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章 老病
杜家，一片愁云惨淡。
“祖母的情况是越见不妙了，族里送来的灵丹一直吊着命，前些日子还能每日清醒几个时辰，如今却是日日昏睡，气若游丝，不知道……不知道哪日便会在梦中……”
“胡说八道什么！你祖母自然还会福寿绵长的！”当母亲的赶紧给儿子脑门一巴掌——这什么时候，怎么能说这种话呢？纵使大家心知肚明这是实话，那也不能说出来，岂不是咒老太太归西嘛？
他们家在族里还算有点地位，还不全亏了老太太，全亏了老太太生下的那位了不得的小姑子？要不是那位小姑子天资绝佳，在极尘宗地位极高，又夺了那非鹤楼的头筹，他们这一家凡人、最出息的晚辈都只是个四灵根，怎么可能和族里有点名望的人家谈笑无忌？
倘若老太太去了，他们和那位小姑子能有几分情分可言？纵是一家人，总也会慢慢淡了感情，哪比得上老太太这亲娘坐镇？
况且，若是那位小姑子回来了，发现亲娘不在了，迁怒他们照顾不周怎么办？她那个侄媳妇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万一找小姑子嚼舌根，说是他们母子把老太太咒没的，小姑子信了，他们上哪哭去？
无论平时如何各怀心思，至少此时此刻，杜家人是真心有志一同地盼望这位老太太能福寿绵长、永不离世！
屋里传来极轻微的呓语声。
“老太太在说什么呢？”
“哎，你去看看，是不是老太太醒了？”
有人蹑手蹑脚进屋，蹑手蹑脚出来，“没有，老太太说胡话呢！”
“你说老太太平日里最念叨兰真姑姑，如今女儿却不在身边，唉……”
“胡说八道什么呢？兰真那是高飞的鸿鹄，难不成天天腻歪在家里？那能有什么出息？没见识就给我闭嘴，在这丢人现眼。”疾言厉色的其实永远是在维护。
因为“杜兰真”是个不容置疑、不容诋毁的名字。
从乘着灵船来到珠璃城落脚之后，“杜兰真”这个名字就成了家里的圣旨、宝剑、规则，没有人敢诋毁她，也没有人敢质疑她。
她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支柱，是他们挺直腰杆的底气，是他们前路有方的保障，他们能有今天的生活，全是因为她！
所有人谨慎地维护这个名字、敬畏这个名字，因为这名字已然成为他们行走的招牌。
“兰真阿姊回来了！兰真阿姊回来了！”老远的，就听见一声混合着激动和卖弄的大叫。
“什么？”院子里的人们疑心自己听错了。
“兰真阿姊……”
那声音还在远处，里屋的门却开了。
一个如月映寒江、柔美似清梦的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院子里的人齐齐一怔。
他们极其确定，那屋里本是没有人的！
“是……兰真？”有人反应得快。
这女子轻轻点点头，声音温柔似月光，仿佛这生离死别并不能牵动她心绪，一开口，于这温柔中又带着无可违逆的笃定，“母亲病重多久了？”
“约莫有三个月了。”这女子一开口，院落里的人便情不自禁地答了起来。只有她注视的人说话，其余人都安静无言，仿佛事先排练好了一样，那本应发生的七嘴八舌竟一点也没有迹象！
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才觉震惊。
震惊之余，便是万分笃定。
这绝对就是那位地位极高的姑奶奶、他们安身立命的根基，杜兰真！
“兰真……”似乎是听到了魂牵梦萦的名字，屋里呓语连连。
杜兰真回过头，露出无比复杂之色来，闪身来到床边，侧坐在床沿上，望着榻上那本该最熟悉的人。
老妇人瘦得几乎脱了形，偎在锦被中，显得愈发清减、愈发瘦弱，好似只剩一把骨头，随时都能沦为一具枯骨，任魂灵散去，任过往尽归黄土。
她往日的美貌、往日的秀丽，往日的恬然，在病痛中一点、一点地褪去，最终只剩下凹陷的脸颊，而那本是莹润又丰盈的。杜兰真无法形容榻上人的脸色，似乎黄得像蜡，又似乎白得像纸。
白氏年轻时的美貌、年轻时的温柔，还一点都不少、一点都不消减地驻留在她脑海中，随时都可以化作一张又一张再清晰不过的画卷，朝她笑、朝她嗔怪、朝她展眉。
而那最清晰的一张呢？
那是一张惆怅的、不舍的面容。俗务已侵蚀她的青春，离别又平添憔悴。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无限光彩。
有无限期盼。
可这些什么时候从现实里淡去、只存于她的脑海中了呢？
杜兰真一路追溯，忽然惊觉这些早已远去！
就在每一天里，她视若寻常、不以为意的每一天里。
“三丫……”白氏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朝她微笑，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她的到来。
“娘，我在。”杜兰真轻声应道。
“你回来了。”白氏望着她，眼神明亮得好似有星辰落在其中，“我快死了。”
“我不会让您……”
“听我说！”
杜兰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一个再是笃定、再是不容悖逆，在母亲面前，也只能听话。
“有些话我一直没说过，我本来想着带进土里，一辈子烂在心里，不要提，提了没有意思……但我忍不住……”那句中气十足的大吼，似乎耗尽了白氏不多的力气，让她软软地、脸色灰败地躺在榻上，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再不说，我真的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杜兰真默默不语。
“其实，有时候……有时候，我看着你笑，我看着你特别特别骄傲，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忽然很恨你。”
凑在屋外的人齐齐愣住，随之就是大急——这……老太太这是糊涂了吧？
杜兰真同样一愣。
屋里满是静谧。
“我恨你，为什么你可以修仙，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可以？”白氏自顾自说着，仿佛带着无限迷茫，“我也想修仙啊？我也想长生啊？我有时候真恨你，恨你哥哥，恨你们这一大家子，我这一辈子都耗在你们身上了！”
“我这辈子，好像没什么遗憾，有你这样的女儿，好像应该特别满足……我好像特别不知足、不惜福！”
“但我就是……不甘心。”
“我也想……为自己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