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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拖沓。之后他又摆上蜡烛,擦亮火石,一点豆大的光芒便自他小心呵护的手中闪现,摇摇晃晃,照了一尺方圆。他抬眼四望,周遭全无一点人迹,只有风声月光依旧。那乱葬岗上多是些无名尸首,或是获罪囚犯,身后拿草席一卷,随意挖坑掩埋便算安葬。这样的地方,不知一处香火要羡煞多少孤魂野鬼,勾动多少谈笑风云。
如此一想,忽又觉出些悲凉意味。
纵然百年之后,纵然风光大葬,也不过坟上一尺三寸的高低。那些国色天香,那些王侯将相,那些权倾天下,翻云覆雨的人,到头来都变做山河间一撮砂,一抔土,一滴涓涓细流。而那些他们曾经不齿,不屑,不闻不问的生命,也与他们一道化作烟尘,甚至与他们掺杂至海枯石烂。
玉山暗自一笑,将包袱中的纸钱取出,一叠一叠,就着蜡烛,仔仔细细烧给地下的人。他看那火焰缠绕在黄草纸边缘,焦黑的印迹如墨染般扩散,银白的灰烬飘散进空中,忽然低声一叹。
“这算到如今,也快三年了……”
言罢,摸着纤细手腕上的那一双松石累金手钏,眼中火光有些晦暗不明。
“凭月。”
凭月是个极温柔,极善良,极周到的女子。她像微风,像初阳,像春日中无边无尽的蒙蒙细雨。她有一双好看的柳叶眉,眉稍眼角的笑意常给人以宽慰。眉下是一对明亮凤眼,眼中常有深深涌动的不忍与关切。她的容貌或许并不十分美,但她那体贴的性格,柔缓的语调,足以让她成为一个妙人,也足以让她令人难以忘怀。
玉山回想起往事,他依旧记得三年前那个秋天,中秋还未到,天却凉了下来。他那时穿着一袭豆绿袍子,一件百蝶大氅,路过游廊,看见凭月正倚在栏杆上打璎珞,她的襦裙鲜红,簪花雪白。玉山便放轻了脚步,偷偷绕到她背后,笑她:“你昨晚该是偷跑出去玩了罢!”
凭月闻言愕然回首,却吓得脸色大变,她双肩颤颤,自素手中滚下一粒珍珠,“噼啪”落在地上。
“怎么?”玉山见状不明所以,却又暗自有些惶恐。
“少爷……”凭月抬起一双凤眼,怔怔然看着他,似有万语千言在怀,不知从何说起。但她却顿了顿,复又缓缓低下了头,笑说:“你作甚么这样无声无息,吓煞我了。”
玉山正低头帮她捡那滚落的珍珠,闻言只道:“我看你坐在这里打络子,半个时辰都没一点动静,因而唬你一唬。只是……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我哪里有什么心事……”凭月听罢却只摇头,但又忽然噤了声。她上上下下将玉山打量一遍,眼中满是赞叹与不舍,半晌,方从手上退下两个松石累金的华贵手钏,递给玉山,道:“这是我家祖传,从前我爹犯了事,满门女眷没入贱籍,只留下这一对手钏。如今我把它交给你,你要好生留着,日后……日后……”
她起初语调平淡,可说到后来,仿佛深深压抑着的感情终于崩溃决堤一般,嘶哑着嗓子,眼泪留了满面。玉山见状着了慌,忙问她究竟出了何事,凭月却听似未听,只狠狠抓着他的手腕道:“凭月虽是卑贱之躯,却从未觉有何难处,有何偏颇,这都是少爷您宽仁所致。世事如水,人情如霜,我虽望您宽仁如故,却又害怕您因此受了委屈。如今,我万般都能放下,唯有此处,只有此处……实在放心不下!”
玉山听她言语间大有轻生厌世的意思,也猛然变了脸色,急忙道:
“你快休说这些话,究竟什么事,我替你作主!”
凭月沉浸在莫名的感慨里,又径自缓缓说:
“这府上是个一等一的炎凉所在,金银堆里多得是腌臜龌龊。您若有机会,还该从这刀山火海中跳出去,外面虽不比此处,却也有一番自在。”
她言罢,再不开口,无论玉山问她何种问题,都一概只是流泪摇头。
玉山心急如焚,却不又敢再多生是非,只得让她好好歇息,并差人陪伴。转念一想,到底意气难平,便去找素来与她交好的婢女打听因果,不料人正走在半路上,就听说凭月投井,已是回天乏术。
而凭月所言果然不差——
府上从来是人走茶凉,她生前待人善良温柔,死后却与他人别无二致,因她并无家眷,拿草席随意裹了便要弃到乱葬岗去。玉山心如刀绞,实在看不过,偷偷拿贴身的白玉扇坠抵了口薄棺,又托人在她坟前种一株柳树,以便将来拜祭认寻。
他此时念及过往,不禁又自胸中泛起一股针扎似的痛楚。暗道这世上薄情至此,偏偏要错信错付。
玉山见那纸钱烧尽了,用小刀拨弄了几下纸灰,默然看着那灰烬冷去,黯淡,粉碎在无尽秋风里。他忽地仰头向青冥浩荡,秋月中天,觉得这浩浩天地不过是一口深井。他在坐井观天,而那千秋如故的日月,在看着自己。
凭月死时,他曾懵懵懂懂地以为,那是凭月的不幸。但他如今冷眼看世,倒落了个清楚明白,这不幸,实然并非是谁的过错,也并非是命数轮回——
那不过是滔天欲望下的一片碎板,一朵浪花,一颗泡沫。
而那巨浪将裹挟世人,将他们冲刷至下一个滩头。
“公子,夜已深了,露冷风寒,趁早回去罢!”
玉山听闻那赶车人的呼喊,徐徐回首,自前尘如海里脱身。
他收起一腔子心绪,将那包袱叠进怀中,缓缓步出了山岗。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碎碎念:这是新版千金裘,与旧版除了名字以外毫无关系,请看过旧版第一回的看官老爷从头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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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回
自打七月以来,京中人士茶余饭后间便多了一项谈资:
今日那斥国公府的王大公子,可有去锦园送珍珠?
“有的有的。”
来来往往皆这样笃定回答。
但到了七月下旬,这传言却渐渐变了味。众人原先不过有意瞧个热闹,要看这王大公子与玉山的笑话。但随着秋意渐浓,身上的衣服渐厚,都纷纷惶恐起来,不禁揣测那王大公子是不是天上降红雨般真动了痴情。如此一来,端的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王进原先的那些相好听了,都觉有几分现世报的意味;而那些还做着“王大奶奶”白日梦的,要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却都绝了希望,郁郁寡欢。于是,但凡是个人,遇见那王进都要向他求证一番,刨根问底,喋喋不休,搅得他心烦意乱,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七月二十三日那天,那王大公子因着好友秦澍之邀,往那升平坊众芳楼聚会。而这众芳楼,实在是京中繁华地里一所不平凡的去处。那众芳楼只卖酒,但身处其中,却可以唤来锦园的乐伎,吃到裴馆的珍馐,甚至见到对面纤云阁中倾城倾国的花魁娘子。世人都说,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