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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章 燃犀照魂8

    x.    瘴沼被火焰吞噬,烧了三天三夜。白珞惊闻噩耗与叶冥赶去沈黎的时候,沈黎早已生灵涂炭。原本人族死去的时候也可入轮回转世,但沈黎一族被灭,玄阴池怨气深重,竟然无一魂灵入得了轮回。

    那仇焰燃烬,整个瘴沼林中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小男孩坐在燃烬的林中,眼眸中失去了光彩。他能活是因为蒲灵用了最后一点灵力护住了他。沈黎族数百人,只剩下了这一个小男孩。

    白珞与叶冥将小男孩救出之后,他便自己下了山,不知去向。

    蒲栢与蒲灵述说完当年沈黎族往事就脱去了石年与苏朗的外皮,露出了他们本来的样子。蒲栢与蒲灵二人皆为蛇首人身,披着僧袍。他们脖颈颀长,脖颈后的泽神纹样隐隐泛着光。

    蒲栢低声道:“我们以德报怨,救人行善,为何却遭至这样的灾祸?沈黎一族覆灭,玄阴池被付之一炬。这样的仇我们该不该报?”

    白珞冷道:“所以你们在玉泉镇犯下杀孽?”

    蒲栢摇摇头:“我们虽有恨,也不过想找到当年那个蔡相,报了这血海深仇。只是时过境迁,那蔡相早已不是当年的人。沈黎一族因为怨气被永困瘴沼林,若不是时序变动导致天裂,这些怨气至今不得出。可那做恶的蔡相呢?人界轮回转世,他入得轮回,还可世世代代做他的高官!这是何道理!”

    蒲栢怒视着贺兰重华:“轮回能让他忘了自己的罪孽,可我们不能!生生世世,无论他变作了什么模样,这血债定要血偿!”

    白珞皱眉道:“你说,他便是蔡相?”

    蒲栢:“无论他变作何模样,我也记得他身上的气息。这人便是当年的蔡相!”

    “并非如此。”郁垒声音清冷。

    白珞听见郁垒的声音,脊背顿时一僵。她心中的慌乱,惊愕、欣喜、薄怒数种情绪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爬过她的背脊,引得她头皮发麻。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掺杂在酒里熟悉的气息骤然变得清晰。

    白珞一回身,伸手在郁垒的耳际一拨,将他的面具揭了下来。

    那面具之下,棱角分明的下颌,紧珉着显得有些薄情的双唇,点漆似的一双凤眸,不是郁垒又是谁?

    郁垒抬眼看着白珞,白珞那炽热带着惊愕与薄怒的双眸似烙铁一般烙在他的心上。郁垒眼神微微颤了颤,躲开白珞的目光。

    他极力隐忍着,让自己声音显得寻常:“他并非是蔡相。”

    蒲栢虽也看出了白珞与郁垒之间的不寻常,但他现在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你怎知他不是蔡相?当年我曾亲手医治蔡相,他身上的气息我不会看错!”

    郁垒淡道:“那你再看看,那气息比之当年是否淡了许多,是否还有别的气息?”

    蒲栢怔了一瞬:“那就能说明他不是蔡相了么?千百年过去,人总会有些变化。”

    郁垒:“因为他就是当年你救下的那个沈黎族唯一的小男孩。”

    郁垒此话一出,围在贺兰重华身旁的四脚蛇顿时骚动起来。

    蒲灵与蒲栢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贺兰重华:“怎么可能?”

    郁垒淡道:“因为他也恨蔡相。”

    千余年前,贺兰重华自沈黎的灰烬中爬了出来。那时的他还不叫贺兰重华,他姓贺,他的母亲叫他阿华。

    从未出过沈黎的贺兰重华辨不清方向,不知外面的世界是何模样。他下意识地往南走。他只记得蔡相衣着华丽,样貌富贵,定是生活在富庶之地。那时的他不知天子是何,更不知“相”是何意。

    他如同山野里走出的怪物,与这世间任何一处都格格不入。他摘富庶人家里越出墙头的果子,险些被人乱棍打死。他去街头旧庙里和野狗抢食,差点被咬死。他不懂规矩,就连乞丐也会赶他。但这些人,这些野狗他都恨不起来。因为那血海深仇占据了他所有的恨意。

    后来,他被一个戏班子的班主看上带进了戏班子里去。因为他身形消瘦,又懂如何爬树摘果,这样的半大孩子演候最合适。

    他便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逐渐懂了规矩,也知道了天子是何,“相”又是何意。

    如他们那样下九流的戏班子自然是进不得相府的。他在相府外徘徊不知多少回,莫说沾到蔡相的皮毛,就是见都见不到一眼。

    终于有一天,他见街道上挂满了白幡,相府的人马驻在街道之上,挨家挨户地找着什么。

    他一问班主才知道,原来是天子驾崩新皇登基。先皇才刚刚入殓,蔡相就忙不迭地开始巴结新皇。新皇有一个癖好,便是好男色,尤其是细皮嫩肉身形消瘦的男子。

    新皇曾言,女子生病之时便似娇花失了颜色,但男子却不一样,病气只入骨三分更显娇态。

    为了找到新皇心中的“病西施”,蔡相便在大街上搜罗男子。贺兰重华见接近蔡相的机会来了,便用自己换了乐坊的琴师。因他鼻梁高挺颇有些西域人的样子,便改了“贺”姓为“贺兰”氏。

    可刺杀蔡相哪里有这么容易?无论是琴师还是戏子都是卑微如草芥的人,即便入了相府也不过是被关进相府的囚笼里。

    为了得到一个“病西施”,蔡相便让他们日日服下毒药。服过毒药后的人皆会面色惨白,受尽病痛折磨。

    只是那毒药喝得多了便会每日蚀骨的疼。熬不过去的人便死在相府里,被人用一张席子裹了扔到乱葬岗里。熬过去的人还要看皮相有否受损,病容美不美。有不少人被送进宫里,便因为病情过重或者病容不美被新皇嫌弃赶了回来。

    这些被赶出来的人自然也不可能再回相府。那些人日日服下毒药,毒早已蚀骨,一双腿再也站不直,病得重的连手指也无法再伸直,更遑论跳舞奏乐?那些人自然乐坊也回不去,只能惨死街头。或有人遇到心善的赏碗饭吃,还能做个饱死鬼。

    贺兰重华寻不到接近蔡相的机会,就只能在这相府囚笼里熬着。若是能从这些乐妓之中被相府管事看上送往宫里,定能见到蔡相。

    所以当别人被毒药折磨得蜷缩着身子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坐直了抚琴。当别人被毒药蚀骨之痛折磨得站都站不直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忍者钻心的疼痛跳舞。

    贺兰重华容貌算不得出众的。他肩背宽阔,戏班子里日日练功使得他手臂上有许多结实的肌肉。他虽容貌俊美,但却脱不了男子的阳刚之气,与“病西施”的娇美之感相去甚远。当初若不是见他脸型消瘦柔和,一双眼睛也颇有灵气,相府的人是不会选他的。

    但在一众乐妓之中,贺兰重华确实资质平平,故而被带回相府之后,也好似被人忘却了似的。他日日努力抚琴练舞,终于还是被相府的管事知道了,这件事也很快传进了蔡相的耳中。

    他终于有机会见到蔡相。

    整整十年,他恨之入骨的仇人。他恨不得拆其骨,啖其肉。哪怕能杀死蔡相,他愿意与其同归于尽。他甚至想要一把火烧了相府,让他也尝尝烈火焚身的滋味。

    但当他见到蔡相的时候,他却没有动手。

    彼时的蔡相已经鬓生白发,他似染了些不治之症,日日需要用药,还要郎中为他施针。

    施针的时候是痛的。贺兰重华见到蔡相的时候,他正在施针。贺兰重华见他忍者痛,额头的冷汗却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贺兰重华看着蔡相年迈体衰,病痛缠身。这时候他觉得,若是一刀杀了蔡相那便太便宜他了!

    所以他隐忍着,低着头,看上去就像一个因为害怕而不敢抬头看蔡相的人。

    蔡相斜眼看着贺兰重华:“听说你很努力?”

    贺兰重华答道:“是。”

    蔡相声音低沉:“为何?”

    贺兰重华低头道:“想讨碗饭吃。”

    蔡相不屑地笑了笑,声音里透着讥讽:“哦?”

    贺兰重华咬了咬牙蓦地抬头看着蔡相:“我想做人上人,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

    贺兰重华的眼中带着恨意,是每一个心狠手辣的人都会有的眼神。那股狠意是旁人见了定会避而远之,或者直接将贺兰重华拖出去打死。但蔡相不会,因为蔡相就是这样的人。

    蔡相再次看向贺兰重华的目光中多了些赏识:“你既有如此想法,本相就送你入宫。”

    入宫,面圣,侍寝,封妃。贺兰重华成了宫里最荒唐的存在,但也是宫里最得宠的人。

    他是世人口中的妖妃,是皇上口中的“病西施”。红颜祸水一词头一次被用在了一个男人身上。

    得宠之后,蔡相果然又来找了贺兰重华。这一次蔡相站在他面前向他行礼,称他为娘娘。

    蔡相这样的人,即便是从逃兵到丞相也不会知足。他深知当今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私底下是有多恶心,多龌龊,多会折磨人。但先皇驾崩之后他还是力保新皇登上了皇位。蔡相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就是今天,后宫前朝都是憎恨皇上的人。

    贺兰重华所得的“宠爱”也只不过是在人前。皇上在前朝无能,在后宫也“无能”,他说什么喜欢“病西施”,不过是为了在另一人身上挽回他可怜、卑劣的自尊心而已。

    所以当蔡相将慢性毒药给贺兰重华之时,贺兰重华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

    三个月后,皇上驾崩,兵变,破皇城,短短几天时间蔡相便掌握了局面。

    就在蔡相志得意满站在金銮殿上时,贺兰重华却扶着怀了三个月身孕的皇后和一卷遗诏走了上来,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出了蔡相谋逆,让自己毒死皇上的事。

    蔡相怒不可遏当场便要杀了贺兰重华与皇后。皇后的父族及时赶到,救下皇后扣押蔡相。贺兰重华因与蔡相谋逆之事有牵连,也一并被关入天牢。

    天牢中贺兰重华看着蔡相面带讥讽:“从至高处落下滋味如何?”

    蔡相怒骂道:“妓子果然就是妓子!本相竟败在你手里!”

    贺兰重华也不恼:“你说得没错,我只是个卑微的妓子而已。”

    蔡相不解:“我送你入宫,让你做人上人并未薄待你,你为何要如此!你究竟要的是什么?”

    贺兰重华笑道:“我要你的命。”

    蔡相阴鸷地看着贺兰重华:“本相现在这样你便满意了?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贺兰重华面色陡然沉下:“不满意!把你千刀万剐也不够!你可还记得沈黎?”

    蔡相面色骤变,眼前的“病西施”与沈黎的小男孩重叠在一起:“是你?”

    贺兰重华声音暗哑:“我要让你尝尽世间苦痛,我要你看着你的族人被抄家问斩诛灭九族!我要你被千刀万剐,让乌鸦啄去你的眼珠,野狗挖出你的内脏,蛆虫吃尽你的血肉!”

    蔡相此时终于感到了害怕。他央求着狱卒放他出去,他要散尽家财保住一命,但没人再搭理他。

    抄家、问斩,不过七日时间,蔡相便上了断头台。

    当蔡相歪倒在断头台的木桩上时,他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

    但没想到贺兰重华却还是不肯放过他X兰重华走到蔡相身边宛如厉鬼,他说:“我怎么可能让你那么轻易的死去?!这人间的苦楚你还没尝够,这血债就不算偿完!”

    贺兰重华咬破手指在地上画上一个北阴火煞,拖着蔡相到那阵中:“你这人怎配再入轮回!这一世的罪孽你永生永世都洗不清!”

    蔡相惊恐地看着那北阴火煞爬上二人脖颈,受着烈火烧尽五脏六腑,看烈火之中魔界之门洞开,拖着二人进了那地狱之中。

    在魔界贺兰重华终于将他的恨用蔡相的血偿尽。自己却已成了浑浑噩噩的厉鬼,魂灵因为多年的纠缠也与蔡相再也分不开。

    直到郁垒给了他一碗药,让他忘却前程旧事,也让他忘了自己的名字。

    从此他便成了司徒戮跟在了郁垒身旁,数千年也不曾再忆起过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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