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妃番外】引火焚此生
沉香阁大火那日，我被宁搀着站在庄凝宫里听着远处高一阵低一阵的惊慌呼喊声。
差人去问了个究竟后，我回到了房里。
想不到华皇后虽然愚蠢无能，但终是在行将就死时办了一件算是惊动地的大事。
倒不枉我最后去见她一面，给她些指点。
只是，虽然我自以为算无遗策，但在后半夜宫里依旧混乱不堪时，另外派出去追王才饶阿满跑了回来，慕沉霜，跑了。
我气得把青花瓷杯盏摔得粉碎。
宁上前给我顺了顺气，我也才安定了些。
反正华皇后是烧死了，慕沉霜逃去涯，剩下的妃嫔里，当是没有哪个能与我一夺凤冠。
我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
我阿爹明明是一品太傅，却无实权，长年在家。
街角那一头是华府，我在闺阁里一开窗便能看见富丽堂皇的华府日日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他们或是满面愁容，或是满脸谄媚，或是踌躇满志，或是惴惴不安，但总之，他们都是要去拜访里面的人——当朝权臣华相。
明明我爹官阶更高，可我们家却像是个没人住的地方一样，门前时不时都能飞来麻雀，跳上半。
我母亲曾带我坐马车去京城里的珍宝阁挑饰品，我正要伸手去拿一根鸾凤金钗时却被另一只白藕似的手腕截住了。
她像是完全没看见我似的就把金钗递给身旁的丫鬟：“买。”
我心有不甘看着她，她却连眼神都没给我一眼，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昂起头示人。
我攥紧自己的衣裙，便听见阿娘唤我：“来，婉儿，过来见连太太。”
阿娘是那种十分温吞甚至可以是软弱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在任何人面前都有些低三下四的意味，这让我很不喜欢。
而阿爹呢，一派闲云野鹤，淡泊名利的样子。
我们刘府门可罗雀，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表面上依旧是他们希望的温婉可饶模样，怯生生地喊了句：“连太太好。”
连太太应了一声便漫不经心去叫她的女儿：“凤儿，过来见人。”
“等我挑完首饰！”熟悉的娇蛮的声音传来，是刚刚抢我簪子的人。
“不好意思啊，”连太太敷衍地朝我们笑了笑：“那我去找她了。”
完便和丫鬟朝店里走了。
母亲根本就没有想要和我们打招呼的意思，女儿也根本没有一点要搭理我们的样子。为什么我阿娘还舔着脸上去！
我不开心，但我阿娘似乎看不出来我为何不伤心，反而在马车上：“刚刚那位就是华相的夫人。”
哦，是吗，又是华相啊。
华相在那时几乎等同于至高的权力，原来权力，可以带来那么多东西。
别饶卑躬屈膝，别饶低声下气，还有别人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不放在眼里的肆意。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潜滋暗长，疯狂叫嚣。
一觉醒来，庄凝宫里依旧如往常般寂静，昨日大火一过，后宫必要重整，我慢条斯理地掀开镜子前的轻纱，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
我开始想象这张脸同华皇后一样，涂着火红的口脂，涂上粉白的脂粉，然后，戴上耀眼夺目的凤冠的样子。
母仪下。
我也要看着众人在我跟前拜伏，在我面前费力讨好，在我面前低三下四的样子。
我也想，一直仰着下巴，睥睨他人。
可是我没有等来册封皇后的消息，先等来了皇帝重病的消息。
我失手又摔了一只青花瓷杯盏，“当啷”一声，支离破碎。
我万万没想到宋珩他居然痴情至此，能为那慕沉霜只身闯火海，拱手让江山！？
还是，我从来，没有真正看透过他。
后宫里有妃嫔开始跑到庄凝宫哭，她们陛下一日不如一日，她们不想就此陪葬。
我头一次在她们面前发了大火，把人都轰了出去。
一群只会哭的废物。
我攥紧了拳头，一如既往让宁给我扮成最简易寡淡的妆容，去承清殿见宋珩。
尚未进去我便听见一阵一阵的咳嗽声，金碧辉煌的屋子里都是苦闷的中药味。
“陛下万福。”我跪在床前，本想劝陛下好好治病，可我尚未开口，便听见宋珩嘶哑的声音传来：“刘德妃，朕不日遣散后宫，劳你安排。”
我全身一僵：“陛下！”
“朕曾经答应过给你一份安宁，咳咳，”淡黄色的纱帘下宋珩一眼都未看我：“朕之后，会给你父亲加爵。”
给我父亲加爵！？他那样子，给他仆从数百车骑上千他都不会享受！他只知道成日翻书吟诵！给他加爵除了又是一个虚空的名号还有什么！？
我牙齿都要把嘴唇咬出血，却只能硬生生一句：“谢主隆恩。”
疯了！都疯了！
妃嫔知道自己不用殉葬还能归家各各都喜笑连连。
可我想到那冷清空荡的刘府，我是一点也不想回去。
我还要在他们面前继续扮演知书达理，温婉可饶样子，我还要继续学着我爹一样无欲无求、淡泊名利的样子——
我不！
为什么！？
为什么我从就要比对面低一等，进宫了还要比对面低一等，直到此刻，我自以为算无遗策衣无缝却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
我大病一场。
然后在妃嫔们都各自回到阿爹阿娘的怀抱里时，我坐在镜子前，削发为尼，从此出家。
他们又在夸我了。
夸德妃贤良淑德，心寄苍生；夸德妃不争不抢，淡泊如云。
是吗？
我突然觉得这真是老给我最大的惩罚，让一个野心勃勃的人长卧青灯旁，让一个想睥睨众生的人日日拜倒在佛像前。
我握不到实权，我只能有那些飘忽虚无的所谓赞美。
那夜里，我在金碧辉煌的佛像前，我突然暴跳起想去上前掀翻那些贡品，却没成想烛台被垫布带倒，烛油倾洒，一片大火瞬间燃起。
我急急忙忙跑出佛堂，却最终成了亵渎佛像的罪人。
他们都当初那个刘德妃疯了，就在大普山寺里想一把火烧了庙宇，结果又被吓得跑了出来。
是啊，我是疯了。
如今我连那些虚无的赞誉都没有了，世人给我的，是无尽的怜悯与叹息。
这比讨厌与憎恶更叫我生不如死。
又听到一个香客偶然为我叹息时，我猛地就从柴房里冲了出来掐住他的脖子要他闭嘴。
他吓得滚到地上，我就居高临下看着他，这种感觉很好，像是在看一只随时可以踩死的蝼蚁。
太阳把地面晒得滚烫雪白的那一，我再次打翻了烛台，这一次，我没有逃。
我就站在原地，看着熊熊大火将我包围，感受这人间难得的滚烫。
至高无上的权力握在手中，该也是这种温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