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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74节

    门庭萧条,连个挡风的门都是搬来一块木板搭在木框上的,一下雨便一地的泥泞,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

    少年欢欢喜喜地跑进屋,沾了一裤腿儿的泥。

    “阿娘!我给你讨来了药!一会儿就给您煎……”

    药。

    满心的喜悦还未来得及同人说,便望见榻上耷拉下来的一截枯瘦的胳膊。

    “阿娘……”他慌了神,匆匆扑过去抓住了那只手。

    是冷的,钻心的冷。

    “阿娘你莫吓唬我……我回来了,我给您带了药!您看,药在这,马上就能治好病了……阿娘……”少年呜咽着解开药包,迫切地想给榻上双目紧闭的妇人看,可是妇人早已面色青白,直到最后,都痛苦地皱着眉,再不能答复他只字片语。

    门外的人收起了伞,走过来,牵起妇人的手,摸了摸脉搏。

    “人已经没了,节哀。”他又看了看少年手里的油纸包,“药不对症,吃了也难逃一死。”

    声音平淡如水,仿佛只是在感慨今日的雨怎么还没停。

    打着好几处补丁的被褥发着臭,肮脏的少年抱着自己唯一的亲人,终于忍不住恸哭出来。

    哀嚎声犹如利刃,一下一下地划在雨幕中。

    大雨瓢泼,始终未歇,少年的哭声渐渐嘶哑微弱。

    一直站在榻边的男子温声问:“你阿娘,是怎么死的?”

    少年枯然的双眸忽地闪烁了一下,起初是怔然的,渐渐涌现出恨意。

    “他们……他们糟蹋了我阿娘,然后把她丢了出来……”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外头也下着雨,他的阿娘就这么衣衫褴褛地走在街上,拉着他被人指指点点,苍凉地笑……

    再后来,阿娘就病了,病得很重。

    他没有钱请大夫,只能偷偷溜进那座宅子里,想偷点好药给阿娘治病。

    他的阿娘,昨晚还给他讲故事,还跟他说,不求他大富大贵,但要他顶天立地,好好活着……

    “恨那些害死你阿娘的人吗?”耳边的声音淡然平和,却如梦中低语,勾动他心地最深的怨恨。

    “他们该死……!”少年眼中跃动着可怖的冷意,仿佛要将仇人咬碎,碾成泥里的渣滓。

    他此时抬起头,望见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明明只是素昧平生,可眼前的人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他将一把孩童也能挥舞的匕首丢在他面前。

    “他们害死你阿娘,我帮你报仇可好?”

    少年震惊地望着他:“你……怎么帮我?”

    他屈下身,摸了摸少年的头,倒像在对他谆谆教诲的长辈。

    “人间有句话,叫冤冤相报何时了,恶念当头鬼难饶,我不勉强你,只是给你个机会,要怎么做,你自己选。”

    少年紧盯着眼前闪着寒光的匕首,默默吞咽了一下,颤抖着伸出了手。

    那夜骤雨烈风,暮色中传来了入夏后第一声惊雷。

    城中富庶的余官人家灯火飘摇,打更的老者披着蓑衣从后巷经过,发现余家后门大开,正想进去提醒里头的人留意门窗,却冷不丁踩到了一截胳膊,惊慌中跌坐在地,发现掌心黏腻,抬起一看,竟是一片鲜红。

    惊叫声被雷雨声吞没入夜幕中,平日里精心打理的庭院早已被血水浸透。

    檐下廊前,尸体随处可见,偌大余宅,没有传出一声惨叫。

    家中夫人死在了自己的卧榻上,余官人的尸体泡在了水塘边,还有府上两个小少爷,一个被割断了喉咙,一个被溺死在水缸中,再往前走,死人更多。

    又是一声惊雷,刺目的光如血盆大口,撕开了温热的烛光,照亮一张张死气沉沉的脸。

    衣衫褴褛的少年跪在前厅外,身下躺着的,是白日里欺辱他的家丁。

    一刀又一刀,宣泄着痛失至亲的恼恨与苦楚,少年最终仰倒在血泊中,手中的匕首沾满了黏腻的血,雨再大也洗不干净。

    他大笑着,高喊着“活该”,近乎癫狂。

    而后终于举起了手中的利刃,刺穿了自己的喉咙。

    血汩汩地涌出来,痛苦与窒息随之而来,他努力睁开眼,夜色漆黑,雨大颗大颗地砸下来,比冰还冷。

    绘着兰枝的油纸伞再次撑在了他头顶,翩然而至的男子有如神祗从天而降,即便踏着这么多污秽与血水而来,他的衣摆也没有沾染一丝污秽。

    他看着少年,静静地笑,仿佛只是身在局外,看一场人生大梦的戏。

    没有悲喜,众生公平。

    少年的意识逐渐模糊,已然看不清他的脸,留给这人世最后一句话,是对他说了声“谢谢”。

    执明踏着石阶,从大门口走了进来,望见这幕惨况,不由得皱了皱眉。

    “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

    他看向站在厅堂前打着伞的白衣男子,面露鄙夷。

    “不觉得恶心人吗?”

    男子回过头,一张和父神一模一样的脸,笑容却是教人阵阵发寒。

    “自然是有意思的。”

    他抬起手,让他好好看看这满屋的尸体。

    “凡人这一生的爱恨都很短暂,且经不起波折,如此脆弱却还妄图挣扎,明知道我说的话是错的,仍不顾一切地杀了这么多人,就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儿,敢借他人之手,报一己私仇,不觉得好笑吗?你可有听到,他方才还谢我……”

    他如此说着,当真笑出了声。

    只是这笑声太轻,湮没在雨声里了。

    玄武蹙眉,看着这一屋子横尸,目光发冷:“余鸢已经去找你那一半元神了,你当真觉得凭她能从陵光手里抢人?”

    站在雨中的人缓步而来,落着墨花的轻纱仿佛染上了血色般逐渐转红,随着他拾级而上,已然变了副模样。

    伞随风消散,伞下的人也骤然如霜冰冷。

    “不觉得。”无尽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望着这场瓢泼大雨,“元神我定会取回,至于余鸢,她此去只要让重黎见了血,就算她帮上了忙。”

    “至于这些人,杀都杀了,也莫浪费,尸体和魂魄都拿起去喂那帮畜生吧。”

    说罢,他阔步而去,仿佛身后的血海同他半点干系都没有。

    执明望着那少年单薄的尸体,至死,居然都是笑着的,默默收紧了拳,只觉一阵恶寒。

    第九百三十一章 兵分两路

    符惕山四面,已是一片乌泱,妖气成瘴,一时难散。

    江疑的故居,陵光是不愿让闲杂人等知晓的,故而此行并未告知太多人,连镜鸾都不曾带着。

    但余鸢却能来得如此“凑巧”。

    看来无尽对自己这一半元神从未松懈过分毫啊……

    陵光不露声色地看了重黎一眼,心知只要他在这,余鸢必定不会放他们走,那本手记的事无尽多半还不知晓,切不能让他发现。

    妖兽扑涌而上,燃着赤光的金藤倏忽甩出,卷起无数走石飞沙,似一道惊天利刃,于铺天盖地的混沌中辟开天光耀耀,余威呼啸,亦能将近前的妖兽抽出百丈。

    不染之威,余鸢也有多年不曾见过,她还是云渺渺的时候挥动这神武倒还不足为惧,可现在,她是陵光。

    当空呼啸一鞭,利落地劈断了欲从身后偷袭陵光的妖兽的庞大身躯,幽幽墨色暗藏杀机,旋身三鞭,逼退了附近一圈虎视眈眈的妖兽。

    “小心。”重黎站到了陵光身后。

    不染与无愧,本是同根而生的神兵,一并挥出,半空犹如形成烈焰的旋涡,绽开星火万千,前后妖兽几度尝试,皆被逼退回来。

    另一边,烛阴扇展则如利刃,片片龙鳞皆为刀锋,一路回旋,流光乍影后,方见血色喷涌。

    妖兽中难对付的不多,但其一涌而上,堵住了所有的退路。

    余鸢很聪明,知道战神之名,绝非浪得,她唯一的优势,便是这源源不断的妖兽,能拖个精疲力竭,就够了。

    整座符惕山血流成河,令本就荒芜的山野雪上加霜。

    重黎望着这些血,只感到自己的心口跳得越来越快,手中无愧似也跟不上油然而生的欲念,脑中只剩一个念头。

    杀。

    全部杀光。

    于是长藤越挥越快,好几次都险些甩到陵光身上。

    妖兽的哀鸣不绝于耳,这种声音如魔咒涌入脑海,他竟觉得十分痛快。

    “重黎!……重黎!”

    有人在唤他。

    他一阵恍惚,袖子被一把拽住,这才收回了神儿。

    他还有些发怔,望着眼前的人,不知作何反应。

    陵光盯着他的眼睛,须臾,回头喊了声。

    “司幽!”她以眼神示意,司幽朝她目光所望之处看了一眼,当即领会,点了点头,与二人就此分道。

    三人突然兵分两路,这倒是在余鸢意料之外,酆都主君虽也是个难缠的,但她此行是冲着重黎和陵光,自是立刻下令,只留一路妖兽追赶司幽,其余的紧随重黎和陵光而去。

    离开符惕山后,陵光带着重黎一路向东,避开了昆仑的方位,身后妖兽紧追不舍,二人躲入空桑山,山中軨軨低鸣如啼,湣泽潮声如洪,可暂且掩藏二人动向。

    追来的妖兽一时难辨方位,只能在山中胡乱搜寻。

    陵光于叶隙中望见仍在空中逡巡的余鸢,回头看了眼紧握着无愧大口喘息的重黎,暗暗收紧了拳。

    “师尊……”重黎整个人都因竭力抑制杀欲而颤抖,强忍着让自己维持最后的清醒,“封印在松动,你先离开这,我会想法子……”

    “说什么胡话。”陵光握住了他的手,“你专心抑制元神冲破封印,我设法将余鸢和那些妖兽引开,你在这等我,不许再闷声不吭地离开,听到没?”

    “回答。”

    “……好,我不走。”重黎吃力地挤出一个笑容,而后掌心的手便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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