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60、死期将至
开元九年。
玄门总理天下法脉,设十天干、十二地支、六十甲子共八十二支镇诡队,广布巨唐诸州县,清理诡灾祸患。
至于乡野之间,则以‘灶王神教’薪火传遍各处。
大唐生人甲盈满朝野,以至于鬼市暗巷之中,渐有残损生人甲流通。
普天之下,名山大岳之间,兴设‘诡狱’,乃立五岳黑狱、十七大狱、四十九铁狱,关押天下鬼祟,时有雕刻工匠‘杨惠之’声名鹊起,于诸名山间雕刻神佛之相。
此般山岳威灵,自有神异。
或能庇护当地百姓,或可威压流窜恶诡。
杨惠之因而被尊为开元第一圣,世称‘雕圣’、‘塑圣’。曾经与之齐名,甚至名声更压过其一头的‘画圣吴道子’,此时已然偃旗息鼓,去向逐渐不为人所知。
天下之间,英雄辈出。
诡患灾祸一时止息。
‘天下无诡’的大盛世,就此而至。
时人称当朝皇帝‘李隆基’为‘圣帝’,比圣人作天日,李隆基垂拱而治,令天下有如此繁荣局面,因此广受臣民拥趸。
其时,天下法脉尽数归拢玄门之中,总摄玄门领袖‘张午’者,因开创‘生人甲’体系,于大唐诸地乡野之间播撒香火,派驻镇诡队,镇压诸多天诡、鬼王于五岳大狱之中,更难免声名盛极。
天下法脉传人,乃称张午作‘圣人’。
玄门都领袖与今时圣帝,正如日月当空,一时同辉。
……
山月泠泠,松风徐徐。
月光将山石映成一片雪白,林间树影随风轻动。
几道人影漫步于这片少见人迹的山林间,不时有其他人穿过深林,聚集在那几人周遭。
他们的交谈声散在了林风中。
“应当就在此处了。”
那几人在林间走动良久之后,便至一片草木极为茂盛,四下群风吹荡更为激烈的地域当中,其中有一人在此时忽然出声,随着那人话音落下,簇拥在他周围的众人纷纷停驻脚步。
在那首先出声的高大身影一旁,一白发白须、体格健硕的老者环视周遭低垂的山峰,又将目光投向脚下这片显得异常高耸、凌冲于四下群峰之上的地块,他眼神若有所思地道:“四面低垂,而八风激荡汇集在此,龙脉游曳不定……
这是‘天冲’的大凶风水局?”
一眼就看出了此间风水局的白发老者,即是茅山巫开山祖师-陶祖。
他此时正伴随在苏午身畔。
苏午身边,除却陶祖、洪仁坤两人之外,还有一浑身被生人甲包裹着的壮硕身影。
那‘人’静立于苏午身畔,一动不动。
甲胄之下,甚至没有呼吸与心跳。
此‘人’其实是一具‘活死人’——自苏午令真闾山现世,闾山道汇集于玄门之中往后的数年内,他一面加速收押天下厉诡,平息巨唐诡患的步伐,一面周游天下,寻访名山大岳,欲将那些与想尔、与自身一同履足今下巨唐时空的旧人们尽皆找到。
如李青苗、秀秀、李虎等灶班一脉师妹师弟,在此之前,已经聚集在苏午身畔。
她们而今依照苏午的指示,正在寻索天下各处‘人初大灶’遗留的痕迹,唯有真正找到‘人初大灶’以后,才有可能借助人初大灶踏足燧皇所在之地,找到珠儿寄托彼处的真灵。
而初玄、婴初两个背阴庙系弟子,如今已融入玄门之中,各自带领着一支镇诡队,平息天下诡患。
背阴庙系弟子、灶班师弟师妹、闾山群道与苏午在本时空相遇、汇聚,全然是在机缘巧合之下。
苏午找到他们,并未耗费多少气力。
但除了这些旧人,剩下的柳飞烟、李黑虎两位旧人,苏午足足耗费了四载时间,亦只找到了半个——即是苏午身旁这位被生人甲包裹着躯壳、无有心跳与气息,似死而未亡的活死人-李黑虎。
在苏午多番推演之下,才勉强捕捉到一缕李黑虎的因果。
他寻见黑虎之时,黑虎便是这般行尸走肉的模样,漫步于一片渺无人迹的荒山之中。
其所容纳、封押的厉诡,已在其身上复苏。
同时有许多外来厉诡,盘旋周游于黑虎身躯周围,试图寄宿在李黑虎的肉身之内。
而黑虎失却了性灵神智,竟不知运用自身的力量来镇压在自身肆虐的厉诡,苏午为免他情形进一步恶化,只得为之量身打造一副生人甲——包裹其身的生人甲,既能重新封押其所牵连之厉诡,亦能保护黑虎的躯壳,免遭更多鬼祟侵染。
当时苏午见李黑虎身上如此情形,还以为他未能成功渡过生死劫关,所以沦落至此般境地。
但苏午将黑虎安顿好,仔细探查过后,却发现李黑虎已然渡过了一重死劫!
只是其劫身、性灵全无影踪。
哪怕苏午找到黑虎肉身,亦无法借此追溯其性灵因果、劫身因果!
至于今时,仍然能遮瞒苏午目下因果,使他一无所获,同时又极其擅长操弄因果痕迹的存在,唯想尔一个而已!
黑虎身上变故,苏午几乎可以断定,此必然与想尔有关。
想尔在苏午身边留下了诸多暗手。
如先前的初玄、婴初之劫身,以及现下只剩无有意识之肉身的黑虎,都可以看做是想尔的暗手。
它们一时隐匿,看似寻常。
但一旦爆发出来,将会是怎样后果?苏午亦难测定!
“确定那个柳氏女便在此处吗?
此处是十绝风水凶局之中的‘天冲’局,在此地安葬自身来修炼‘魔身种道大法’,倒也深有可能。”陶祖转头将目光投向苏午,再次出声同苏午问道。
苏午看着脚下堆积草木枯叶的土地,头也不抬地回应陶祖道:“似黑虎、柳飞烟两人,因果痕迹全被抹除了个干净。
当时若非黑虎自行出世,有不良人检测到他的影踪,我甚至不能查见与他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能够寻找到他的躯壳,完全是侥幸。
而今亦是借着一缕偶然得来的‘天怨神韵’,推演到柳飞烟可能葬身之地而已。
真实情况究竟如何,还须得掘开山石,劈开地脉,方才能探知,却无从确定她是否真在此处。”
陶祖点了点头。
李黑虎、柳氏女他却是都见过的。
他眼中流露回忆之色,接着向苏午说道:“你那些灶班同门,之所以能脱出死劫,你能不费吹灰之力,就与她们相遇,多半是因为那头骡马的缘故。
那骡马本身甚为奇异,它无意间容纳的厉诡,也非比寻常。它还得了钟遂的教诲。
正因此种种,导致想尔或许都来不及在它身上矫作甚么,无从去抹除它的因果痕迹,它便自行走出景室山,被你门下弟子带回长安来,与你相见了。
你那些闾山同门,能够与你相遇。
道理大概与你那些灶班同门一样,他们背后皆因想尔支撑,想尔无从矫作他们的因果。
而你那两个背阴一脉弟子,便是成功被想尔设下暗手了。
想尔故意把他俩推到你面前来。
至于李黑虎、柳氏女他们两个……”
陶祖瞥了眼苏午身旁静立的黑虎肉身,眼中精光闪动:“应当是他俩本就特殊,所以想尔对他们本身干涉更深……”
苏午抬起头,目光看向陶祖。
陶祖咧嘴一笑,指了指李黑虎:“此人在清时,被诸多法脉一致认为是身具天命之人!
虽然清时的天命人,在唐时究竟还带有几分天命,尤未可知,但李黑虎这个背负天命的命格,总不至于被轻易忽略。
而可能就在咱们脚下的柳氏女,更被‘天根’纠缠。”
“黑虎性灵、劫身尽皆隐没无踪。
与此相关的因果更荡然无存。”苏午紧皱着眉头,道,“当时想尔与我们同归今下时空之时,他还将现世诸名山大岳一同带入了此间时空之中——黑虎的性灵与劫身,会不会就留存于并入此间时空的诸多名山大岳之内?
现世诸名山大岳,至今还未曾显露任何影迹……”
苏午一边与陶祖言语着,一边俯身下去,一只手掌按在了脚下堆积枯叶的地面之上——
他体内三相交转。
一缕缕神灵本源媾丨和了黄天神韵,交融着人道气脉,从苏午掌心发散而出,如无形的蛛网般,在瞬息间覆盖了此间的群山!
莫名气韵渗入泥土山石之下——
苏午脚下的泥土刹那间坟起块垒,诸多裂缝不断蔓延,其下如玉髓般的气脉就此暴露于苏午眼下!
深深沟壑底。
流转不息的山根龙脉之中,未曾见到有任何异常!
柳飞烟的形迹并未在此间显露出一丝一毫!
“她不曾葬在此地……”苏午叹息一声,收回手掌,四下里坟起的地块像是被一只巨大手掌一刹那抚过,一时间纷纷平整了下去,恢复原貌!
苏午接着道:“今下乱魈山地域,已是柳飞烟残余因果最终指向之地。
然而此间亦没有留下她的分毫影迹……再去探查别处,也已无意义。”
他费劲心力捕捉到这一缕残存的因果,都尚不能找到柳飞烟的影踪,又何谈其他?
眼下除非想尔主动放出柳飞烟的影踪,否则,苏午想要找到柳飞烟,便几乎没有可能!
如今天下诡患渐息,一派歌舞升平之相。
曾经苏午许诺的天下无诡之世,今时已然实现。
但想尔留在天下间的迷局仍在,没有一丝被破解的趋势。
那些隐藏在水面之下,在岁月长河中看似不显山不露水,但每一次出现都必然引发时局天翻地覆的恐怖厉诡,更不曾被苏午真正关押,它们只是暗暗蛰伏于某处,等待时机一现,即会破冰而出,搅乱天地!
苏午拧紧眉心,看着身旁的陶祖、洪仁坤,道:“这四年有余的时间里,我领两位周游天下,寻访名胜古迹,游览高山大岳,两位想来已经玩得尽兴了罢?”
四载有余的时间里,苏午拜访今时天下才人秀士,更收集起了不知多少道天人真意,造就了多少宗生人甲。
与此相比,带着陶祖两人游山玩水才是次要。
陶祖闻声啧了啧舌。
洪仁坤则看了苏午一眼,道:“难道我们说自己还没玩够,你能放我们再去多玩一些时间?”
苏午摇头:“不是我不愿再让两位尽情玩乐。
实则是今下已经没有时间了——
祖师,洪兄,可曾准备好自己的死期了?想好要死在何处了?”
“死在长安行不行?”陶祖忽然向苏午问道。
苏午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看来是不行……”陶祖摇了摇头,面色竟还有些惋惜,他转而又道,“那便定在华山罢。
我和阿坤选华山作自身的葬地。”
“华山?”
苏午未有料到陶祖会选在此地以渡生死劫关,他低眉沉思了一阵,最终点了点头:“华山根脉虽已被弥合,更有‘五岳大狱’镇压在彼处,但华夏根脉之中,终究还是留下了伤痕。
两位选华山作自身的葬地倒也合适。”
“嗯。”陶祖应了一声,接着道,“咱们这便往华山赶罢,一路车马交通回去,到华山的时候,大抵也到老夫和阿坤的死期了。”
“好。”
——
华山。
诡狱‘五嶽’之首。
西天世界群僧性灵聚集于此,镇压五嶽之中厉诡凶邪,诸不良人关押厉诡的车队于此频频往返,然而天下游人们,并未因华山如今变作一处‘绝凶之地’,而停止登临此山,相反,因诡狱五嶽之首的名头日盛,往来此间的游客反而日益增多。
山脚下门庭若市。
山道间游人络绎不绝。
此时,华山脚下熙熙攘攘的游人之中,便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撑着一根拐杖,仰头看着华山主峰之上,那渐被苍翠绿树遮盖住的‘五嶽’二字。
他一双浑浊老眼,盯着那两个字看了良久,方才回过神来,随手拽住身旁一个年轻游人,乃向对方问道:“小郎君,老夫同你问个路。”
侧身对着老者的年轻游人转过脸来,就从老者身上闻到了一股被酒水腌透了气味,那般气味冲击着年轻人的鼻翼,令之一下子皱紧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