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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灯光,微蓝,空气中隐隐浮漾着玫瑰香,沙哑的爵士女声在室内慵懒地回旋。

    闪着温柔霓虹的吧枱边,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身材相当高,起码一八五,五官性格,神采奕奕,另一个矮一些,脸部线条比起前一位也柔和一些,挺直的鼻梁上挂着银边眼镜,专注地举高玻璃酒杯观察光线折射的他,浓浓书卷味中蕴着一股孩子气。

    “看什么?”他的朋友问他。

    “光。”他简洁地说,眯起眼,将酒杯慢慢转了个角度。

    “什么光?”朋友好奇地凑过来。

    “酒杯里的光。”

    “酒杯里的光?”

    他微微一笑,算准角度,将杯子前倾,杯缘稍稍一旋。

    一束清淡蓝光透过玻璃酒杯,滚过吧枱桌面,攀上角落一枝锁在水晶瓶里的红玫瑰。

    最后,静静停憩花蕾。

    望着这宛如变戏法的一幕,高大的男人轻轻吹了声口哨,“不错嘛,亦凡。干脆恬馨生日那天你就表演一下魔术好了,她一定很高兴。”

    “不好意思。”温亦凡酷酷地瞪眼,“在下可不是跑江湖的,何况这也不是魔术。”

    “能这样玩弄光线,还不叫魔术?”

    “只不过应用一下物理学而已。”

    “大名鼎鼎的精神科医生也懂得物理?阁下不愧多才多艺,小的佩服。”秦非半开玩笑作了个揖。

    “客气客气。”温亦凡举手随意回了个揖,跟着手腕一翻,重新端起酒杯,啜了口酒保特调的鸡尾酒,“好酒!”将酒杯重重搁落桌面,学着电视上江湖人物的豪迈。

    秦非也笑了,“怎么样?这家Lounge Bar不错吧?”说起这家酒吧,他就忍不住得意。这家店是朋友邀他合开的,看准了台北刚刚兴起的沙发酒吧风潮,再结合纽约流行的Sake Bar,这家Enjoy Life才开张几个月便客似云来,生意鼎盛。

    “是挺不错的。”温亦凡环视周遭现代化又不失温暖的装潢格调,“你那个朋友挺有生意头脑。”

    “她叫汪明琦。”秦非说,嘴角牵起一抹诡异的笑,“看到没?那个穿着红色紧身洋装的就是。”

    顺着好友手指的方向望去,温亦凡果然看见不远处一个正低头与客人说话的红衣女郎。幽暗的灯光下看不清她的脸,但仍可轻易分辨出她柔媚的侧面与窈窕的身材。

    “怎么样?很不错吧?”秦非拍拍他的肩,“这边的熟客都叫她‘红玫瑰’,赞她又漂亮又有魅力。”

    “红玫瑰?”温亦凡扬眉,清锐的眸不觉挑剔地审视起汪明琦,她不知听客人说了什么,忽地仰头轻笑出声,鬓边秀发微微散落,藕臂婉扬,缓缓收拢。

    优雅的动作看来漫不经心,却自有一股风情韵致。

    “她看来不像玫瑰。”收束眸光后,温亦凡评论,“玫瑰有刺,不是吗?”

    “她是有刺啊。”秦非朗声笑道,星眸熠熠,“别看她跟客人好像很熟稔,那些男人私底下不知约她多少次了,总是被她微笑婉拒。”

    “所以,才叫她红玫瑰吗?”狂野,却不可亵玩。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替你们介绍一下?”秦非兴致勃勃。

    温亦凡白他一眼,“自从你结婚后,似乎愈来愈喜欢替人牵红线。”清冷的嗓音微微嘲讽,“我看你也别做什么脑外科医生了,干脆当红娘不是挺好?”

    好友的戏谑令秦非笑得更开怀了,谈起刚刚娶进门的爱妻他总是这么一副忘形的德行。事实上,他身边的朋友都知道,曾经自我封闭的秦医生现在可是完全不吝与人分享快乐,甚至巴巴地想把捧在手心里满溢的幸福也分一些给好朋友们。

    望着他藏不住喜悦的表情,温亦凡白眼明显一翻。

    “怎么?到底有没有兴趣?”

    “……”

    “该不会还一心挂念着你那个青梅竹马吧?”

    风铃!

    念及从小便认识的女孩,温亦凡捧住酒杯的手不觉一颤。

    秦非注意到了,禁不住悄然叹息,“人家不是已经很明白拒绝你了吗?难道你真的打算等她一辈子?”

    “……放心吧,我没你想像的那么痴情。”温亦凡轻轻转动杯缘,状似专注地制造着另一束奇妙的光线。

    “那最好了,自古多情空余恨。”

    “这话你留着给自己吧。”

    “我?”秦非扬眉,“我可不需要!我跟恬馨幸福得很。我告诉你啊……”

    “是是。”唯恐好友又要吹嘘起婚姻生活的神圣与美满,温亦凡连忙截断他的话,“我们都知道你有个蓝色甜心,你能娶她回家是三生有幸。”

    “知道就好了。”对他的嘲弄,秦非不以为忤,只是嘻嘻地笑,“怎么?我刚才问你的问题究竟怎样?你究竟对明琦有没有兴趣?”

    “有。”温亦凡简洁应道,可在好友眸光一亮时又慢条斯理地补充一句,“不过不是对她本人,是对她的行为。”

    “嗄?”

    “是什么样的心态让一个女人像花蝴蝶满场飞,却又不肯让男人一亲芳泽呢?”温亦凡缓缓道,摇了摇酒杯,“我对这点很有兴趣。”

    “你!”这回轮到秦非翻白眼了,“早知你这人没什么救了,整日脑子里就转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我若不奇怪,怎能了解我那些奇怪的病人呢?”对这样的嘲讽,温亦凡倒是坦然。

    “唉。”一声夸张的叹息后,秦非仿佛想起了什么,光灿的眸蓦地一黯,“说到奇怪的病人,我前几天倒遇到了一个。”

    “哦?”

    “前几天,有一个女病人来找我。她要我帮她做脑部断层扫描,我问她是不是觉得头痛或哪里不舒服,她说不是,只是想知道自己脑部的构造。”

    “脑部的构造?”温亦凡被勾起了兴致,“为什么?她怀疑自己的脑部构造跟别人不一样吗?”

    “我也这么问她。”秦非沉声道,捧着喝了一半的酒杯,缓缓旋转。

    “她怎么说?”

    “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很哀伤、很惆怅地看了我一眼。”

    察觉好友语气的异样,温亦凡微微眯眼,调转视线,落定后者神情奇特的脸庞。

    “然后呢?”

    “我帮她扫描了,约她三天后来看片。”秦非顿了顿,“可是她没来,只打了个电话问我结果。”

    “结果是?”

    “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温亦凡有些讶异,“你的意思是她的脑部没问题?”

    “嗯。”

    温亦凡心神一凛,直觉事情必然不只于此。如果一切只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女病人对自己身体情况过敏,秦非不会特意告诉他。

    “究竟怎么了?”

    秦非没立刻回答,忽地端起酒杯,一仰而尽,跟着重重搁落。玻璃杯在桌面上敲出清脆声响,仿佛应和他微微不安的心绪。

    他闭了闭眸,深深呼吸,好一会儿,才转向等待他说明一切的好友。

    “她很奇怪,亦凡,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

    “让人……一见难忘的女人。”他哑声道,湛眸掠过一丝难得的激动,“我第一眼见到她,就觉得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魅力,看着她的眼睛,让我连呼吸也不顺起来。等她来取片那三天,我几乎只要一有空就会想起她,想起她的脸,她那对眼睛……”

    “秦非。”温亦凡怔愣地望着他,不敢相信深爱妻子的好友竟会为其他女人如此心动,“难道你……不爱恬馨吗?”

    “不,我爱她,我当然爱她!恬馨是我的命!”秦非激动地拽住他的手,迫切地看着他,“我不能没有她。”

    “那为什么……”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秦非黯然摇首,方才的激动褪去了,他定了定神,重新拾回冷静,“我只知道幸好她没再出现在医院,否则我真不知以后怎么面对恬馨。”

    “那女人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亦凡,我是医生,有义务为病人保密。”

    “放心吧,没事的。”领悟到好友的沮丧,温亦凡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男人嘛,偶尔对别的女人兴起绮念也是很正常的事,别那么在意。”

    “可是……”

    “我倒想见见那个女人。能让我们专情的秦大医生也忍不住心动,那女人肯定长得很漂亮吧。”温亦凡试图以轻松的语气振作好友的精神。

    “漂亮倒不见得。不过我想你见到她,一定能认出来的──即使我不告诉你她的名字跟长相,你也一定能认出她来。”

    这么神奇?

    温亦凡闻言,轻轻扬眉。

    他倒真想会会她。

    ΩΩΩΩΩ

    可世界如此之大,普通朋友都未必有机会相逢,何况生活圈完全不同的陌生人。

    虽然温亦凡曾经对秦非口中的神秘女子十二万分的好奇,可时日一久,也就逐渐淡忘。

    转瞬,已是半年。

    这天,在Enjoy Life有一场订婚宴,主角正是温亦凡。

    在一次长谈后,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梁风铃终于答应他的求婚,两人租下这间店宴请亲朋好友。

    店内,布置得雅致温馨,花团锦簇,绿意盎然。中央清出一方阔朗空间,搁上铺着威尼斯镂花桌巾的餐桌,桌上一盆红玫瑰恣显风情。

    除了中央属于男女主角的座席,四周只留下几张散落的沙发与玻璃桌,玻璃桌上点亮了一盏盏香精灯,烛火在黄昏霞光掩映下,格外迷离妩媚。

    典礼即将开始,应邀赴宴的朋友们一个个抵达了,在主持人汪明琦的引领下,坐定属于zu 己的席位。

    所有人都开心地聊着,不时举起侍者分送过来的鸡尾酒,相互碰撞啜饮。

    气氛是热闹的,宾客是开怀的,一片笑语呢喃中唯有一个男人伫立角落一株盆栽后,沉默饮酒。

    望着面容刚硬冷淡的男人,秦非微微蹙眉,拉过正忙着整理袖釦的男主角,“亦凡,梁潇怎么回事?一个人喝闷酒!”

    梁潇。

    温亦凡调转视线,落向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好友,意味深长的眸光凝望他许久,才耸耸肩,“大概心情不好吧!”

    “心情不好?莫非不高兴自己的妹妹要嫁人?”秦非开玩笑。

    岂知身畔的人听闻,居然默不作声。

    他一愣,“不会吧?难道他真的不想你们结婚?”

    “只是订婚而已。”温亦凡答非所问。

    “订婚不就是为了要结婚吗?”秦非反驳,瞪着好友逐渐阴暗的脸孔,俊眉一紧,“喂喂,你怎么回事?干嘛愁眉苦脸的?”好不容易才将从小暗恋的女人骗到手,照理说他该笑得合不拢嘴才是。

    他的质问令温亦凡脸色更加难看,“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我会这样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秦非愕然。

    温亦凡没回答,视线冷冷梭巡他的脸,然后一落。

    秦非随着他调转目光,这才发现自己的黑皮鞋不知何时竟踩上白色的鞋尖,不觉一愣,黑眸圆睁。

    “还不快闪?”眼见好友久久不动,温亦凡翻翻白眼。

    “啊。”秦非仿佛这才回神,急忙往后一跳,抬眸正想道歉时,老婆大人的呼唤却娇娇传来。

    “秦非,你过来一下。”

    “好,马上来。”蒙妻召唤,秦非立刻巴巴地转身,一阵风似地离去,完全地见色忘友。

    “啧!”温亦凡长长瞪视匆匆离去的背影,“真够朋友。”甩了甩头,也不理鞋尖的脏污,随手接过侍者送来的鸡尾酒。

    他走向角落,试图想找梁潇谈一谈,却发现后者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

    耸耸肩,他放松自己颀长的身躯,闲闲倚着落地玻璃窗。

    俊容侧向窗外,若有所思。

    他一面慢慢地喝着酒,一面望着窗外迷濛的向晚景致。日落了,月儿淡淡掩在云后。

    今晚,应是半月夜。

    他眯起眼,望着天色逐渐沉黯,半月盈盈走出云幕,跟着柔柔洒落淡淡的迷濛的光辉。

    月光漫游空中,缓缓筛过对面一棵大树的树叶,然后覆上一张微微仰起的素净容颜。

    温亦凡一怔,望着那个站在大树下,似乎也同他一样正静静赏月的女子,一颗心奇异地揪紧。

    女子穿着平淡,一件素雅的白色针织衫,搭一条浅蓝牛仔裤。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处晶莹璀璨,没有项坠,不戴耳环,双手空荡。

    她没戴珠宝或任何装饰品,一张不化妆的脸也谈不上美丽绝伦,堪称五官清秀而已。

    可不知怎地,这样朴素清淡的她,浑身上下却流露着一股不可思议的魅力。

    是的,不可思议。

    这是温亦凡第一次用这样的形容词形容一个人。从小,他便拥有与常人不同的旺盛好奇心,一向喜好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事物,现今的他担任圣天使精神医疗中心的主治医生,更见过不少思想、行为奇特的病人。

    对人事物,他早已见怪不怪。

    但她──

    心跳莫名加速起来,他咬牙,甚至可以感觉到全身血流的奔窜。

    蓦地,她似乎察觉有人正看着她,转过一张白皙的容颜。

    白皙──过分的苍白,宛如许久不曾接触过阳光,肌肤白净得近乎透明。这样的一张脸,甚至称不上健康,而是微微病态的。

    她望着他,瞳眸是一对嵌在白璧上的黑玉,璀亮晶澄,却无法窥透。两束眸光射向他,如电,如雷,劈砍他的神智。

    他有些狼狈,却没有躲开那严厉而冷淡的眼神,直直回迎。

    他在看她,看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看一个令自己心跳狂野、不知所措的女人。

    他忍不住要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一见了她便如此失魂?他想知道,那对美丽的黑玉下,是否藏着不为人知的亘古秘密?

    她望着他,冷漠傲然;他看着她,坚定执着。四束眸光就这么隔着玻璃窗扉,交会、对抗、纠缠。

    终于,他扬手,朝她比了个手势,接着转身──

    “原来你躲在这里,亦凡。”一个朋友拉住他,“走吧,你的未婚妻已经出来了,该举行仪式了。”

    ΩΩΩΩΩ

    “接下来,我们请准新郎和准新娘交换订婚戒指。”随着司仪高亢的嗓音落下,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伸出手,让未婚妻为自己戴上两人一起挑选的订婚戒后,温亦凡跟着打开缎盒,取出座台中央镶着钻石的雅丽女戒。

    他拉过梁风铃戴着白手套的手,握着戒指的手竟微微发颤。

    秀眉一扬,“怎么了?”

    “没事。”他勉力微笑,湛眸却不知不觉往窗外瞥去。

    窗外,暮色更深,闪闪发亮的霓虹间,秀丽倩影赫然一现。

    她还在!她没走!她站在店外,透过落地窗,凝望着订婚仪式。

    扣上戒指的动作忽地一顿。

    察觉了他的异样,梁风铃眼光随之流转,认清窗外女子的身影后,水眸滚过暗影。

    她仰起丽颜,直视从小便认识的男子,“亦凡,你后悔了吗?”

    “啊。”温亦凡猛然回神,“不。”

    “那么,为我戴上。”她嫣然一笑,嗓音柔柔媚媚地。

    他微一迟疑,终于毅然甩头,可刚刚为她戴了一半戒指,眼角余光却瞥见窗外的女子忽地手抚前胸,颓然倒下。

    他一惊,顾不得仪式还在进行,急忙冲出店外。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蹲下身,撑起她虚软的上半身,他担忧地望着她紧闭着眼、苍白异常的容颜,“小姐,小姐,你醒一醒。”试图拍醒她,后者却是毫无反应。

    会场随着他突如其来的行举起了一阵骚动,跟着,几名好友也冲出店外,包括他的未婚妻。

    “让我看看。”梁风铃也在女子身畔蹲下,俐落地伸手掀开她的眼皮查看瞳孔,接着探了探她的呼吸,然后俯下身,贴着她的胸口倾听模糊的心音。“可能是心脏病发作引起的休克。”身为心血管外科医生的她迅速判断,一面转头面对围观的朋友,“谁帮个忙开车送她去医院?”

    “我来吧。”秦非越众而出。

    “圣天使医院就在附近,你送她去那里吧。”梁风铃站起身。

    “好。”秦非点头,“我把车子开来这里……”话语未落,只见温亦凡已展臂将体态轻盈的女子抱满怀。

    秦非一愕,瞪着好友几乎可说是急切的动作。

    “你车子停哪儿?”

    “就在巷子里。”

    “我跟你去。”温亦凡抱着女人跟着秦非跑向停车处,在后者打开车门后,小心翼翼将她放进后车厢。

    “你回去吧。”秦非涩声道。

    “可是……”

    “别忘了今天可是你的订婚宴。”

    温亦凡一愣,望着秦非深沉的神情,这才醒悟自己方才近乎狂躁的心绪。他深吸一口气,“秦非。”

    “什么事?”

    “记得你半年前跟我提过的那个女人吗?你说她很奇怪的女病人?”

    “嗯。”秦非点头,仿佛已明白他要问什么。

    “就是……她吧?”

    秦非没立刻回答,好半晌,才缓缓开口,“我早说过,你一见她肯定能认出来。”

    这么说,果然是了。

    温亦凡惘然,视线不觉落向正躺在后车厢,昏迷不醒的女人。

    一个能让深爱自己妻子的男人牵挂她整整三天的女人,让正举行订婚仪式的他失魂落魄的女人。

    她,是上帝派来颠倒众生的天使吗?或者,是撒旦遣来迷惑人心的魔女?

    “她叫什么名字?”

    “……程天蓝。”

    ΩΩΩΩΩ

    “程天蓝,你去哪里?”负责照顾她的护士小姐焦急地在她身后追逐着,“梁医生说你身体还很虚弱,不能随便下床的。”

    她漠然听着,飘然的步履依然不停,穿着浅蓝色病服的身子看来赢弱不堪。

    “程天蓝,你听见没?梁医生不许你下床!”护士气极,这个从第一天入院便为她带来无尽麻烦的女病人简直快把她搞疯了,“站住!我叫你站住!”

    在护士凌厉的喝令下,她总算凝定身子,回首,“我只是到院子里走走而已。”嗓音清淡而空灵,可神情却是坚决的。

    护士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拿她没办法,只得烦躁地挥挥手,“好吧,好吧,你去吧。可是二十分钟内要回来。”

    “我知道了。”

    她点点头,继续前进,飘逸轻盈的步履像随时会御风而起似的,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尽量避开其他病人,她出了大楼,独自躲到庭园一处幽静的角落。

    虽然位于寸土寸金的台北,私人出资的圣天使医院却占地广阔,为了提供病人更舒适的休养环境,院方不惜砸下重金,仿欧式风格修茸一座美丽的庭园。

    庭园四周散落着几栋大楼,越过一面蔷薇花修成的花墙,便来到台湾首屈一指的精神医疗中心。

    走过花墙,她坐定一张雕花椅,静静睇着前方一座清澈的喷水池。

    天,蔚蓝;风,舒爽。

    空气清新。

    深深嗅了一口户外的空气,程天蓝总算觉得几日来混混沌沌的脑子一醒。

    不知为何,那天在街头漫步的她胸口忽然剧烈绞痛起来,甚至晕倒。待她再醒来时,迎向她的,是一个容貌绝美的女医生。

    她记得她,那个与他交换了戒指的女人。

    “我是梁风铃,你的主治医生。”她连笑也明媚动人。

    “我怎么了?”

    “你因为心脏病发作,昏倒了。”

    “哦。”她淡淡地应了声。

    对她漠然的反应,梁风铃似乎有一些讶异,打量她好一会儿,“根据光片,你有心肌扩张的问题,左右心室都比一般人肥大……”

    “我知道。”

    “你知道?这么说你已经在接受治疗了?你的主治医生是谁?要不要我们通知他?”

    “不必了。”她摇头,“我没有主治医生。”

    “什么?”梁风铃愕然,微微拉高嗓音,“明明知道自己有心脏病,为什么还不接受治疗?”

    “这是我的自由吧。”她依然冷漠。

    “但,你这样的情况很容易造成心脏衰竭,严重的话甚至会……”

    “会死吧。”她轻声接口,满不在乎。

    而梁风铃只能无言了,良久,才勉强微笑,“你之前服用过药物吗?对毛地黄有没有排斥的反应?”

    毛地黄是一种普遍用来抑制心脏病的药物,虽然有效,却也因为本身具有的毒性,对某些病人极可能造成危险。

    听梁风铃提起这样的药物,她苍白的唇忽地扬起,极清、极淡,却毫无疑问是个微笑。

    然后,她摇摇头。

    “这样吧,我帮你调配一些毛地黄跟强心剂,我们暂时采用药物治疗,试试看能不能控制病情……”

    没用的。

    药物治疗对她的病情根本丝毫无效,如果有效,当年她的母亲也不会死去。

    这是宿命,一点点、一滴滴夺去她精力的宿命。

    早在十八岁那年,她便明白自己总有一天会和母亲一样,在一次又一次病发的折磨下痛楚地死去。

    她并不介意。

    事实上,没什么好介意的,反正这几年她一直活得很无趣,或许死了也不错。

    死亡,说不定是种很好的感觉呢。

    想着,唇角一扬,牵起诡谲笑弧。

    苍白而怪异的笑颜正巧落入了一个男人眼底,他走向她,深湛的眸凝定了她,不曾稍离。

    她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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