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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期(十五)

    欧阳谢怀猛地睁开眼:“英芝!”却发现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心里一惊,胡乱伸手去抓,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被人用力握紧:“陛下!陛下您醒了!”

    想转头去看,却觉得脖子好像不是自己的,怎么也动弹不了,耳边听得一阵闹腾,然后太医院的几张脸模模糊糊地出现在视线里,听到他们说:“陛下,您昏迷了很久。现在,慢慢说慢慢说,您何处不适?”

    欧阳谢怀神智慢慢清醒过来,目光逡巡,却不见他唯一想见的人,嘴唇开合道:“英芝——”

    张祥握着他的手,看懂了他的唇形,问道:“陛下是要找刘大人吗?”

    欧阳谢怀重重眨了眨眼。

    张祥道:“刘大人今日回了刘府,陛下放心,奴才这就去把刘大人接回来。”正要起身站起,有人大踏步走到床前,声音宏亮:“陛下真醒了吗?”说话间目光已经与欧阳谢怀对上,欧阳玄皓朗笑:“好好!醒了就好!”

    欧阳谢怀皱起眉头,冷冷看着这个皇叔。他对欧阳玄皓没有特别的印象,当年只不过是在刘英芝的恳求下撤去父皇对他的圈禁,此人却上了一道那样的折子来,气得自己想砍了他脑袋。只是不想让英芝知道此事,终没有要了他的命,只叫他颐养天年不要插手朝政。此人脾性果然不好,居然就发誓不下山不问事。英芝费尽思量也不能明白,自己却是暗自拍手称快!如今怎地下山了?还在此刻出现在寝宫里?

    欧阳玄皓毫不在意欧阳谢怀冰冷的目光,笑容不断:“陛下,本王可是刘大人亲自请下山的,刘大人特意安排我住在这寝宫的侧殿,为此,刘大人还搬到承福殿去了。您确定,不等刘大人回来,您就要赶我走了吗?”

    那厢欧阳谢怀已喝了点水,润了润嗓子,杀人似地盯住欧阳玄皓,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滚!”

    欧阳玄皓闻言更是大笑,然后敛袖恭身:“小臣粗鄙,冒犯圣颜。臣告退。”也不待欧阳谢怀发话,一拂衣袖,洋洒洒地退出内殿。不一会,张祥也退了出来,欧阳玄皓侯在外间冲他一笑:“张公公赶紧去罢,眼下也只有那一位能让陛下安生了。”

    水漏滴滴,月至中天,风过梅树影更明。莫寻守在屋外,浑不觉夜露侵衣。刘英芝“归去来兮我夙愿”的感慨他何尝没有过,但他亦深知这世上能够得偿夙愿终是寥寥。

    一别十二年,刘英芝不再是立在杨柳枝下衣袂随风的适意少女;而他更是久历沧桑,换上了僧衣。只是有些东西却是不死的,当年的刘英芝目若春泉,一望之下,周身暖意;而今日的刘英芝眸如秋水,微微寒凛却依旧澄澈明净,依旧在深处流转着一种明德大爱。而他,纵使落了三千烦恼丝,依然纠葛于旧事徘徊不去。

    突地一阵马蹄声踏碎入月山的寂静,隐隐闻得车轮轱辘,随即篱外一阵喧嚣,灯火大盛。莫寻不及多想,闪入屋内,却见刘英芝已强自撑着半身坐起。一望即知她起得太猛引发了腹痛,抢到床头一把扶住。

    刘英芝被猛地惊醒,兼之下腹阵阵抽痛,脸色雪青,咬牙道:“大师快走,是宫里的人。”她痛楚之下,耳力却甚是分明,已隐隐闻得宫车四角垂落的丝绦系着的琉璃相撞之音。莫寻看她样子很是不妥,但此刻也实在莫可奈何,从后门隐入一片黑暗之中。

    刘英芝缓缓坐起,片刻后,听得有人轻轻扣门:“刘大人,奴才张祥。”

    心刹时冰冷得几乎窒息,手足发软几乎要仰面倒下。转瞬想到欧阳谢怀若是真个出事,依张祥的性子,早就哭哭啼啼;若果然出事——若是出事——那自己更是倒不得——定了定神:“进来。”

    “陛下醒了,刘大人,陛下醒了!”张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一表喜悦之情。

    身上刹时回暖,心口闷痛伴着欢喜潮涌而来。月余种种闪过眼前,大喜之后竟复生起一股悲怆来,种种情绪纷至沓来,几乎令她支持不住。捂住心口深深吸气,忍过一阵锥心剧痛,挣扎道:“张公公,扶我起来,我马上回宫。”

    张祥求之不得的就是这一句话,从地上爬起来,来到床前,轻轻撑着她起来,猛地觉得手下一片湿冷,惊了一惊,细看刘英芝,面上已是一层冷汗,一时痛骇欲绝:“刘大人!”

    咬牙熬着心口腹部的疼痛,刘英芝道:“马上——走——”不能不走,欧阳谢怀当她在刘府,若见她迟迟不归,必要生疑,以他的性情,纵然沉睡方醒,也很有可能亲自赶到这里来,万一,万一遇到莫寻——无论如何,自己决不能叫这两个人相见!

    知张祥必然迟疑,刘英芝反手抓紧了张祥扶着她的手:“回去——太医——”

    张祥果然醒过神来,不错,这里荒山野岭的,无医无药,如何救治?不若快马回宫,太医会诊,未必有碍。再无迟疑,扬声唤来宫中侍卫,小心抱起刘英芝,快步出了庄园,上了马车,在入月山众人的担忧中隐入夜色里去。

    待众人渐渐散去,烛火渐熄,柴门竹篱后转出一道人影来,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喃喃道:“阿弥陀佛,刘大人,一路平安。”

    月华浅去,天幕微微见白,日出之处隐约一抹金红。

    刘英芝靠着张祥半卧半坐,避免颠簸。虽知如此一来难免加剧腹痛,但先前太医院已多次告诫过他,刘英芝心脉脆弱,随着胎儿成长,危险也与日俱增。眼见刘英芝的嘴唇指尖泛出暗紫来,知是心疾发作的征兆,无论如何也不敢让她平卧。感觉着怀里人一阵阵压抑的颤抖,心里止不住地发凉,惶恐惊惧更甚欧阳谢怀遇刺之时。

    他自幼净身入宫,先后服侍过欧阳谢怀、刘英芝,对两人性情了解颇深。欧阳谢怀遇险,只要有刘英芝在,则必然能够化险为夷,最为重要的是,刘英芝清明慈悲,决不会迁怒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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