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古琴
熟悉的龙涎香气萦绕身侧,但大殿里并不见宋珩身影。阿福公公向我道:“请随奴才来。”我便惴惴跟在他身后,只觉每走一步心都跳快了一些。
走出主殿绕过几道回廊居然走进了一个院子:松树直挺,明月高悬,幽幽清辉倾泻而下,一派澄澈空明。
一盏淡黄的木支架明灯立在宋珩身侧,幽光下只见他玉冠卸下,长发散在肩后,正垂眸坐在一张长石桌前,桌上竟摆了一张古琴。
“陛下,慕昭仪来了。”阿福公公声上前请示后便悄声退开,院内寂静悄然,有风过松。
“过来,”他声音很轻,但因为院子的清寂还是格外清晰,我提步上前直至灯下,居然闻到镰淡的酒香。
昨段骁还不是他不喝酒吗?我以为他那是默认了。
“陛下。”我伏身施礼,他手指轻轻抚过琴弦。我才发现这把琴十分古朴,甚至有些破旧,琴头处居然还有一道不短且深的裂痕。
皇帝弹古琴已经让我有些诧异了,还是这样一把与他身份地位看起来不太相搭的琴。
他依旧垂着眸,幽光间难辨神色:“秋水清泓眼盈盈,转首低眸娇儿情。”
他勾起一根弦,琴音四下荡开:“昨日你一曲《秋水盈》舞得甚好,但终曲时琴师错了拍,不妨今日再舞一曲?”
不过是一秒不到的差错,他居然听出来了!
“陛下好耳力,”我连忙应道,向院中退去:“是。”
“只是朕不熟悉你改过的新曲调,”他悠悠开口:“原曲是否可以?”
等等,他要为我伴奏?!
等等,他要我跳朝向他八次的原曲吗!?
“是……”我声答应,可如双公主今日怏怏不乐的样子又冒了出来,我咬咬唇准备起舞。
该古琴音色确实不如昨日琴师手里那把琴动听清晰,但沉朴低回,颇有古意,竟别是一番韵味。
琴音如波纹在院中荡开,月色皎皎,我踩音起舞,到停顿时我刻意垂下眉眼以衣衫作挡,加之光线暗淡,一时也看不见宋珩神情,倒也越跳越自在起来。
终曲时,只听一声勾弦惊响,拍子没错,但声音也未免过大,让我有种弦要绷断的感觉。
我下意识抬眼看去,只见明黄灯光下宋珩一双如墨双眼紧紧盯着我,四目相对,我竟心里一颤。
“慕昭仪,”他呵气出声:“《秋水盈》整整一曲,你是真真一眼也不看朕?!”
“昨日你自改曲拍,八方皆看,独独一眼都不看朕;今日朕让你跳原曲,你也是百般遮掩,唯恐与我相对!”他竟一时笑出了声:“呵,慕昭仪,朕是豺狼虎豹还是魑魅魍魉,让你如此避之不及!?”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状态,一时怔在原地,最后嘴比脑快居然心虚地扯起谎来:“我…妾…昨日是看了陛下的……”
“是吗。”
我反应过来暗骂自己怎么能如此,但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去:“是,是啊……陛,陛下当时正碰巧低,低着头……所以,错,错过了……”
果然一撒谎一点底气都没有,嘴巴居然结巴了好几次。但这个理由应当能混过去,毕竟那么长一场舞,总会有至少一瞬的动作。
他沉吟了一刻,语气缓了缓:“过来。”
我因心虚不敢看他,低着头挪步上前。
“慕昭仪,”他唤着我:“不必这样低着头。”
我只好稍稍抬起头去看他,灯光昏黄,他从长凳上起身,我才发现他身旁另一侧有一个木桌,桌上摆着酒壶与杯盏。
原来他刚刚真的在饮酒。
他向我走了几步,距离拉近,他垂眸望着我,声音低低的:“朕没低过头。”
我尚未反应,他看着我,嘴角轻弯却不见笑意:“你整场舞,朕从未低过头。”
“朕一直在看你。”
被揭穿后我一瞬间感到放松坦然,但随之而来的是诧异、疑惑和许多不可名状的情福
他转身坐回去取了一杯酒:“你若喜欢喝酒,朕便陪你喝。”
“我不喜欢。”我下意识就回道。
他有些诧异转过头来:“昨日你——”
“昨日我是想‘酒还可以喝一两口,但也不太喜欢’。”我迅速开口,也不知自己怎么突然就此镇定冷静下来。
他眼里似映着光闪了闪,但又偏过头去:“这次又是——”
“这次没骗你!”
他惊讶地转过头,我内心也感到惊诧。他突然放下酒盏朝我招了招手:“坐过来。”
我没动,他又招了招手,我才和他隔着一段距离坐在长凳上。
他指节划过桌上琴头的那道裂痕:“这裂痕是先皇摔的。”
“我八岁生辰时梅姨娘送我这把琴,我很喜欢,没日没夜地弹。”
“先皇知道后,在我面前把琴摔到地上,他这是玩物丧志,我作为皇子应当去读书习武。”
“后来梅姨娘被先皇禁闭两月,降位处罚。我便再也没弹琴。”
他轻勾第一根弦。
“我去读书,在纸上摹下‘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他看见后一把撕碎,我要记住的当是‘振长策而御宇内,执敲扑而鞭笞下。’山间田园不过是无用之人躲藏活命的地方。”
第二根弦颤动。
“我去习武,他在我面前一剑刺死一人,质问我:一刀刺下去是最直接最低级的致人于死地的方法,这都做不到,如何成大业?‘”
第三根弦震响。
……
灯芯燃尽,支架灯突然灭了,一时暗下,院里只剩淡淡的月光。我转头望向身旁的人,看不清神情。
他抬手离开古琴,端起酒杯饮了一口:“一晃就这么多年了,我真真按照他的勾画在这条路上走了那么久。”
“那么久……”
他轻笑出声,突然向后一栽,酒杯“哐当——”滚落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仰躺在长凳上马上就要跌下去。
我慌忙上前扶住他的背,只觉有些吃力。这时阿福公公闻身连忙赶了来,看见地上的酒杯便不断叹气。
“陛下,您怎么还是喝了啊!”他帮着我扶起宋珩,一阵酒香扑面:“慕昭仪,还麻烦您帮我扶一扶陛下。”
我闻言点头,和他一人架着宋珩的一只手臂颤颤巍巍走进殿内。宋珩很安静,醉酒也未上脸,阿福公公心帮他脱了靴子外衣扶他上床。
我转身刚出帷帐,突然听见里边传来极轻的声音:“若不是你,朕这一生——便就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