大悟,可以说是毛骨悚然。
“要非常小心这个屌毛,”那次吃完年夜饭,“熊老师”指着离开的简光伢的背影跟赣州帮二号人物文东生说,“别被他的沉默寡言给骗了,此人是条鳄鱼,没有任何真性情,本性极端凶残。”
这年春节陈岭南同样没有回家。陈岭南本来是要回家的,因为三年没回去了,身上也有钱了,另外龙踞离凤凰城也不远,仅四百公里,骑自行车也只要两天两夜。陈岭南其实连回家的年货都买好了,结果年前两天进了派出所,因为捡到一张席梦思床垫。
那张床垫肯定是某个人生遭遇不顺不打算再回来的XG老板扔掉的,因为这个年月在中国大地上睡得起席梦思床垫的人也就XG老板和极少数权贵。而即使是权贵,也不大可能把八成新的席梦思床垫扔掉,不然枪毙他都不过分。腊月二十六上午,陈岭南在伏龙塘工业区看到那张醒目的床垫孤零零靠电线杆立在路边的时候,跟其他所有从旁边走过的人一样,以为是谁搬家,绝对没有想到是弃物。过了一夜,那张床垫依旧在那,尽管这很反常,但路人依旧没有想过据为己有。又过了一夜,当路人发现那张床垫还在那,心里便开始嘀咕了。这其中就包括陈岭南。陈岭南本来都计划好了腊月二十八回家,就因为惦记那张床垫,愣是留了下来。当天夜里,大半夜,陈岭南心想,这个时候去把床垫背回来应该不会有人看到。陈岭南把那张一米八的床垫背回住处,铺到自己那张九十公分宽的床上,躺在上面激动得一夜没睡,从床垫上滚下来好几次。第二天一早,石明过来叫他背上床垫到派出所去,说是有人举报他偷窃。
石明说你以为就你惦记上了,无数双眼睛二十四小时盯着呢。
陈岭南说冤枉啊,这是人家不要了扔出来的啊。
石明说你怎么证明呢。
陈岭南证明不了,结果就在派出所过年了。
石明把陈岭南带去了拘留室,一边开锁一边跟陈岭南说这里面还有个比你更冤的——玉柱,我在外面找了个伴来陪你过年,瞧瞧。
陈岭南进到拘留室,惊讶地发现安玉柱也被关在里面。陈岭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头问石明,说这是怎么回事。
石明说你问他自己罢,你们有几天时间在一起,足够你们聊的。
安玉柱见到陈岭南,说你干嘛了。
陈岭南说哎,不知道被哪个王八蛋陷害了——你呢。
安玉柱说我,我是罪有应得。
接下来任陈岭南如何打探,安玉柱双手抱胸垂着头坐在墙根下的水泥凳子上始终没再开口,最后陈岭南还是从拘留室出来后从石明嘴里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安玉柱被拘留是因为动手打了两个XG人,在陈岭南进来的前一天被派出所处以行政拘留七日。事情的起因是那天下午安玉柱骑着摩托载着新婚不久的妻子李霞去小石龙集市采购回老家的年货。在快到小石龙镇上的一条烂泥路上,一辆“丰田”小轿车从远处呼啸而来,溅起一路泥水,路上行人躲避不及,无不溅了一身。安玉柱两口子也未能幸免,浑身被小轿车溅起的泥水浇了个透。安玉柱本想掉头追上去讨个说法,可被妻子李霞劝住了,因为已经买上了第二天回河南的火车票,今天一定得把年货买齐,不然就来不及了。安玉柱一想,也就忍了下来,牵着李霞下到路边的杏里洗了洗身上的泥,骑上车继续往小石龙赶。
长话短说,两口子买上年货往回赶,结果赶寸,又是在那条烂泥路上,又是那辆“丰田”,又把两口子浇了个透。这种事一次就够了,再来一次,脾气再好也忍不了了。安玉柱忍无可忍,调转车头追了上去。没追出多远,大概几百米的样子,那辆“丰田”自己停了下来。车里下来两个人,一个二十开外,一个四十上下,从那排场看就能知道他们是XG人。两个人把车停下来,肯定是知道怎么回事,但有恃无恐,站在路上等着安玉柱。
安玉柱来到两人跟前,没有说话,靠路边把摩托车停了下来,熄了火,下了车,跟坐在后座上的李霞说了声:别下来,坐稳当,很快。
李霞说柱,别冲动。
李霞的话音刚落,只听“梆”地一声,跟前那个四十上下的人像截木头一样直挺挺倒在了泥地上。紧接着又“梆”地一声,旁边那个二十开外的人也像截木头一样直挺挺倒在了泥地上。整个过程前后不到两秒,干脆利落,李霞和旁边的路人甚至都没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看见两具放倒在地晕死过去的身体。
安玉柱转身回到李霞面前,跨上摩托车,嘴里说了声:回家。
当天晚上,二十几个XG人抱团上伏龙塘派出所找阮如璋讨说法,他们当中有的是在伏龙塘开厂的XG老板,有的是在小石龙开厂的XG老板。而那两个被打的是小石龙一家电镀厂的老板。阮如璋了解过事情的原委后,抬头看了一眼两个浑身泥浆的老板,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不作声的安玉柱,一脸狐疑。安玉柱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一百四。对方两人身高跟安玉柱差不多,块头却比安玉柱粗了一大轮,起码有一百六七。在实力悬殊如此大的情况下,安玉柱是如何做到一招制胜让对方毫无还手之力的,阮如璋百思不得其解。
“他直接打太阳穴。”一个当事人给出了答案。
“你们还溅了我们两身泥哩你咋不说?”一旁的李霞以理据争,“两身脏衣裳我还没洗哩要不我回家拿来让我们所长看看?”
“那是路的问题。”一个当事人辩解。
“路的问题那为啥其他车都好好的就你的车不同?我看就是你的素质问题。”李霞说。
“接下来我要好好管管你们这些开车的了。”一旁的石明说,“跟开飞机一样,好像谁他妈不知道你们有个车似的——在XG你们敢这么开么!”
阮如璋跟石明说你少说两句罢——安玉柱同志,你也说两句。
“我冲动了。”安玉柱说。
阮如璋跟XG人说安玉柱同志冲动了——怎么样,你们二位要不去医院做个检查,费用我们所里承担。
“这就完啦?连个道歉都没有,就完啦?”XG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阮如璋说要就事论事嘛,安玉柱同志是冲动了,你们也不是无辜嘛,有因有果嘛。
XG人七嘴八舌,说这不行,我们来大陆投资,来帮你们大陆发展,你们不能这样轻怠我们,你阮所长这是包庇,是……
“咣”地一声巨响,阮如璋一拳头擂在办公桌上,打断了XG人的七嘴八舌。
多年以后,据安玉柱回忆,他追随阮如璋半辈子,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见阮如璋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可以说是暴怒。安玉柱清楚记得,当时阮如璋一拳头擂在桌子上,把桌子震得四条腿都离地了。
阮如璋擂完桌子后阴着脸死死盯着眼前的几十个XG老板足足有五分钟没有说话,整个派出所里安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把人吓一跳。一个在伏龙塘开厂的跟阮如璋关系不错的XG老板最后打破僵局,说阮所长,他们不会说话,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往心里去,消消气。
“岂——有——此——理!”阮如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站起来拂袖而去。
事情到这里本来就该完了,可两个挨揍的当事人不干,在伏龙塘派出所讨不到说法,当晚又跑去市局讨说法了。市局当天晚上的值班领导是政治部主任谢运来,谢运来知道,这个事要是传到邹南粤那里去了,肯定没阮如璋的好,所以把事情压了下来,又交回给了伏龙塘派出所,让阮如璋务必处理好。阮如璋也知道,意气用事没用,肯定要拿出个姿态,不然XG人会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于是阮如璋把安玉柱叫到跟前,说两个方案,要么,你捏着鼻子去跟XG人道个歉;要么,你受点委屈,我拘你七天——他们要是还敢闹,我让他后悔从娘胎里出来。
安玉柱说要不就拘我七天罢,至于道歉,我是真的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就这样,安玉柱两口子这一年也没有回老家过年。
大年初五,安玉柱从拘留室出来了。初六,陈岭南也出来了。陈岭南之所以能出来,是因为确实没有人出来认领那张床垫。从拘留室出来后,陈岭南第一时间找到石明,说能不能把床垫还给我。
石明说可以啊,你去我宿舍搬罢。
陈岭南说算了,你都用上了,我就不夺人所爱了。
就这样,石明在这张床垫上娶了老婆,生了孩子。
短暂的春节过后,龙踞又开始了一年的忙碌。龙踞的发展势头几乎缺乏逻辑。城市的边界每天都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在扩张,城市的天际线每天都以转身的速度在升高。这里每天都会涌现出新的工厂,工厂每天都在壮大。工地遍地,遍地施工,地上一年四季铺着浮土,天气晴朗的日子漫天尘土,雨后遍地泥泞。在这个“时间即金钱,效率即生命”的城市,发展几乎是它唯一的使命。它的活力超乎想象,每天都有操着各地口音的人涌到这里追逐他们的梦想,每天都有梦想破碎伤痕累累的人黯然离开,每天都有奇迹发生,每天都有传奇破灭。勤奋和取巧、智慧和勇气、鲜血与汗水,在这里都非常值钱,也一文不值。
转过年来,何齐夫妇的纺织厂由之前的十几个人发展到了三十人。老板郑家驹最关注的一件事不是没有订单,订单根本不用愁,郑家驹最关注的事是找到称心的厂房。郑家驹此时还没有足够的资金自建工厂,只能是租赁本地人私搭乱建的厂房。为了省下每一分钱,郑家驹每次换厂房都只找面积刚刚好的,小一点肯定不行,大一点郑家驹也要反复权衡,以致每次找的厂房都只能用半年。光去年一年时间,郑家驹的厂房就搬迁过两次,每次都是因为规模扩大,原来的厂房容纳不下,每次搬迁都把手下的工人累得半死不活。他的工厂还将扩大,而四个月前租赁的车间又已经到了极限。郑家驹这种精打细算的做事风格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可以说是精打细算,也可以说是格局太小。
“他就是个傻屌。”这是何必对姐夫郑家驹的评价。
别说郑家驹,即使不务正业的油漆厂老板郭宏生,从XG回来干的第一件事也是追加投入扩大生产。尽管一直以来由于郭宏生技术不精或者粗心大意,隔三差五就会接到油漆出问题的客户投诉,但即使这样,油漆厂的产量依旧呈几何级增长。这种背景下,扩大生产似乎不是行不行的问题,而是想不想的问题。只要想,扩大就是,因为市场饥渴难耐,根本不存在产能过剩的问题。
“做牙签都能发财。”这是郭宏生对此时的大陆市场的看法。
鸟枪换炮,郭宏生的油漆厂安装了一台电动搅拌泵和一架人力升降叉车,搅拌桶也由之前的化工原料桶切割而成的铁皮桶换成了崭新的不锈钢搅拌桶,生产工艺大大改进,产品质量大大改善。拉货的车也由之前的人力三轮车换成了四轮货车。厂房也扩建了,又在旁边盖了间三百多个方的铁皮屋车间。工人也增加了,除了三个老员工,又招了三男三女六个新员工。老员工何文被郭宏生提拔做了配料组组长,因为熟悉配料工艺,同时力气大。何必领着三个姑娘负责分装。两人的工资各涨了十块。简光伢做了厂长助理,负责每天的订单统计和生产以及伙食采购,工资涨到了八十。郭宏生提拔简光伢做助理是看中了简光伢的人品,认真负责,老实听话。
由于郭宏生整日不见踪影,这也就给了简光伢大捞特捞的机会。只要有心,到处是油水,一个月下来比工资还多许多。最大一笔油水来自工人的一日三餐。郭宏生每个月交给简光伢六百块钱用于全厂员工的伙食。考虑到油漆厂是重体力劳动,郭宏生给员工定的伙食标准是一个人一天两块钱,餐餐得有荤腥。这个标准高得离谱,比郑家驹工厂的标准高出足足一倍,比周围其他正规大厂也高出五六毛。另外郭宏生还把他自己算进去了,而他一个月最多在工厂吃十顿饭。每个月光贪污伙食费,简光伢就能贪出六七十。何况采购的时候还可以跟商户讨价还价,精打细算,一个月下来也能省下一二十块。最后是处理工厂的废品,一个月又有几十上百块。零零碎碎算下来,简光伢一个月的进账平均在三百上下。八五年,两千块钱可以在湖南乡下盖三间瓦房。单纯从收入上论,简光伢无疑已经是打工仔里的高级白领。可简光伢依旧心心念念想着自己做老板,因为此时的简光伢有了一个参照对象,那就是油漆厂对面收废品的陈岭南。
“垃圾佬绝对挣的比我们多。”简光伢多次跟何必提及陈岭南。
简光伢第一次跟陈岭南打交道是为了卖工厂的废原料桶。说是废原料桶,其实也不全是。如果全是的话,简光伢从中也捞不到油水。好原料桶什么价,废原料桶什么价,郭宏生心里有数,简光伢骗不了他,也不会蠢到去骗他。但郭宏生由于几乎不管日常生产,多少原料桶是好的,多少是坏的,他心里是没数的,所以简光伢就抓住了这一点,以好充次,从中赚取一个差价。
几次下来,简光伢跟陈岭南自然熟悉起来了。不过,说实话,两人熟悉起来纯粹是生意上的需要。在陈岭南这边,是想留住简光伢这个优质客户。而在简光伢这边,毕竟干的不是光明正大的勾当,需要陈岭南配合。两人最多算是一丘之貉,而不是情投意合。很长一段时间,两人不但不喜欢对方,而且心存抵触。简光伢抵触陈岭南,是因为自己有把柄在陈岭南手里,生怕陈岭南走漏出去最后传到老板郭宏生那里去,对陈岭南多多少少有点忌惮。陈岭南抵触简光伢,一是总感觉简光伢看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对,即好像是看不起自己垃圾佬的身份,又好像是在防范自己;二是觉得简光伢太聪明,生怕被他算计了。
在龙踞这些年,陈岭南接触到的人都不笨,但对简光伢这种却要特别提防,因为简光伢的聪明里面带着一份与生俱来的心思缜密。有关这一点,在第一次合作的时候就有充分体现——他把你带去厂里,跟你了解清楚情况,却不马上跟你交易,等到他布局好了,再来跟你谈交易。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他不但聪明,而且会做局。这样的人,纯粹做朋友最好,有利益瓜葛就得分外小心,因为他绝对不会上你的当,你却稍不留神就会上他的当。
陈岭南透过这么一件微小的事看清了简光伢,可以说明陈岭南也是绝顶的聪明人。简光伢的聪明在于对一事一物的精准把握,是与生俱来的天赋。陈岭南的聪明来自丰富的人生阅历,更应该看作是一种后天修炼出来的机敏。陈岭南像一头狮子,会主动制造机会围剿猎物,直至得手,往往动静很大。简光伢像鳄鱼,静静地潜伏,养精蓄锐,等猎物送上门,顺势而为,不留痕迹。两人的共同点是,咬住猎物就不会撒口。而两人的不同点是,陈岭南免不了失手,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简光伢即使失手,也能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