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九回 争执
“公主,老爷十天半个月才来一回,且是略坐坐就走了,新婚之夜也是如此,您也不问问老爷,再说了,看今日这情形,老爷像是特意回来给您过生辰的,您也不见上一面,您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生辰,”玉竹像是自嘲的轻笑了声:“现下还有谁会记得我的生辰,旁的有什么可问的,他若是存心不愿与我说,问了他,他也不会有实话,还平白给自己添堵。”她虽是笑着,声音却极冷,如庭前的井水沉且寒。
“公主,奴婢听说您每日送去的宵夜,老爷都没有用过,都打发小厮扔掉了,您还白费这个心思作甚么。”
“少听那些下人嚼舌根,老爷公事忙,顾不上用也是有的,我若不备着些,他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公主,老爷总说公事繁忙,真不知在忙些什么,公主,要不您勤着点去看老爷,见面三分情不是吗。”
“不去,若是他不忙,自会来看我,若是他正在忙,我去扰他岂不是惹人厌烦,他若不忙也不来看我,那我何苦要去与他献殷勤,自讨没趣。”玉竹的声音无悲无喜,无一丝波澜,像是在说一桩别人的事,与己无关。
“公主,早知回来是这般情景,还不如留在石府。”
“净胡说,哪有什么当初今日。”
声音渐低,渐不可闻,白商陆足下虚浮的走进竹林,不住的在心底暗问,玉竹,你是悔不当初了吗。
又是整夜不归的白商陆眯了眼,望着东方微光,身后延绵的凝碧静水镶了道金边儿,缓缓高升的日头在水中洒下碎金涟漪。自那日玉竹的生辰后,白商陆拉开了夜不归宿的序幕,整夜整夜的眠花宿柳,躲着不见玉竹。
暮秋的晨光如落光了叶子的老树枯藤,不见一丝色彩,白府门前的一对石狮子也染了疏落秋色,一角绣着翠色花样的月白袖口拂过石狮,几片卷了边儿的枯叶落下,一进府门,目光越过枯竹,白商陆瞧见了立在边上的玉竹。她的眉目敛的冷淡无一丝笑意,声音亦是闲闲:“今日回来倒早。” 他一怔,不曾想到她会在这等他,稍稍迟疑,停驻在原地进退不是,不知该如何回应,面上浮现出尴尬神情,原来他还是在意玉竹的。
她近了几步轻嗅,眉心连连微蹙,复又退了几步,轻笑道:“真香,每日这样辛苦,你自个儿不觉得累吗。”愈发纤弱的手拂过他的肩头:“我可真替你累得慌。”
“你想说什么,直说罢,不必如此拐弯抹角。”白商陆如何能听不出玉竹的冷嘲热讽,登时寒了声音,本来就薄如蝉翼的面子,眼瞅着就要捅个窟窿,这可是个不好的预兆。
玉竹偏着头,抿着唇角似笑非笑:“我不问,你就当我傻吗,我顾着你的面子,你可别作践了。”
“不知是我作践了你,还是你作践了我,当初的石决明,三妻四妾的,也没见你嫌弃过什么,现在反倒来嫌弃我,你若悔不当初了,我这就休书一封,送你回石府,我也好搏个成人之美的清誉。”他恼羞成怒,衣袖拂过竹林,窸窣之声像是他的愤怒,仿佛不可对人言的一切,皆被她剥光了遮挡现于人前,面上如何还能挂的住,索性赤身相对,来个互揭伤疤,看谁的伤疤更多,看谁先耐不住疼痛而倒下。
良久,有清泪落于枯叶上,重重化开。她抬头,面上却了无痕迹,只若无其事的一笑。
走到这一步,两个人终归是撕破了脸,也就没了什么情分可言,聪慧如她,一向活的清明,其实自打回来后,她便洞察了他的心思转换,只不过为了维系脆弱的日子,故意闭起眼装糊涂,可如今,她再也无法自欺下去,那爱如纸薄,他所有的情绪都在纸上点破,写明了她的存在便已是个错,错在初见时的一眼误终身,错的无可挽回。
其实这年月,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事,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都把能够娶妻纳妾视为人生的最高境界,纳的妾室越多,证明身家越丰厚,故而有钱人的妾室越来越多,没钱人打肿了脸也要纳妾。世风如此,也怨不得白商陆,更何况他还没有纳妾,只是时常出入风月场所而已。
这最微末的女子,夺了她的心中所爱,这叫她如何不愤不恨,只怕是要疯了。说白了,白商陆若是真心相待,必定如玉竹一样,一心一意,不会再去找旁的女子了,石决明在纳了玉竹之后便是如此。
“这一刻他待你真心,下一刻他也可待旁人真心,这善变的真心,如此的不值钱,不要也罢。”玉竹默默叹道,原本她还时时念着他对她的真心执念,可才成婚,真心就成了寒冰一片片,碎的拾不起来,日头一晒,化得无影无踪,没了这点真心,往后的数十年可怎么熬。
光阴流转变换,人心聚散离合,桩桩件件都快的令人目不暇
接,一转眼已是两年过去,白商陆再未踏入玉竹阁中。
这两年间,风声婉转拂过后院的苍冷翠色,绿了又黄,黄了再绿,都同玉竹常年淡淡的神情一般,皆是寻常事。她整日里有大半日都呆在佛堂中,专心礼佛抄经,仿佛沉浸在那些生涩难懂的偈语中,能让她的心静多一些,心痛少一些,只是日薄西山之时,她抄经的字迹便愈发的凌乱起来,目光游离也不知落于何处。
每当白商陆回府之时,玉竹都似掐准了时辰,在垂花门前藏起身影,偷望一眼白商陆来去匆匆的行色,盯着他身上花样百出的荷包香囊,那每一件都是出自半枫荷之手,都带着她的气味,可唯独没有一件是出自玉竹的手。
玉竹做了那样多,每日在灯下熬着,熬到夜色沉沉,双眸赤红,将满满的情意绣在针脚里,可奈何,香囊不入他的眼,情意也不入他的眼,她神情大恸,却在转瞬又眉目安然,仿若不知的拂去肩上的碎花落叶,神色如常的转身。
玉竹原本以为白商陆对半枫荷只是逢场作戏,原本以为露水情缘本就不牢靠,日子长了也就渐渐淡了,原本以为她可以等到白商陆回心转意的那一日,谁曾想露水情缘竟真的生出了天长日久的情意来,海样的银子的砸在了她的身上,将她那里当成了外宅。
初冬的夜间冰寒如水,一向鲜少回府的白商陆却形色匆匆,出现在玉竹房外的夜风中。
淡白的窗纸薄透,映出灯火摇曳,他盯着屋内,双眸赤红,愤怒的几欲喷出火来,那窗纸上映出交叠在桌案上的两个人影,一男一女,女子身量纤弱,像极了玉竹,而那男子,则有几分神似石决明。
白商陆握紧了拳头,一拳击开了房门,而房内的灯火应声熄灭,转瞬间的黑暗寂静,旋即便是冲破窗棂之声,一个男子的身影窜出来,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一连串的变故让人来不及反应,转眼房内再度灯火通明,白商陆揪着玉竹的衣裳,强压怒色:“人呢。”
玉竹抬起眼帘,只眸中的茫然一闪而过:“人,什么人。”她望了望立在他身后的侍女,再望了望破损的窗棂,轻笑:“我道两年未来过,怎么今日过来了,原来是抓奸来了,告诉你,我还没那么下作。”
白商陆松开她,回过身抽了侍女一巴掌:“你说,人呢。”
侍女捂住面庞,战战兢兢的斜眼瞄着玉竹:“老爷说什么人,奴婢不知。”
他飞起一脚踹在了侍女的腹部,侍女登时喷出一口血来:“说。”
“老爷,奴婢,人,人跑了。”侍女强忍的起身,痛的面色惨白,声音颤抖的回道。
“是谁。”
“是,是,是石将军。”
玉竹冷眼瞧着这一问一答,神情渐渐清明,容色一贯的淡然,仿佛这一切皆与她无关,她身着一袭素白寝衣立于窗下,衣领袖口皆整整齐齐,不见一丝褶皱,就连垂在腰际的青丝,亦是利落齐整。
良久,白商陆顿了顿,疾步冲到玉竹面前,扬起手甩了下来,却在离面庞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指尖在她的面上划过,冷笑道:“我不打你,不是对你还有情意,是你的不知廉耻,让我不屑打你。”
玉竹却偏着头轻笑:“整日在青楼里厮混的人,真难为你还知道不知廉耻这个词儿。”她抿着嘴唇噙着笑,眸色悠远落于窗外,外头不知何时飘起细雪,卷翘飞檐上罩了薄薄一层花白,像极了那年戈壁滩上的茫茫雪色,那生死相随的过往仿佛还是昨日,可相随时的情意早已灰飞烟灭。 白商陆面色沉沉,衣袖冷冷一拂,将满桌的杯盏扫在地上,登时满地碎片伴着一阵乱响落下,他抽出腰间的长剑砍在桌上,桌案轰然坍塌,他转身道:“我还你一命,从此各不相欠。”
他走的决然,再未留下只字片语,玉竹知道,他信不过她,今日能忍下此事,只是为了还她当年的救命之恩。
夜间白商陆宿在了半枫荷那,那是个笑起来千娇百媚的女子,唇齿间尽是温软香甜,连乌发也是温婉卷曲的,全然不似玉竹,一脸的生人勿近,她偎在他的怀中,青丝在她指尖打转:“公子,气大伤身,让枫荷伺候你歇息罢。”
他低低轻笑:“玉竹若是有你的一半体贴就好了。”
半枫荷掩口轻笑,指尖还不忘在他的臂弯间撩拨:“公子说的是,只是夫人是堂堂公主,哪里是枫荷能比的,公子不嫌弃枫荷身份低微,是枫荷的福气。”
“堂堂公主又如何,不是照样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
“公子是不是误会了,夫人大抵不会做出那种事。”
“误会,哼,我亲眼所见还会有假,幸好枫荷你对我一如从前。”白商陆紧紧揽住她。
夜深时,半枫荷却蹑手蹑脚的起了身,冲的守夜的侍女
问道:“玉竹如何了。”
“她没什么动静,只是将身边的人撵了出来。”
“她倒是骨头硬,一句软话都没说过,也罢,只要公子信不过她了,我便心安了,只要她不再生事,我又何必再去多生事端,各不相干,便随她去罢。”
短短数日之后,白商陆替半枫荷赎了身,在白府里安置下来。玉竹得了消息,一双眸子暗淡无光,即便白商陆与她早就生死两不问,可却仍顾及着彼此的面子,从未像今日这般决然无情的撕破脸,看来那夜的是真是假已不再要紧,要紧的是真的伤了他的心。
暮春时节,白商陆在前院大兴土木,刨除了大片竹林,挖了个荷塘,在塘中遍植荷花,这时节正是碧叶连天,远远望去,像极了一块翠玉嵌在其中。
绕着荷塘种了一溜儿的西府海棠,密密匝匝开的正盛,初绽的花朵一团团簇拥在枝头,如红霞灿灿,仿佛打翻了美人的胭脂盒,微风拂过,在天边撒开明艳浓丽的灿烂。
而玉竹的生辰就擦着迟暮春意过去,她日日苦等,从天明等到日暮,没有等来白商陆的贺礼,甚至连人也未曾见过一面,玉竹知道,他应该沉溺在半枫荷的温柔乡中,早忘了这个日子了。
燥热的酷暑缓缓在流光中逝去,后院仍是翠竹满园,终年不变的浓绿浅翠,玉竹倚在美人榻上,一片暗影掩住她越发纤弱的身量,伴着沙沙竹叶声,凝神捧着一本书卷,可眸光却落在地上,瞧着摇曳的暗影默默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夫人,夫人,不好了,出事了。”一个面生的侍女慌慌张张的冲进来。
玉竹一惊,书卷“啪”的一声坠地,惊扰了这个沉静的午后:“出了什么事。”
“前头,前头的那位,有了身孕了。”
“什么,你说什么。”玉竹惊得站也站不稳,一个踉跄跌在榻上,唇边颤了颤:“属实吗。”
“已经请了数位大夫瞧过了,不会有错。”
玉竹撩了下额前的碎发,转瞬间神色如常,从容的哑了口冷茶,淡淡道:“知道了,你去罢。”
虽然半枫荷有孕是迟早的事,可终究来的太快,快的令玉竹连恨都还未来得及开始,一切就已成了定局,打今日起,她的好日子这才真正到头了,玉竹的手紧紧握了起来,细长的指甲嵌入肉中,却越捏越紧,仿佛丝毫没有痛感。玉竹哀叹,半枫荷有了身孕,倚着白商陆对她的宠爱,若再生下个一儿半女,母凭子贵,她迟早会取代了她成为白府的当家夫人,虽然这当家夫人只是个虚名,可她如今也就只剩下虚名了。
光阴流转,转的飞快,半枫荷的身孕已有五个月了,隆起的肚子仿佛在笑,昭示着她才是这场不见硝烟的情战中,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只不过还未等到她的唇角完全绽开,玉竹就着人给她送了一碗加了堕胎药的参汤,产下了个尚不足月的死胎,更为惨烈的是,堕胎药下了十足十的分量,完全损伤了她的母体,往后再难有孕了,可知玉竹有多恨,直恨到骨子里了。
这下可惹恼了白商陆,他一直期许着这个孩子的降生,一朝梦碎,赤红的一双眼眸如同喋血猛兽,他提着一杆长枪砸开了玉竹的房门,扬手响亮的一记耳光传的极远:“那碗堕胎药是你送去的。”
她丝毫不理会面上的红肿指印,反倒偏着头笑看着他,一把握住他的长枪,拉到心口处猛然一刺,顺着指缝漫出血来:“是我,我活不好,你们也别想好好活,不就是两败俱伤么,我做不到的事,她也休想做到。”
长枪扭动,枪杆与枪头抽离,枪头钉在她的心口,鲜血浮了上来,一层层漫过他的眼眸,如同他的怒火中烧:“你既做的出,就别怪我容不下。”
“若给我一纸休书,我求之不得。”她秀眉微挑,面上丝毫不露痛楚神情,唇边噙着一抹淡笑,眼眸却敛的的淡薄无情。美人最悲剧的下场,莫过于红颜不在时还晚景凄凉,可她却在红颜正盛时体味到这些,不得不说她是太薄命了。
这之后,玉竹未等来那一纸休书,而白商陆也再未露过面,他只全心全意宽慰着小产后痛不欲生的半枫荷,不过半枫荷真有旺夫相,白商陆与她在一处后,竟一改往日的背运,数年间步步高升,居然混成了个军中高层将领。
听着这些寥寥数语,玉竹敲着桌子轻笑,她挑夫婿的眼光着实不差,一个前朝的败军之将能在新朝混到这个地步,委实算得上一匹黑马了,只是这黑马一头扎进了旁人的怀中,再也不回头了。
不久,陈国与楚国开战,白商陆身为军中高层,自然要开赴前线,临行前一夜,天黑的特别早,夜特别沉,无星无月的黑夜,偶有几声虫鸣,夜风乍起,掠过指缝,直凉到骨子里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